长河锁浪 第二十四章 内部分歧

煤油灯在玻璃罩里瑟缩着,将张志成佝偻的剪影拓在帆布帐篷上,他的脊梁弯成问号形状,在二十平米的帐篷里织就一张无形的网。不知过了多久,张志成终于将手中那支笔帽早已磨出铜色的钢笔轻轻搁下。他像从深海里浮出的人般长舒一口气,抬手**酸涩的眼眶,指节处的老茧蹭得眼皮沙沙作响。昏黄如豆的灯光在他脸上织就蛛网般的阴影,混着戈壁夜风的呜咽,在帆布帐篷里流转。

王力佝着腰凑上前,递上搪瓷缸子的手背裂着血口子,“志成,咋样了?”

张志成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仰头将冷茶猛地灌下,溅出的水珠在泛黄的图纸上迅速晕开墨痕,“得和大伙合计合计。”说着便起身,“走,喊人去!”

裹挟着沙砾的夜风掀开帐篷门帘,二十平米的空间顿时塞满柴油机的轰鸣。技术骨干们围着瘸腿木桌落座时,不知谁踢翻了充当烟灰缸的**,滚动的铜壳在夯土地面敲出沉闷的节奏。

“暗渠就像埋在干渠脚下的定时炸弹。”张志成指关节叩击图纸,机油与墨渍在指甲缝里凝结成深褐的痂,“砂质土吸水性比海绵还狠,干渠的防渗漏问题必须重视,否则后患无穷。”

老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赶忙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待咳嗽稍缓,才抹着嘴直摆手,“这他娘就是雷管埋在炕头!水流稍大点,暗渠塌方能把咱们干渠地基都掀了!再加上这土质,保不准水还没送到地头,就漏得差不多了。咱可不能白费力气,到时候渠修好了,水却留不住。”

“暗渠周边的砂土层早被渗成蜂窝煤了。就算改道,到时候干活儿一震动……”大刘的搪瓷缸“咣“地砸在木桌上,震得老式计算器的塑料按键噼里啪啦蹦跳。“看见没?连锁反应!到时候干渠一漏,周边土地就全泡了!”

帐篷忽然暗了一瞬,光影摇曳间,张志成从帆布袋掏出砖石样本,“啪”地掰成两截。碎渣溅到小王正在记录的笔记本上,在“冲击力测算”字样旁滚出灰白的轨迹。

“按设计流速……”张志成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弧线,“冲击力尚在安全阈值,但经年累月……”他忽然攥拳,指节爆出青白,“砖石终会成溃堤蚁穴。再加上渗漏问题,这干渠要是保不住,咱们的心血就白费了。咱们没有现成经验可抄,只能自己琢磨出个道道来!”

“另外,垮塌方向是向下的。”张志成突然抄起铁皮尺斜**夯土地面,“就像这样!”尺子弯成危险的弧度,“塌方物会被水流裹挟填充空隙……”他松开手,铁尺“嗡”地弹起,在众人瞳孔里划出银亮的抛物线,“我琢磨着,咱们可以从这暗渠垮塌和干渠本身的结构上想办法解决渗漏。”

小王忍不住发问:“俺嘞乖乖来,这能中不中啊?咱都没经验,真能弄成?”

张志成神色笃定,摊开双手解释道:“我反复测算过,暗渠垮塌填充空隙这事儿大概率没问题。至于防渗漏,咱们这戈壁滩最不缺的就是鹅卵石,山根下还有不少片石,咱就来个就地取材,自力更生!”

他拿起一块砖石,接着说:“咱们用这些片石沿着干渠底部和两侧砌起来,片石质地坚硬,不容易风化,能给干渠加一层坚固的防护。再把鹅卵石填充在片石的缝隙里,尽可能减少空隙。”

大刘皱着眉,提出质疑:“砌片石能防住漏?这缝隙就算填了鹅卵石,也不一定严实吧?”

张志成想了想,说:“缝隙的问题,咱们用石灰砂浆灌缝。石灰咱们自己烧,把石灰石放窑里烧,就能得到生石灰,再加水变成熟石灰,和沙子一拌,就是好用的石灰砂浆。把砂浆灌进缝隙,应该就能代替水泥了。”

老沈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眉头依然紧皱,眼神中满是审慎“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施工的时候咋保证每层都弄好?这可不是个简单事儿。”

张志成说:“施工的时候,咱分成小组,每组负责一段,互相监督。每砌完一层片石,就用工具把鹅卵石和砂浆捣实,保证密实度。另外,在片石外面,咱们再用砂浆抹一层面,就像给干渠穿上一层‘防水衣’,进一步减少渗漏。”

大刘追问:“这烧石灰、砌片石,技术要求高不高,兄弟们能上手不?”

张志成回应:“这几天我先带几个骨干上手试验一下,要是成了,再让他们分头教大伙。烧石灰也不难,咱们边干边学,肯定能行!”

老沈听后双手重重地撑在桌面上,侧过身子说道:“同志们呐!这水利工程可是百年大计,关系到这一方水土的未来,容不得半点马虎!咱们干的活儿,那是要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传统砌石工艺,那是经过多少先辈实践出来的,每一块片石的摆放,每一层砂浆的涂抹,都有讲究。咱们要是为了赶进度,把质量抛在脑后,以后渠道出了问题,洪水决堤,淹没农田,祸害百姓,咱们就是人民的罪人!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咱们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呐!”

大刘也“霍”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反驳道:“老沈,时代不同啦!你看看这戈壁滩,老天爷可不会等咱们慢慢磨!夏天眼瞅着就来了,按你的老办法,大水都把咱们冲回老家去了!咱们来这儿,就是要响应国家号召,多快好省地建设**!咱们得敢想敢干,大胆创新,先把片石快速搭起框架,再集中灌砂浆,效率能提高好几倍!提前完成任务,让这干渠早日通水,这才是为人民服务!老是抱着旧观念,怎么能行?”

老沈气得直跺脚,手指几乎戳到大刘脸上:“你这是胡来!没有质量,速度再快有什么用?这是拿工程当儿戏,是对国家和人民的财产不负责!你这是要把大家的心血都给毁了!”

大刘也不甘示弱,往前跨了一步,大声吼道:“你这是思想僵化,固步自封!不与时俱进,就是拖国家建设的后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大,唾沫星子乱飞,周围的人也分成两派,纷纷表态支持各自的观点,帐篷里乱成了一锅粥。

张志成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声说道:“大家都别吵了!都听我说!”众人的争吵声戛然而止,纷纷看向张志成。张志成扫视一圈,接着说:“老沈说的质量问题,关乎工程的根基,绝对不能忽视。大刘讲的进度问题,也关系到工程能否按时完成,同样重要。但咱们这么吵下去,不是办法。我觉得,咱们可以把两种方案的优缺点都梳理清楚,一起上报给上级,让上级来定夺。”

老沈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说道:“张工,这可不是小事,我坚持传统工艺才是最稳妥的,要是因为赶时间出了问题,谁来负责?”大刘也紧接着说:“张工,创新才能有出路,把这么好的创新方案交给上面,他们能理解咱们的苦心吗?”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支持各自认同的观点,争论再次此起彼伏。

张志成目光坚定,扫视众人:“咱是第一批来建设的,没经验就自己摸索,有困难就想法子克服。当年红军长征那么难都走过来了,咱们修个干渠,肯定也能成!”

“暗渠垮塌能加固干渠,咱也能找到防渗漏的法子!这是挑战,也是咱的机会!”

老沈颤抖着摸出卷烟,试了三次才点燃,猛吸一口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真能行?可别出岔子啊。”

张志成点点头,“我确定。咱们一起想的办法,肯定行。只要大伙齐心协力,严格按计划来,肯定没问题。”

小王低头记录的手顿住了,钢笔尖在纸面洇开墨团,像朵迟开的墨梅。那咱就按这个方案来?”

“现在还定不下来,咱们把两种方案都整理好,上报给师部,等师部回复。”张志成无奈又坚定地说,众人听了,虽有不甘,但也都不再言语。

“明早...“张志成掀开帘子,月光霎时泼了他满身。戈壁尽头的地平线泛着银蓝,骆驼轮廓在月光里化作流动的剪影。

“明早就按咱们说的,把两种施工方案都整理成文件,给上级汇报。”

张志成望着那片被月光笼罩的戈壁,许久,放下帘子,转身看向王力,开口道:“今晚咱们得把文件整理得滴水不漏,数据和分析都得精准,可不能在这关键时候掉链子。这方案要是通过了,咱们离成功可就又近了一大步。”

王力点头应道:“放心吧,我给你打下手,绝对不会出错。不过,志成,林悦这事儿一直悬着,我心里也不踏实。”

张志成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从师部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包裹里到底装了啥,能让她变化这么大?”

王力皱着眉头,一脸疑惑:“我也想不明白,林悦平时看着挺开朗的,这次却一直把自己关着。”

“会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家里的情况咱们了解得也不多。”张志成猜测道。

“不管咋样,咱们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聊聊。这工程到了要紧关头,可不能因为个人的事儿影响了大家的士气。”王力神情严肃,语气中满是担忧。

“我看明天找个时间,我先去和她谈谈,你也在旁边帮衬着,要是她有啥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张志成看向王力,眼神中透着坚定。

王力拍了拍张志成的肩膀,说:“行,就这么办。林悦是咱们的同志,我相信她不会故意隐瞒啥,肯定是有难言之隐。”

两人不再言语,开始着手整理文件。灯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时而埋头书写,时而低声讨论。张志成仔细核对每一个数据,王力则在一旁补充着相关的细节和分析。

整理完文件,已经是深夜。张志成和王力各自回到帐篷休息,可张志成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想着明天与林悦的谈话,又思考着工程方案汇报后可能面临的情况,脑海中各种思绪交织。

戈壁滩上的朝阳像是被风沙反复揉搓过,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朦胧劲儿,软塌塌地照在大地上。张志成早早从行军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几口胡乱咽下早饭,正好瞧见赵翔宇从帐篷里钻出来,手里还捏着本电报技术手册。张志成赶忙迎上去,说道:“小赵,来得正好,你把昨晚整理好的这份工程方案文件,赶紧传回师部,这事儿可耽搁不得。”

赵翔宇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旋即点头应道:“好嘞,张工,这就准备!”

张志成心里不踏实,又追着叮嘱:“这文件里的数据和分析,那可是要命的东西,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你得仔仔细细核对清楚。”孙专员也匆匆赶来电报室,站在一旁。

赵翔宇的食指悬在发报键上微微痉挛,汗珠顺着鬓角滑进领口。孙专员的目光扫过他手腕——这个九二五起义过来的通讯兵虽然换了新军装,但某些细节仍像刺青般烙在皮肤上。当初接收起义部队时,正是他亲手将赵翔宇所在连队的青天白日帽徽扔进熔炉。但这个情况,他谁都没有说,整个营地目前只有他和赵翔宇自己两个人知道。

当“五十三米“的密码即将完成时,帐篷外突然传来骆驼受惊的嘶鸣,他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多按了三下,将原本“五十三米”的暗渠长度误发成了“三十五米”。

发报结束后,赵翔宇长舒一口气,抬起头,声音带着点儿忐忑:“张工,孙专员,发完了,应该没问题。”

张志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小赵,我信你。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咱们再把原始文件和发报记录从头到尾核对一遍。”

三个人又忙活了好一阵子,确认没别的问题后,才稍微松了口气。孙专员笑着说:“这下好了,就等着师部的回复了。”

张志成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被落下了。可看着已经发出去的电报,他也只能把这疑虑暂且压在心底。

赵翔宇坐在电报室里,回想着刚才发报的过程,突然脸色煞白,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他手忙脚乱地翻找发报记录和原始文件,确认发错数据后,整个人都懵了。他心里清楚这个错误的严重性,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咬咬牙,决定去找张志成坦白。

来到帐篷前,站在那儿又是好一阵犹豫,才鼓起勇气敲门。张志成打开门,看到赵翔宇脸色惨白,神情紧张得像只惊弓之鸟,心中不禁一紧:“小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翔宇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几乎要哭出来:“张工,我……我好像犯了个大错,我发错了暗渠长度的数据。”

大刘刚走到帐篷外,就听到了赵翔宇颤抖着说出发错数据的话。他顿时火冒三丈,猛地一把掀开帐篷门帘,冲了进去,大声吼道:“你个兔崽子,竟然干出这种事!说不定你就是反动派派来的奸细,刚走一个,又来一个!”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赵翔宇。

大刘的怒吼让孙专员瞳孔微缩。在赵翔宇抵达农一师前,北疆已经查货了数封敌特密电,那些混在起义队伍里的"钉子"就像沙漠里的响尾蛇,总在关键时刻亮出毒牙!他扶在腰间配枪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皮套。

张志成和赵翔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张志成赶忙挡在赵翔宇身前,喊道:“大刘,你先冷静冷静!别乱来!”

大刘满脸通红,喘着粗气,手指着赵翔宇:“孙专员,他肯定是故意的!说不定又是奸细!”

孙专员神色凝重,转头看向赵翔宇,说:“小赵,赶紧去把电报内容更正过来,越快越好!”

赵翔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慌慌张张地跑向电报室。此时,师部回电时间临近,一旦按照错误数据制定施工计划,势必又再生曲折。

孙专员看着赵翔宇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有些事情要从思想深处找原因!”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帐篷里激起一阵涟漪。

大刘听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刚要开口询问,张志成摆了摆手,说:“大刘,咱们先别忙着下结论。小赵刚来,对这些数据还不熟悉,咱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就冤枉了自己的同志。”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气不过,但在张志成的劝说下,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咬着牙说:“行,那就等他回来,要是他真有问题,我绝对饶不了他!”

赵翔宇再次回到帐篷时,脚步迟缓,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懊悔,站在帐篷中央,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孙专员、张工、队长,电报已经更正了……我……我接受处罚!

张志成走上前,拍了拍赵翔宇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严肃:“小赵,处罚不是目的,重要的是要从这次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现失误?”

赵翔宇抬起头,眼中满是自责:“张工,我太紧张了。我一直想着这是关乎工程的大事,不能有丝毫差错,结果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而且我对电报业务还不够熟练……在遇到复杂数据的时候,就乱了阵脚。”

张志成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也提醒了我们,队伍里新同志多,业务培训必须加强。咱们不能只注重工程建设,通讯、后勤等各个环节都得跟上。接下来,我建议组织一个业务提升小组,让经验丰富的同志专门负责指导新同志。”

孙专员点头,语气坚定:“这业务提升小组组长我来当,一定办好。我提议林悦当副组长,她心思细,之前卫生和安全工作做得好,主抓这两块合适。”

张志成和王力对视一眼,面露犹豫。王力说:“孙专员,您提议有道理,林悦能力没得说。只是她从师部回来后像变了个人,整天没精神,我们担心她没法全心工作。”

孙专员目光平静,缓缓道:“我也注意到了。让她参与工作,或许能振作起来。工作时多留意她,找机会聊聊,帮她解开心里的结。”

王力点头:“孙专员说得对,工作也许能让她忘掉烦心事。咱们多帮衬,有情况及时说。”

张志成看向赵翔宇:“小赵,别垂头丧气了。跟着业务提升小组好好学,尽快掌握业务。这次给你敲了警钟,以后别再犯错,工程出问题,谁都担不起!”

赵翔宇用力点头,大声说:“我一定努力!拼了命也要学好业务,绝不让大家失望!”

张志成接着说:“那就这么定了。业务提升小组每周安排一次集训,由经验丰富的同志分别讲解工程技术和后勤保障等知识,同时为重要技术岗位的新同志安排个师傅,有问题直接问!这样效率高,犯错少,咱们明天就开始运作!等规划批下来,肯定还有更多新同志来,不管是哪种干法,咱都得把准备工作做充分!接到命令,直接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