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坐定,刘淮几人坐在了左手中间位置,先是对周围几人冷笑几声,示意他们离远一些,随后堂而皇之的将陆游等人也唤了过来,坐在了一起。
刘锜没有废话,直接指着简略地图,说起了具体情报。
宋金在两淮的战线此时犬牙交错,败退的宋军不必说,就算是已经占尽优势的金军也很难立即将局面梳理清楚。
但总的来说,宋军除了扬州城与瓜洲渡之外,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江北重镇。
李显忠所部精骑正在往瓜洲渡这边赶,如果池州大军也汇聚,则两淮所有堪用的马步军,都已经聚集在了扬州——瓜洲渡——镇江府一线。
淮西当涂一线极其空虚,现在根据通报,应该只有少数从淮西溃逃的兵马在彼处驻守。
金国七万兵马大略依旧是两个部分,一部分由完颜亮亲自统帅,在真州附近暂时休整。
另一部分由徒单贞统帅,在扬州以北,准备攻打扬州城。
两部大军只有不到百里的路程,明显是要互相呼应,再作决断。
大江上的水军则是更加分明。
张广所率的建康水军现在在建康府驻扎,建康重镇实在是太关键,在长江上有金国水军存在的情况下,以张广在真州临阵脱逃的性子,肯定以保住建康府的理由拒绝出战。
偏偏以国家战略论,张广的行为还有一定合理性。
下游一些,金国水军数万兵马此时已经到了真州作驻扎休整。
再下游就是镇江府,李宝与张荣的水军在此驻扎。
如果说陆上是金军将宋军战略半包围的话,那江上看起来是宋军将金军夹在真州,但实际上在张广不敢出战的情况下,金国水军完全可以留一部分兵马,从上游看住李宝与张荣,大军顺流而上,从空虚的淮西威胁江南腹地。
刘锜将各方军事聚集力量全都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后,帐中众将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淮西,那一处长江防线兵力几乎空白的地区。
当涂那里是长江的优质渡口,渡口的名字也是鼎鼎大名,正是采石矶。
这里的渡口并不仅仅是渡船,而是能建立横跨长江的浮桥。
在北宋灭南唐的最终决战时,宋国大将曹彬正是从采石矶建立浮桥,从而从容渡过大江的。
不过还好的是,金国主力大军都在真州扬州一带,试图围杀宋国的淮东大军,就算有金军到了西采石,小股部队也很难建立浮桥的。
然而,刘锜的下一句话就让帐中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老夫刚刚接到消息,王权曾经强令当涂与和州在采石建立浮桥,以供大军往来。现在这厮逃到了江南戴罪,却没有说是否毁坏浮桥。”刘锜正色说道:“但以老夫观之……这厮已经丧胆,现在浮桥很有可能已经落到了金贼手中。”
帐中一时间哗然。
众将万万没想到,王权拉了这么大一坨,竟然还没有擦干净,到了现在竟然还有遗留问题。
在历史上,因为金国大军臃肿,远远没这么快,所以采石矶浮桥被反应过来的宋军毁掉了。但此时金军速度实在是太迅速了,王权又逃的过于坚决,采石矶的大江浮桥究竟是否被毁,如果没有被毁有没有被金军占据,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现在得需要有人去到当涂驻守,而且一定要快,谁去?”刘锜环顾帅帐,大声询问。
有人低头以对,有人面露意动。
在历史上,完成这个战略动作的是李显忠,但此时他正在大江以北率军援护刘锜侧翼,就算现在就能退下来,抵达江南再休整些时日也需要时间。
刘淮左右看了看,当先站起,冷笑说道:“现在看来,也只有我等山东义军能做此大事了。”
“你?”淮东诸将中有人冷哼出声。
但还没有将嘲讽之语说出口,就被刘淮指着鼻子骂了回去:“不靠我,难道靠你们?我等山东义军在山东血战,至此已经覆灭了两支金国万户正军。你们啃下金贼一个猛安了吗?
金贼但凡不傻,见聚歼我军无望,肯定会分兵马去采石矶尝试渡江,接下来就是硬仗大战,甚至要主动去攻杀金贼,你们谁敢?”
“莫不是你怕了,此时要率军逃了吧?”有人阴阳怪气的反唇相讥。
“爷爷要是怕就不南下参战参战了,在山东看你们与金贼打生打死不就好了?”刘淮冷笑出声。
这就是关键了。
如果从实际行动来看,相比于两淮宋军,竟然是山东义军最为忠耿敢战。人家是拼了命也要从山东南下助宋抗金的,这不是忠诚是什么?难道是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
眼见有刘淮在帅帐舌战群将的趋势,刘锜出言打断:“刘都统可有什么方略?”
刘淮点头:“有的。”
说着,其人直接来到地图之前说道:“东平军与浙江水军现在在镇江府,被在真州的金国水军自上游堵住,难以轻动。金主完颜亮如果知机,就会迅速遣大军赴和州西采石试图渡河,他们的水军也会顺流而上。”
有人反驳:“有张广的建康水军在上游……”
刘淮嗤笑以对:“苏保衡这厮,在我山东义军四路兵**围攻下,都敢冒险率军南下,你以为他会怕一个临阵脱逃的张广?”
刘淮将说话的宋将呵斥回去,随后指着地图说道:“现在唯一办法,就是靖难军与天平军一起行动,以五千兵马堵住采石矶的窟窿,再由朝廷派遣兵马来援,完善防线,才是正理。”
刘锜咳嗽两声后,沉声问道:“那为何是山东义军去做呢?”
刘淮笑了笑说道:“今日大多都是武人,我也不说废话。刘经略,你派别人去,难道就不怕他们在半路上直接逃了吗?”
这句话算是说到刘锜心坎里了。
所谓皇帝心中装的是九洲万方,刘锜作为淮南两路战事总指挥,心中总会装着两三路的战略,在他看来,什么沿途劫掠甚至将平民掠为军粮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就是得有人在采石矶顶住,千万不能临阵退缩。
两淮宋军屡战屡败,不好好整顿一番难堪大用,江南地方军队久不历戎事,战力堪忧。而且瓜洲渡同样需要镇守,刘锜必然不能将心腹精锐都派往采石矶。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山东义军士气高昂,可堪重用。
最妙的是,他们是从山东远征至此,两淮江南军队如果想跑,还能逃回家,山东义军想要逃跑回到家乡,除了弄死挡在身前的金军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刘锜低声与叶义问交谈了几句,在叶义问点头首肯之后,召来文书:“山东义军归宋抗金,这是天大的喜事,不能不上报官家,只是军情甚急,特遣靖难军与天平军赴采石参战。权且任命靖难军都统刘淮为和州马步军总管,天平军统制辛弃疾为和州马步军副总管,陆游为御前驻镇江府大军参谋军事,上下军官各有封赏任职。”
很快,文书写好,并加盖了镇江府与枢密院的大印。
帐中一时皆惊。
饶是知道这是权且任命,但二十多岁的总管与副总管也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了。
刘淮上前接过,拱手一礼:“那末将现在就率军出发,定不让金贼一兵一卒渡过大江!”
说罢,刘淮招呼上辛弃疾、何伯求、张白鱼三人,对陆游点头示意后,竟是连等也不想等,径直迈步走出了大帐。
待到山东诸将渡口登船去往江南的时候,刘淮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回头望去,只见不死心的叶义问被陆游引着,来到了刘淮等人身前。
“刘都统,且等等。”叶义问年岁大了,脚步不方便,乘着马车来到了渡口。
“叶相公。”刘淮拱手行礼。
叶义问被陆游从马车上搀下来,喘了几口粗气方才说道:“刘都统无需多礼,老夫这次来也是为了军事政事。”
“叶相公请说,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游对刘淮微微点头,示意对方说点好听的。
陆游留在叶义问幕府,暂时当个幕僚,在镇江府大军中挂个参谋军事的职位,这也是与刘淮等人商量过的。
山东义军与叶义问算是一拍即合,优势互补,这时候有个双方都信任的人居中联络,对谁都好。
“刘都统,你少年英雄又是久历战阵,此次大战,我方有几分胜算?”
左右无人,私下交谈,叶义问也就将心中最为恐惧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淮叹了一口气,却是不顾礼数,直接用大手握住了叶义问的双手:“叶公发现了吗?末将的手也在抖,止都止不住。末将也怕,末将怕死,怕拼命,怕磨难,怕辛苦,更怕经历如此多的辛劳之后,到了下边还是死不瞑目。
但末将也知道,人生在世,终究还是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叶相公此时问末将此战是否能胜,末将属实不知。但末将却知道,如果人人都不拼命,那还有汉家天下吗?是不是只要多一个人拼命,胜算就会多一分呢?
其他人,末将管不到,但山东义军敢保证要为汉人天下效死。末将所能做的,也正如诸葛丞相所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是而已。
叶相公,末将晓得你也畏惧,但末将还是有一句劝谏之语的。
若相公坚守此地,所面对的无非是金贼数万大军而已,而若是引军遁逃,所面对的就是举世喧嚣与青史昭昭,孰轻孰重,还望叶相公慎思之。”
叶义问原本还因为被握住双手而感到有些愠怒,听罢刘淮一番话之后,竟然彻底呆住,口中低声喃喃,连刘淮抽手行礼而走都没察觉到。
就在刘淮踏上小船,渐渐离港的时候,叶义问终于大声问出了声:“那首诗!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谁的诗句,可是刘大郎所作的吗?”
刘淮在船头,朗声笑道:“从神州陆沉时的一名迂腐书生笔下所得,只是一首律诗而已,此人虽然武不能定国,文不能安邦,却也有一腔忠耿热血在后世传唱。末将准备战死的时候,将这诗刻在自家墓碑上,以示我刘大郎不负天生地养,不负汉家天下!”
随着小船越来越远,叶义问慌忙扯着嗓子来问:“刘大郎,可否让老夫得知全诗?”
刘淮大笑出声:“这有何不可。正是: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静静听完这首诗,不止粗通文墨之人彻底呆住,在现场的两名宋朝诗词的顶峰人物如痴如醉,而被直接冲击到的叶义问更是不堪,眼泪竟然瞬间扑簌而下。
就在小船越来越远的时候,叶义问突然反应过来还有一事,扯着嗓子喊道:“刘大郎,接着老夫的腰牌。”
说着,叶义问将怀中一物递给陆游。
陆游来不及细看,只是掂量了一下,就将其远远抛了出去。
刘淮顺手接过,却发现其上只有一个鬼画符般的花押。
“老夫有一名下属,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当涂劳军。”叶义问依旧扯着嗓子在喊:“此人论智论德都远超老夫,是朝中公认能有大作为的来日相公。刘大郎此去,一定要与他配合,共保大宋。”
“他的名字是……”
“虞允文!”
“虞允文……”几乎是与叶义问喊出声的同一时间,刘淮也**腰牌,喃喃自语起这个名字来。
随后,刘淮再次向着岸上众人遥遥躬身一礼。
江上波涛,西风相送,一叶孤舟,逐渐南去,渐渐隐在了长江的薄雾之中。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史家的笔下,在刘淮率山东诸将登上小船这一刻起,以伤亡惨烈而彪炳史册的采石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