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话,东关举义反正这三人中,刘淮最看好的也就是陈如晦了。
其余两人都是早早接到了杨春的密信,却连拉人头都拉不起来,串联了的许多日只拉拢了不到二百兵马,有大义在身还不如吕元化那厮能收拢人心。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蓝君皓与龚二川二人一直都是都头之类的基层军官,骤然身负重任,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有了陈如晦作为对比,还是让人想要问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别看陈如晦面白如玉,方头大耳,双耳垂肩,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似的,但做起事来堪称心狠手黑,异常果断。
别的不说,就单单在第一时间率领家中奴仆护卫守住东关其余城门,封锁消息,陈如晦就已经算得上战场嗅觉极其灵敏了。
更别说人家连宋字大旗都已经预备好了!
因为陈如晦与杨春事先完全没有沟通,这种自发的反抗也就显得更加珍贵了。
“陈将军,你是此次夺取东关的首功,照理说应该着重表彰,但此时孤悬敌后,事事繁杂,千头万绪,所以,若是陈将军有意从军,可来我靖难大军当一名统制官,与你两千兵**军额,如何?”
刘淮给出的条件还算是诚恳,上来就是一个统制官,与张小乙、张白鱼等人并列,可以算是破格提拔了。
然而陈如晦思量片刻,终究还是摇头:“刘太尉,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东关的一富户而已,为了保全家业乡党,才去当了签军统领。此时反正,还是因为金贼丧尽天良,压迫百姓。此时既然已经驱逐金贼,愿从太尉这里求一个父母官之位。”
陈如晦的意思很简单,他虽然觉得靖难大军战力还算可以,处事也公道。但宋国重文轻武,当将军哪有当士大夫滋润?这也就是天下大乱,否则陈如晦一个地主豪强能捞到主簿之位就顶天了,哪里能当上知县?
对此结果,刘淮虽然有心理预期,却还是有些失望的。
这种豪强之家即便愿意从军,那也是就近行事。到时候有宗族乡党的助力,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半功倍。
就如同靖难大军的根子在山东一样,陈如晦的根子也在东关。难道让他见到刘淮的第一面,就抛家舍业,生死相随吗?不可能的。
他是刘淮,不是刘备,更不是刘邦!
哪怕这两个魅魔,也有三顾茅庐与韩信夜奔的经历。
虎躯一震,纳头便拜终究只是评书话本中的故事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割舍之事,根本不可能一句话之内就让对方誓死相随。
但反过来说,那些为了大义,为了理想而放弃一切之人才是最值得尊重,值得传唱的。
回到眼下,刘淮也只是暗自感叹,山东群豪之所以追随他,是因为他有恩德加于山东。而两淮豪杰不愿意誓死相从也是因为对两淮没有恩德。
不过来日方长,天下英雄又不是瞎子,总会看到究竟是谁在担当天下重任的。
“既如此,暂表陈如晦为东关县令,政事人员任免之责,一应委任。”
陈如晦拱手说道:“谢将军。”
“蓝君皓、龚二川,虽然梁子初已经约定要将你们纳入军中,但我还是要问一下,可愿加入靖难大军?”
蓝君皓同样犹豫片刻:“刘太尉,此处你的官阶最高,即便梁统领乃至于杨知州也得在你麾下听令,到时候我们自然也会服从太尉的军令,何必要加入靖难大军呢?”
这同样也是婉拒了。
刘淮再次点头:“那你们二人且去收拢原本是巢湖水军却投靠金贼的兵马,分辨出究竟谁是迫于无奈,谁是死心塌地为金贼卖命,还要揪出罪大恶极者,枭首示众。”
“喏!”
蓝、龚二人拱手应诺。
随后三人就退出了中军大帐。
其余两人不谈,今日立了大功的陈如晦迈步回到了自家大宅之中,在门厅脱掉身上的甲胄,随即来到后堂。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在此闭目养神。
“父亲久等,孩儿回来了。”陈如晦跪在地上,叩首之后方才说道。
陈太公吹了吹胡子,幽幽转醒:“三郎,地上凉,起身吧,此行可有所得?”
陈如晦点头:“回父亲的话,孩儿此时已经是东关县令了。”
老者一愣,随后问道:“为何没有从军,难道是因为靖难大军不收你,或者说那刘都统太不成样子?”
陈如晦叹了口气:“并非如此,这靖难大军的军纪与战力堪称我所见过的大军之冠。刘都统虽然年轻,却是做事十分沉稳,礼贤下士,虽然手握数千大军,却也是对我们三人和蔼有加,没有颐指气使。”
说到这里,陈如晦顿了顿:“唯一可虑者,就是他们并不是两淮兵马,而是自山东而来的义军,终究还是要回山东去的,彼时我若是随军而走,咱们陈家怎么办?”
老者闻言缓缓摇头:“三郎,你各处都好,只有这一点,实在是过于瞻前顾后了。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不去当将军,反而当县令,简直是舍本逐末至极。”
陈如晦问道:“父亲,这个县令,可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不妥,而是不合时宜。”老者用浑浊的双眼看着自家这名最有出息的儿子:“如今天下大乱,战事已起,而且这并不是一州一县的得失,而是不知道要打多久的宋金国战。
若是在平日,手中有权自可以维持自家安康,我陈家在东关也会有所依仗。但在今日,只有一种人才可以算得上有权,那就是手中有兵之人。你作为县令,且不说走仕途能不能稳妥,就凭县中的几十衙役弓手,你能命令得了何人?金军还是宋军?”
“乱世乃是重新厘定上下,分得贵**之时,不能以常理度之。”
一番话说完,虽然有些零碎,却也将其中意思表露出来。
宋国是重文轻武不假,但在乱世中,没有武力的文官根本指望不上,纵有经天纬地的鬼神之策,也得将金军赶走再说。
所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就是这个道理。
而且战争是阶梯,是让人往上爬的最快方式,就算这个权县令到最后稳固,陈如晦一名没有任何跟脚的豪强,又得在官场上打磨多少年才能出头?
现在陈如晦贪图区区一个县令,就放弃了参与军中的机会,确实是有些可惜。
须知道,这靖难大军看起来就是个规制齐全的,在这种军队中作战,只要能活下来就根本不用担心升迁问题。
陈如晦听着父亲的劝告,思量片刻还是摇头:“正因为天下大乱,所以我才要以东关乡梓为念,不能随着性子来。唉,若是吕元化那厮没有踏错,他是可以托付大事的,然而如今……唉……”
说到最后,陈如晦连声叹气。
在这个时代,乡党也是一种组织方式,只要有服众的领头羊,就可以将一地百姓组织起来,在乱世中保境安民,甚至成就一番大业。
如同刘邦的丰沛元从,如同朱元璋的淮西功臣,都是这么组织起来的。
这领头之人有权力的同时,也有义务保证地方安靖。
具体到东关县这个地方,有威望有能力有精力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吕元化,一个是因为在之前执意抗金而被吕元化杀害的主簿侯云,还有一个就是他陈如晦了。
如果刘淮吞并两淮,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使东关变成大后方,那陈如晦根本不会废话,直接就会变成封建主义的一块砖,哪里有用往哪里搬。别说弃了这个县令,就算为刘淮牵马执蹬也是寻常。
但现在东关依旧面临着迫在眉睫的威胁,陈如晦终究不敢放弃家乡与乡人,去追求自家功名利禄。
“唉……”陈老太公也是直接叹气:“你大哥只能守成,二哥早夭,其余人皆是碌碌,几个支脉还有几个混账。老夫也是垂垂老矣,帮不上什么忙,万事都只能靠你了,无论如何,你要保重。”
陈如晦艰难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无论如何,都先在东关落下跟脚,就眼前这形势,金国如果派遣大军来攻,说不得还得在东关大战一场,到时候走一步算一步吧。
世事如潮,人皆争渡,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在下一刻就会船覆人亡。
想到吕元化与侯云这两名老友最后的下场,陈如晦心中也变得有些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