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上方手电筒亮光,庄继昌望见余欢喜如墨眼眸,光束反射她眼底,亮闪闪的。
充满生命力。
“我喜欢走看起来难的路。”
他何尝不是这样。
丢掉安稳的事业部副总裁,情愿到积弊颇深的分公司冒险,他做了相同的选择。
从没有易如反掌的人生。
难走的路,一定是一条上坡路。
庄继昌一阵恍惚,失神再寻找那双眼睛时,余欢喜已经擦着他鼻尖,错身而过。
山风温柔灌满她玫红色的冲锋衣。
余欢喜袖口飒爽挽到大臂,松紧勒出一圈红印,像牙印挨挨挤挤。
她手臂线条流畅,蓬勃而有力量。
庄继昌视线忍不住跟随。
下一秒。
姚东风发黑的劳保手套摸上他臂弯,施力一握,“昌哥,我承认浑身就嘴硬……”
他脸红如关公,双眼无神似黑洞,生无可恋再度形象化。
“坚持!别停下!”声音来自头顶。
脆生生的。
像咬了一口苹果,凤城特产的红富士,酸甜酥脆,爽利过心。
他莫名想起昨天她电梯的暴怒时刻。
电话那头极尽恶毒。
她节节败退,荒腔走板,却有种野火烧不尽的顽强,破碎中泛着光,无惧狼藉。
真意外佳途云策还有这样的人。
挺酷的。
摧枯拉朽的那种。
铁链摇晃,庄继昌收回思绪,紧了紧手套,继续攀援向上。
—
凌晨两点,华山北峰。
回望山脚,霓虹蜿蜒闪烁,朗朗月光下,通往东峰的台阶,没入夜的尽头。
路边,随处可见疲惫不堪的游客,或瘫坐,或深喘,毫无形象可言。
“谁也别拉我!我不行了!我要歇着!”姚东风裹着背包,狼狈缩在人堆里。
“全是坏人,问谁都是还有十分钟!”
“根本不敢说小小华山拿下,它拿下我还差不多……”姚东风跟旁边人搭讪。
大家都笑。
拍照打卡点人满为患。
华山一共八个“华山论剑”石碑,只有北峰这个是真的,金庸亲笔题的。
庄继昌举着手机,绅士排在队尾。
怎么没见余欢喜。
庄继昌身型高大,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一票头顶,来回扫视。
忽然。
一抹玫红高调闯入眼底。
她两手各托一杯桶装泡面,龇牙咬着一桶,呜哩哇啦哼唧,在人群中灵活穿梭。
庄继昌不由愣住。
“帅哥,还拍不拍,到你了。”身后年轻人高声催促。
“你们先。”
庄继昌迫不及待揣好手机,瞄准余欢喜方向,几步奔去,一把稳稳托住泡面桶底。
好烫。
他神情微变,掀起眼皮看她。
“……”
余欢喜眼珠发直,刚一腾出手来,立马松口双手捧住泡面桶。
后槽牙泛酸,舌头发硬,腮帮子麻了。
半碗开水泡面啊,但凡他再晚一秒,保准掉地上。
缓了两三秒。
余欢喜手背蹭掉口水,“你干嘛不接我嘴里这桶!”
“嗯?”庄继昌莫名其妙。
“咬着很累的!”她单手揉搓脸颊。
庄继昌礼貌点颔,“你咬肌很发达。”
“……”
余欢喜一脸黑线,“夸就不用了。”
“一桶二十。”她一本正经打官腔。
“……”
庄继昌抠着泡面桶下沿,“东风。”
不远处,姚东风烂泥一样抬了抬手。
“姚东风!”
嗖地。
姚东风弹起,狗腿闪现,恭敬又讨好请示,“昌哥有什么吩咐?”
庄继昌眼皮一掀,“四十。”
“……”
掀盖一看泡面,姚东风条件反射瞥余欢喜,眼神分明控诉——你又赚差价了?
“拜托!哥哥!这可是华山山顶!”
“南天门一桶三十呢!”余欢喜大口吸溜,没烧开的水泡面劲道,嚼在嘴里特香。
给你钱。
姚东风被香味勾引得直吸鼻子。
“不着急……不怕你跑。”
“好嘞!”
姚东风痛快接过泡面,叉子挑起随意搅了搅,呼噜呼噜狼吞虎咽。
一口见底,余光忽觉不对,心下一沉。
坏了。
庄继昌冷脸,“我不吃香菜。”
“哪来的香菜?”余欢喜问。
姚东风拌开面条,借光分辨,舔了舔叉子,嘴里一琢磨,“料包里的脱水蔬菜。”
“……”
什么家庭环境啊!
庄继昌也太矫情了吧。
余欢喜吞咽口水,边干饭边补充,“不吃……也不退啊!钱得照给!”
“你们吃。”
庄继昌嘴角紧绷,将泡面桶递给姚东风,绕开两人去另一侧的休息平台。
转身刹那,他面色阴沉,一脸铁青。
“……”
翻脸比翻书还快。
余欢喜和姚东风四目相对。
默契低头吃面,谁也没多说一句话。
—
商店门口卖烤肠的生意火爆,味道香飘四里,庄继昌微蹙眉,站远了点。
靠着石雕栏杆,他摸出一块巧克力,Venchi85%黑巧,撕开包装,含在嘴里。
可可馥郁,消减了烤肠油腻香气。
味觉是有记忆的。
他突然想起蔡青时。
五年前,和她在香港和平分手。
他想让她留在北京,她却说沉没成本太高,没有退路,只能被迫向前。
印象中,她最爱吃香菜。
—
稍作休整,三人继续出发。
有了不愉快的突然黑脸,加之体力消耗过大,就连余欢喜也没心思打趣。
彼此回归陌生人,一路沉默。
沿路游客稀少,前后不见人影,只有闪光灯微弱的光。
“往前就是苍龙岭,45度以上陡坡,必经之路没得选……”余欢喜提醒。
华山险峻之最,两侧万丈深渊,势若游龙,宛如在龙脊上行走。
“古时没有台阶,游人需骑岭匍匐。”
“当年韩愈走到此处,畏惧不敢前行,坐在岭脊大哭,投书下岭求救。”
“华阴县令得知后,派人将他抬下山,故留下了‘韩退之投书处’。”
余欢喜声音清软,融化在旷远山风里,被夜色浸染,起了一层薄霜。
庄继昌回头,来路已一眼望不到尽头。
—
金锁关。
两侧铁链沉甸甸坠满许愿锁,红绸醒目,靠近悬崖边缘,绸带被晒得褪色发白。
姚东风一**坐台阶上,双腿扯得长长的,恣意伸了个懒腰。
取景框里。
他感慨,“随便拍一张都像黄泉路!”
“……”
陪爬导游不能有脾气。
余欢喜深呼吸,摸出一把锁给庄继昌,“许个愿呗,来都来的。”
庄继昌喉结滑动,没有犹豫,良好家教让他下意识伸手去接。
金锁小巧,锁头绑着一条细长红绸。
摸着背面有字。
对光一瞧,四个字,奉旨发财。
“……”
挺朴素的愿望。
庄继昌唇角微勾,半扬金锁,“借你吉言。”
“我呢!余欢喜!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姚东风见微知著,知道老板邪乎劲过去了,又开始插科打诨。
“人家没……”没吃泡面。
余欢喜半句话咽在嘴里,临危不乱岔话题,“想要自己买去!”
秒懂。
姚东风同步噤声。
庄继昌淡淡一笑,当没听见,去一旁挂金锁。
余欢喜跟在他身后,晃了晃身子,来到平台另一侧,悄悄摸出一把锁。
挂上。
姚东风闲得无聊,起来溜达,手快一把捏住锁身,“许的什么愿?”
“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到东峰!看日出人多,好位置得抢。”
余欢喜掸掉他的手,转身往回走。
姚东风眼疾手快扫见三个字。
不要脸。
这算什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