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如噩梦般地惊乱过去。</p>
五更刚过，天没有亮透，良医堂的后院便传来一阵清脆的捣药声，从厅堂经过的脚步声反而放得极轻。</p>
孙国栋从帘子后探出头来，看一眼捣药的时雍，“阿拾，药熬好了。”</p>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很小心，给皇帝使用的药，不论外敷还是内服，都不敢假手他人。忙活到现在，光启帝尚未苏醒，刚血止住了，人还活着，就是希望。</p>
孙国栋也是一夜未合眼，刚伺候老爷子睡下，同时雍说话时，一边呵欠，一边流泪，</p>
“你去歇歇吧，我来替你。”</p>
“我不困，马上就好了。”时雍转头朝他莞尔，“国栋，你去眯会吧，今儿还有得忙呢。”</p>
这声“国栋”唤得年近四旬的孙国栋很是尴尬。</p>
时雍是孙老爷子的徒弟，孙国栋是孙辈，这称呼完全没毛病，但是孙国栋宁愿她像以前那样称呼自己，也别这么亲热。让一个年轻姑娘这么叫，他脸红。</p>
“我不能睡。祖父吩咐了，得让我亲眼瞧着，有事就须叫他。”</p>
“那辛苦你了，国栋。”</p>
孙国栋：“……”</p>
时雍起身将碓窝里的外敷药刮到盆里，“我去看看老爷。”</p>
为免多生事端，良医堂里，除了孙正业祖孙和赵胤带来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那个被大都督氅子和床单裹着带进来的人是当今天子。</p>
时雍小心端着托盘走入内堂。</p>
两个侍卫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到时雍，朱九才侧声推开门。</p>
“吱呀”一声，门一开，时雍就看到了赵胤的背影，他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一身便装，棉靴上沾了些暗沉的颜色，不知是脏污，还是干透的血迹。绣春刀就放在他的右手边——皇帝的床头，时雍猜测，一旦有异动，只须眨个眼赵胤就能拿刀护驾。</p>
这当真是大晏最忠心的臣子。</p>
先帝培养他，也算是深谋远虑了——</p>
时雍暗叹一声，放轻脚步走到赵胤的背后，放下汤药和敷药，伸手探了探皇帝的额头。</p>
“陛下醒过没有？”</p>
赵胤眼里布满血丝，闻言，幽深的眼睛渐渐沉下，他看着时雍摇了摇头，又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在掌心捏了捏。</p>
“冻坏了吧？”</p>
对赵胤来说，这已经是极为亲密的举动了，时雍看着他憔悴的双眼，抿唇摇头，“忙起来就不冷了。”</p>
赵胤好半晌没有说话，突然抬起时雍的手背，放到脸上贴了贴，又以唇吻之，“等陛下好起来，我便请陛下为我们赐婚。”</p>
赐婚？</p>
有救命之恩，应该会容易一些了吧？</p>
时雍嘴角不经意地扬起，“好。”</p>
看她松手去端汤药，赵胤眉头微皱：“你去休歇，我让朱九来。”</p>
时雍摇头，“九哥粗手粗脚的，哪里会喂药？”</p>
更何况，昏迷的人可不比醒着的人，喂药是更麻烦的事情，尤其这人是皇帝，他们做臣子的怕冒犯，喂药束手束脚。</p>
她就不同了，撬开嘴巴就一顿灌。</p>
躺在床上的皇帝如同死人般，任着她折腾，赵胤扶着人，看时雍毫不留情的样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叹口气。</p>
大半碗药灌完，皇帝仍然没有醒。</p>
他们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醒。</p>
更不知道如今宫中是何情形？</p>
除夕风云，让原本错综复杂的案件变得更为棘手。此事已不再只是一事一案，而是已然触及到了朝堂根本。时雍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大晏有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赵胤肯定是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才会不管不顾地出手报复。</p>
只是这“利益”是什么？大晏江山？</p>
风云突变，时雍确实没有睡意，找了条凳子，挪到赵胤身边正要坐下，却被赵胤托了起来，他将自己那张铺了软垫的椅子让给时雍，示意她坐下。</p>
“大人你呢？”</p>
赵胤：“我坐久了，活动活动。”</p>
“哦。好吧。”</p>
时雍不客气地坐下，舒服地叹口气。</p>
实在是累了，脚肚子都发酸，这坐下来就不想动弹。</p>
赵胤弯腰拿起绣春刀，从怀里掏出绢布慢慢地擦拭着，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瞧得时雍都不免有点嫉妒了。</p>
她正瞧得出神，那一抹寒光突然从眼前闪过，赵胤还刀入鞘，突然朝她低下头来。</p>
“阿拾，你怎会懂那么多？”</p>
这人说话向来简洁，但时雍听懂了，他是对昨晚自己在术室里那些紧急救治光启帝的言行产生了疑虑。</p>
憋了这么久才问，也是不容易。</p>
时雍这时开始装困了，重重打个呵欠，她扬着脸叹气，“还不是我爹么！早年间也算是个能人异士，杂七杂八的本事都会一点。”</p>
赵胤看着她不说话。</p>
时雍知道，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宋长贵除了老实本分，对仵作一行确实有点本事之外，其他的东西并不专精。</p>
所以，她得为老爹编个故事。</p>
时雍瘪了瘪嘴，垂下眼皮，一副心思敏感的小女子模样，声音也弱了下来，“自从那一年，我娘失踪，他开始酗酒，便渐渐忘事了。”</p>
为了配合故事，她表情到位，伤感万分，”为了寻找我娘，我爹想尽办法，花光银两，仍是一无所获。想来是太过难受了吧，他便只能靠酗酒来麻痹自己，他曾说，那时候，没有一日不醉，不醉便不能入睡。可每醉一次，再醒来脑子便混沌一些……反而只能在喝醉的时候，才能想起来一些东西，想到了，他便教给我。说完了，他醒过来，自己又忘了。大人，你说奇不奇怪？”</p>
若是不信，她也没有办法了。</p>
好在，赵胤在她的悲伤情绪营造氛围里，没有再追问，而是沉默片刻，突然开口。</p>
“我帮你娘。”</p>
啊？</p>
时雍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p>
赵胤道：“锦衣卫找人，想来比你爹更为容易一些。”</p>
时雍捋了捋头发，“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再为我这小事操心了。”</p>
赵胤：“寻母侍亲，天地之性，何谓小也？此事，交于我办。”</p>
大概自己本就不是宋阿拾的原因，和王氏相处也自在，时雍虽然托了燕穆去查她那个傻子娘的事情，但事情一多，便没把这事当成首要。</p>
毕竟那么多年了，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p>
得赵胤如此慎重承诺，她突然有些感动。</p>
“多谢大人。”</p>
她刚想行礼，却见赵胤眼神微微暗沉。</p>
“能寻便是好事。怕只怕，无处可寻。”</p>
无处可寻，是说他自己么？亲娘早已故去，没感受过一天母亲的温暖，而且，无处可觅亲踪，这才是永生的痛。</p>
“大人。”</p>
时雍也学他刚才那般，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一时母爱泛滥，真想说“往后你就当我是你娘亲”好了，又觉得不妥。</p>
“以后我会对大人好的。”</p>
二人说了会儿话，天便亮开了。</p>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良医堂的伙计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照常起来开门问诊，被孙国栋训了一顿。</p>
“大年初一开什么门，歇业！”</p>
伙计有点蒙。</p>
年年正月初一都开馆问诊的啊！</p>
老板这是怎么了？</p>
伙计也不敢问，赶紧将卸下来的门板又放回去，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入耳朵，伙计探头一看，正是往良医堂而来。</p>
一行二十余人全部身着甲胄，喝止着沿途的行人，脸上杀气腾腾。伙计吓得一个哆嗦，跌跌撞撞地跑入屋内，惊慌地喊。</p>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官兵来了……”</p>
“慌什么？”孙国栋不满地瞪他一眼，“去，把门给我抵住。我马上回来。”</p>
伙计慌乱叫上人，过去抵门。</p>
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外面就传来拍门声。</p>
“开门开门！”</p>
孙国栋看了一眼，脚下没停，飞快地往里面跑去。</p>
“大都督——”</p>
外面的响动，赵胤已经听见了，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冲进来的孙国栋，脸色平静地抓紧绣春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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