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章:从前……
那日芳准偷偷下山喝酒,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十几个酒坛子,手上还提着一个死人。
看门弟子见到便忍不住惊讶:“师叔!怎么带个死人回来?”
他拽着那人的头发,把他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脸一亮,道:“哪里像死人?分明还有气。”
这动作大了,那人发出一个哼声,稍稍一动——果然不是死人。
凤狄那孩子正在芷烟斋里练入定,听到师父回来的声响,便没精打采地出去迎接。
“师父,您回来了……”话没说完,一个臭烘烘的东西就朝他丢来。凤狄急忙用手接住——沉甸甸的,是个人,比叫花子还脏还臭的人。
他吓得急忙要丢出去,却听芳准吩咐道:“把他洗洗干净,找件衣服换上,醒了就带他来见为师。”
凤狄为难又嫌弃地看着手上那个叫花子一样的人,隔了半天,只能说个是。
好容易打来热水,把那人一身脏衣服脱了,狠狠擦洗个干净,连洗了三遍,这时再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拨开,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似是病得很严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也裂得不成样子。
他取了点棉花,蘸水朝他唇上轻点,见他眼皮颤动,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便低声道:“你觉得如何?哪里难受吗?”
少年忽然睁开眼来,双目漆黑,竟犹如寒冰幽谷一般,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并不说话。
凤狄被他看得一愣,这个人,有着与狼狈模样绝不相同的眼神。
“这里是仙山清远,我师父是仙人,是他将你带回来的,你不用怕。”
他轻声安抚,一面取了一套自己的衣物给他换上,手指不小心触到他赤裸的肩膀,那少年反应奇大,剧烈地一缩,露出警戒并着痛恨的神情。
凤狄又被他吓一跳,到底忍不住脾气,急道:“你干嘛!我又不是要吃人!”
少年没说话,自己飞快把衣服穿好。他身量修长,却比凤狄瘦许多,那衣服十分宽大,松垮垮的,越发显得他清癯如削。湿漉漉的长发是散开的,斜斜拢在一边,露出一个雪白的侧面,鼻梁挺秀,睫毛秀长,俊秀得像个女孩子。
凤狄先是翻了个白眼,但见他长得漂亮,心里又忍不住想与他亲近些,正要说话,忽听他低声开口道:“你不是说是你师父带我来的么?你师父在哪里?”
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带了一丝慵懒,撩人的很。
凤狄在肚子里抱怨一声,不太喜欢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嘴里却道:“你……你跟我来。”
芳准正在屋里看书,见凤狄带着那少年来了,放下书便微微一笑。
“醒了?你身上受了许多伤,我替你治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少年还是不说话,双目亮得惊人,定定看着他,过了一会,忽然上前一步,道:“你就是青灵真君?”
芳准一愣:“不,我是……”
“我师父是芳准真人!你乱说什么?”凤狄向来护师,赶紧跳出来澄清。
少年眸光微动,垂下头,又道:“那……请问真人知道青灵真君在何处吗?”
芳准摸着下巴,将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阵,道:“青灵真君虽然设殿玄洲逍遥山,不过很少待在那里,他向来是居无定所四处云游的。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认得他,找他何事?”
因着彼时海内十洲有邪教盛行,号称屠神杀仙,专门埋伏在散仙聚集处作乱,有那些没什么道行的小散仙很容易就丢了命。厉害的散仙虽然不怕这些作乱者,却也嫌麻烦。
这位少年来历不明浑身是伤,那伤像是妖兽撕咬抓挠出来的,也有锄头铁铲之类的工具砍出来的伤势,只怕不是什么善类。
到底还是小心为上。
少年垂头不语,开始装哑巴。凤狄急道:“喂,我师父在和你说话呢!”
他像没听见一样,低着头,睫毛像浓密的小扇子,微微颤抖。
芳准笑道:“你既然不肯说,也没关系。先住下来吧,你受了伤,虽然用法术治愈了,但对身体仍是个不小的消耗。凤狄,你带他去后面,收拾一间瓦屋给他暂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忘了。”
芳准也不在意:“凤狄,安顿好了之后再去山下买些吃的。你……饿了吧?”
少年依旧沉默。
芳准不再多说,挥手让二人出去了。
凤狄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很不满意,路上一个接一个的白眼丢过去。待帮他收拾好房间,正要推门出去,忽听他在后面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你。”
……其实他人也不坏吧。
凤狄再次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好吃的。
少年就这样住下来了。
他很虚弱,根本不能出芷烟斋,外面的风雪会把他打折。他也很安静,能两三天不说一句话。
可谁也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就算他不说话,像个影子。
他的眼睛太美,也太亮,总是沉默而且专注地打量这里的一切,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好奇,还有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谨慎与沧桑。
他对自己的一切都闭口不谈,芳准也不问,倒苦了凤狄,想问不敢问。
少年住了大约有十天左右的时间,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好像折一下就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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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喜欢倚在窗下,将落在窗台上的杏花拿在手里把玩。
外面的杏花林如火如荼,他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袍子,肌肤晶莹,在阳光下像是一尊玉像。
凤狄原本专心听芳准讲咒语,眼神却始终忍不住要往那里飘。
若不是那天脱了他衣服给他擦洗,他真不敢相信这人是个男的。他们都说芳冶师伯的女儿白如师姐长得好看,是少见的美人,不过凤狄觉得她连这位神秘少年的一半都不如。
正想的出神,忽听芳准说道:“……如何,记住了吗?”
凤狄登时一阵尴尬,张口说不出话来。他根本没在听师父讲咒语!
芳准向来不责备弟子,他不专心听讲,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种神情是很折磨人的,凤狄的脸羞愧的红了。
后面那个少年忽然说道:“好像没什么难的,可以背。”
他叽里咕噜地背了老长一串,都是拗口生硬之极的咒语,居然一个字也没错。凤狄听见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就连芳准也有些惊讶,奇道:“不简单,你居然听两遍就能背了。那这段呢?”
他又说了更长的一串咒语,第一遍说得比较慢,第二遍快了一些。
那少年立即重复了出来,跟着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怪有意思的,是咒文吗?”
凤狄说不出话,芳准眼睛倒是一亮,走过去笑道:“真是不错。如何,想做我徒弟吗?”
师父!凤狄大吃一惊,他怎么能收一个才见面又来历不明的人做徒弟?
少年低头道:“不,我也该告辞了,我得去找青灵真君。多谢仙人这些天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芳准目光柔和,轻道:“你这样子离开,还会被人欺负的吧?我在林中见到你的时候,那几个男人是要……”
“别说!”少年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芳准不再说下去,将声音放柔,道:“学点防身的功夫,日后也好不再被人欺负。似你这般性情的孩子,应当懂这个道理才对。”
少年深深吸了几口气,激动的神情才渐渐平复,他跨出窗户,对着芳准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弟子参见师父。”
他居然真的拜师了。
凤狄忍不住低声道:“师父,他的来历……”
芳准摇手打断他,温言道:“我可以不问你的来历与姓名,但你得告诉我找青灵真君做什么?我听你的口音,似乎也不是这里的人,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少年低头想了一会,小声道:“好,我说。但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请你过来。”
“师父,小心有诈!”凤狄见芳准毫不怀疑走过去,赶紧提醒他。
不过好像他的提醒没人当回事,他家师父艺高人胆大,因此反而活得分外坦荡诚实,万事只能让他这个苦命的徒弟来扮黑脸,真真郁闷。
两人在杏花树下说了很久,最后那少年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掉头走到了凤狄身边。
芳准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他说道:“凤狄,你先教凤仪如何入定,为师有事要出去。回来验收成果。”
凤仪?凤狄又是一愣,紧跟着便反应过来是师父给这位师弟取的道号。他仪容俊秀,果然当得起“仪”这个字,但这可不代表自己得接纳他。此人神神秘秘,又高傲的紧,脾气很不对他胃口。
当然,最关键的理由,是他居然听了两遍就能记得那么拗口的咒文。
凤狄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凤仪面带笑容的走过来,朝他作揖,口中恭恭敬敬地称道:“师兄。”
凤狄心里那丝反感突然又没了,做师兄的感觉并不坏。他咳了一声,摆出正经严肃的脸来,正色道:“师父叫我教你入定,现在就开始吧?”
无论如何,做凤仪的师父一定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不管教他什么,他都学得极快,凤狄一直觉得自家师父是世上第一聪明的仙人,那么凤仪在他心里就是世上第一聪明的凡人了。
那个下午,他教得非常痛快。又痛快,又烦恼。偶尔想起他这么聪明,只怕不出几年所学就要超越自己,他便想当真落到这种地步可不行,自己好歹是师兄,比师弟还差劲岂不成了笑话。
眼见凤仪入定成功,一声不吭,他也索性盘腿同坐,与他一起凝神,陷入大畅快的入定境界。
那天下午师父去做了什么事,他先时不知道,后来还是从别的弟子口中听说的。
为了收凤仪做弟子的事情,师父与师祖大吵一架。据说师祖坚决不同意凤仪入门,师父却坚持,两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师父回来的时候,罕见地带着一丝怒容,整整两天,除了教导他们修行,一句闲话也不说。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很多很多年,他才明白师父与师祖当年的争执到底为了什么,只是明白得却太晚了。
在师父的坚持下,凤仪成为了真正的清远弟子,从此同门两个师兄弟展开了彼此间的良性竞争。
今天你入定了两个时辰,那我就来三个时辰。你背了两种口诀,我就背四种。
芳准显然对这种良性竞争感到满意,又因着他俩进度特别快,他教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清远弟子提到芳准师叔家里两个弟子,都要吐舌头啧啧赞叹,私底下给两人取个绰号,叫修行狂人,一个月学的东西抵得上别人学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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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时光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过,原先那个苍白俊秀,像女孩子一样柔弱的少年人也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
凤狄时常迷路,不自觉就跑回芷烟斋,每次都能见到不同的女弟子来找凤仪聊天说笑。他人生得美,又爱笑,说话还特别好听,年轻的女弟子们都喜欢他。
待女弟子们走了之后,凤狄难免要担忧地拉他说话:“凤仪,你我如今修行方是首要根本的,那些儿女私情,最好不要沾染,省得误了修为。”
凤仪于是笑得特别无辜:“哪里,师兄说笑了。都是她们来找我说话,难不成让人家干站着么?”
他说的也对,凤狄只好说:“总之,与女弟子,特别是那些小辈的,最好注意一下言行。”
凤仪淡道:“师兄是说我轻佻了,我明白。以后再不与她们说笑便是。”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十年相处,他对凤仪的性子也算摸得清楚。他平日里看着一团和气,笑眯眯的,实际上心里是极傲气的,不容任何谬误,包括他自己。也不容任何轻视,哪怕只是师父的一句玩笑话。
凤狄叹道:“我是为你好,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凤仪笑了笑,幸好,他还知道谁是真对他好。
“我知道的,多谢师兄。”
凤狄拍拍他的肩膀,很是欣慰。
后来清远的名声越来越大,每天上山拜师的人多得像蚂蚁,可收进门的徒弟却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芳凝师伯领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上门,说自家弟子已经收得太多,这个小丫头就让芳准暂时收下。
芳准在外面与芳凝说话,他俩就躲在门口偷看,见那小姑娘长得明媚秀丽,凤仪不由轻声笑道:“多个这样的小师妹也不错。”
凤狄压不住好奇,探了大半个脑袋去看,刚好那姑娘也转头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凤狄有点尴尬,对她友好一笑,那女孩子的脸却红了,慢慢垂下头去。
凤仪说:“师兄,她好像看上你了。”
凤狄斥责道:“别胡说!”他自己的耳朵也有点发红,自觉这样偷看很不好,索性站直了身体要走。
刚好芳准在里面说话:“我已收了两个弟子,只怕忙不过来。还是等这两个孩子能独挡一面再说吧,辜负了师兄一番好意,过意不去。”
芳凝只得带着那小丫头走了,凤仪见凤狄怅然若失的神色,便笑道:“不如去求师父,把她留下?”
凤狄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后来那女孩子拜师芳冶师伯的一个弟子,取了个道号叫曼青。又因为当日芷烟斋的惊鸿一瞥,她竟缠上了凤狄,搞得他躲避不及,这就是后话了。
只是经过这事,凤狄偶尔也会想,如果真多个小师妹,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时候他修行时间不长,难免有心浮气躁的时候,曼青那事让他有些想入非非,自己知道不对,偏又排解不了,只好去找凤仪聊天。
走进杏花林,远远地便见凤仪倚在一棵树下打坐入定。只是姿势有点不对,背靠在树上——这家伙居然在入定的时候偷懒睡觉!他发笑一阵,快步走过去要吓他一吓,刚走到面前,凤仪整个身体猛然一颤,像是遇到什么极可怖的事情一般,忽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大口喘气。
凤狄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急道:“怎么了?”
凤仪倏地转过头来,怔怔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妖魔鬼怪。过了很久,他的神情才渐渐平静,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低声道:“不……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
凤狄笑道:“这晴天大白日的,做什么噩梦。凤仪,你还记得那个曼青吗?”
他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自己出了一会神,听他连声叫自己的名字,才急忙转头说道:“什么……什么曼青?”
说罢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师兄你还念着她,既然对她有意思,索性禀明师父,成全你二人就是了。”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凤狄原本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跟他说,反倒被堵得说不出来,板着脸走了。
自那之后,他不由自省,警觉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从此见到曼青更是要摆出一张冷面,半个字也不肯多说。慢慢的,那烦躁的心事好像也渐渐沉淀下去,恢复到了往日的平和。
凤仪却渐渐有点不对劲,时常精神恍惚,几个月而已,原本丰润的双颊便凹了下去,脸色又变成了初来时的那种苍白。
他常常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凤狄因着上回自己想找他谈心事,反而被一句难听话堵了回去,很是介怀,这次只当他也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于是故意当作不知道,也不问他。
师父芳准更是个马大哈,他能顾好自己就很不错了,哪里能体会到徒弟们纤细敏感的心情变化。
某日接了破军部的一个除妖任务,师父带着他二人出门,权当练习降妖除魔之术。
凤仪一路上都神情恍惚,很不在状态,结果在除妖的时候果然出了问题,只顾着面前的妖,却忘了身后的,若不是芳准出手及时,他险些便要被那虎妖一口把身体给咬断。
事后芳准责备了他一顿,凤仪只是低头不语,心不在焉的模样。
芳准于是有些恼,说:“你若不愿在这个修行上花心思,索性早些与为师说。也省得白白出一趟门,真当是游山玩水么?”
说得凤仪猛然抬头,定定看着他。
很多年之后,凤狄回忆起他那时的眼神,心中竟忍不住酸楚。像是有无数话语要说,却被人告知拒绝倾听的眼神。
凤仪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后来……他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没变,依然爱笑,依然会说很多甜言蜜语。
再后来……胡砂来了。
再再后来……他们又都离开了。
最后……凤仪成魔了。
某天,他用那双血色的双眸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时候,凤狄终于醒悟到,曾经那个能与自己分享心事,欢畅说笑的师弟,再也回不来。
“你们什么也不懂。”凤仪是这样说的。
是的,他真的什么也不懂,亲手把一个人推进了火坑。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他愿意去听,去问,去关心,一切还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然而,就算他一遍一遍在心里问自己,也没有人给他答案。
他的一生,注定活在悔恨中,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