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主春秋鞌之战 第2章变局

第2章 变局

“大火流夜”的当晚,不止周定王心生惶惑。在雒邑西北方向四百里以外的晋国国都新绛城中,还有一位诸侯国君也看到了这诡谲的一幕天象。

不过,对于这位国君来说,刚刚步入而立之年的他,虽然心中有些疑问,但是却没有惶惑。

他与他的父亲晋成公一样,都是自幼好学,遍读前人典籍。

尤其是他父亲还没回晋国作国君的时候,那时的晋成公还只是一个公子黑臀。他曾经在雒邑做过很多年的质子,身在雒邑的岁月很苦,但是也有好处,就是能够进入周王室的宫廷中,一方面可以学习礼仪,另一方面也渐渐熟知大周历代先王的秘事秘闻。

受父亲的影响,这位中年国君深知历史,自然知道“大火流夜”是自己的先祖周武王灭商时的天兆之象。

可他不光是周武王的子孙,他还是晋国始封君唐叔虞的直系后代,更是大名鼎鼎的春秋霸主晋文公之孙,他就是晋国国君晋景公。

他是晋国开国以来的二十六代君主中最有智谋城府的一位。所以,“大火流夜”背后预示的天下大势将变的兆象,对他来说同样的是一次伟大的机遇。因为当年先祖唐叔虞,正是靠着车马弓矢在“大火流夜”的异象下,与名彻天下的姜太公,一起成为牧野之战的先驱,才获得首封唐尧旧地的殊荣。

如今,“大火流夜”又一次来了!

晋景公回想晋国当年大败于楚庄王的场景,可谓历历在目。

那时的晋景公跟周定王一样,也是刚刚即位不久,那时晋国国内号称“三晋贤者”,以贤卿之名震慑中原乃至被视为蛮夷的楚国的中军将郤缺刚刚去世,继任的执政正卿荀林父威望不够,与同样出身卿家大族的执政次卿先毂不和。

先毂动辄就称引“毂当年随先父在城濮之战时如何如何……”,提到先毂之父先轸,荀林父自然无话可说。那时先轸是城濮之战的主帅,是晋国三军的主将,是晋国称霸天下的至伟功臣,而那时的荀林父不过只是员偏佐之将,所以先毂一说话,他便根本无力反驳。

面对楚庄王大军之时,刚刚即位的自己即使身为国君,也无法驾驭晋国国内的诸大卿族。

以至于晋国的这两位执政卿,竟公然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起了分歧。乃至于引发了分别支持荀林父、先毂二人的荀、先、韩、赵、士、郤、栾等国内头等的大卿族分别站队,一下子使得晋国三军面临着分裂的危机。

大敌当前就公然内讧,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晋国三军中实力最强的中军因为命令不一几乎全军覆灭,下军也溃不成军。

只有上军在老将士会,和“坡脚将军”郤克的率领下殿后反击,使得楚军不敢追击,最终才能让晋军余部得以安然返回国内。

战后,晋景公痛定思痛,觉得此战之败不是晋国实力不济,乃是内部出了问题。所以,自那之后的十年之间,便致力于内政,开始大肆整顿国内卿族的问题。

其实,晋国自景公的先祖——晋武公“曲沃代翼”以来,几代国君都在解决公族、卿族与国君权力的问题。

先是,继武公之后的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怕的就是自己父祖三代不懈努力完成的以小克大得来的君位,被其他公子、公孙、公族之人效法,从而再出现一个新的“曲沃”。

所以,才痛下杀手,在与大司空士蒍谋划之后,先派士蒍唆使群公子尽杀桓公之后的游氏全族。又受命建车厢城,聚集桓、庄二公的群公子让他们住在车厢城中。

同年冬,献公发兵围群公子,兵刃车厢城,桓、庄之族多被杀,残存者逃往虢国。除开极少数如郤氏、栾氏、韩氏等亲己派,其余公族永远消失了。

其后,便是卿族问题。本来刚刚解决公族问题,在献公晚年却再一次冒出卿族失衡的问题。

当时,献公年事已高,后宫之中有了极受宠信的骊姬,便想要立自己和骊姬的儿子奚齐为嗣君。本来只要直接废掉原本的嗣君,改立奚齐便可以。

可晋献公偏又觉得对不起原本的嗣君,也就是自己的长子申生。便想着来弥补一下,将晋国原本的一军分立为二军,由自己统帅上军,令太子申生统掌下军,然后把申生封于自己这一支发家的根据地——曲沃城。

晋献公的本意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安抚申生,可是他不曾想这样一来自己一生想要解决的公族之乱的问题就又出现了。

当年的骊姬之乱,若不是太子申生极力克制、压制忠于自己的国内诸卿,恐怕顿时就又是一场宗门之变。

所以,临死之前的献公又想出一个方法来解决这一问题。他下令设立国相之职,并让荀林父的先祖荀息为国相,负责主持晋国政务。

同时又让里克为元帅,主掌晋国军务。这种两卿制衡的手段,他也是从周王室学来的,以为国相、元帅这两卿可以互相牵制,自然就少了谋乱的机会。

结果,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那位元帅里克,原本就是已经冤死的太子申生最为忠实的拥护者。当年骊姬之乱的时候,若不是申生不允许他妄动,不允许他向逼死自己的公父报仇,他早就要辅佐申生、带兵杀回绛城了。

所以,晋献公一死,里克为了给申生报仇,便当庭鞭杀了害死申生的元凶骊姬。其后不解气,他又先后杀掉已经即位的骊姬的儿子奚齐,以及在奚齐死后即位的侄子卓子,一口气杀死两位年幼的国君。

接着又逼死国相荀息,想要迎回原本与申生交好的公子重耳。可是,重耳看到国内的变乱和里克的强势,他不敢回国。里克才又退而求其次,迎回了公子夷吾做了国君。回国的公子夷吾也就是晋惠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权臣里克。

再之后,公子重耳在晋惠公死后取代了自己的侄子晋怀公,历经磨难、周游十七年之久的公子重耳成了晋文公。晋文公雄才大略,长于思考,便用一生的思索来反思为何从自己的父亲,甚至是从自己的曾祖父曲沃桓叔开始,晋国就一直在内乱、内讧中消耗国势?

他意识到导致这一切的根源是权力的失衡。

就春秋时期的权力而言,军事乃是主要权力,所以尽管自己的父亲晋献公设立国相一职,却仍然压制不住身为元帅的里克。

晋文公知道若军权过于集中,则于君、于国皆为不利。因此,他回国之后便打破晋献公时期设立的两军编制,设立三军,打乱原来的军事统属关系,立三军六卿,以位次而分,六卿分别是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以中军将为首、中军佐为辅,六卿合议,共商军国大事。

晋文公一代雄才,心机深重,又怕这三军六卿别生事端无法控制,所以在三军之外特设立“三行”,三行全是步军,真好掣肘擅长车战、野战的三军。

因为当时战争主要靠野战取胜,而野战则主要依靠车战,所以当时各诸侯国的主要军事力量都是以战车为核心编成的。

晋国的三军编制同样也是以战车为战术核心,一辆战车配属君子、御者、车右三名甲士。

君子主要的作战兵器为弓箭,属于远程打击,因此射艺是其基本作战技能。御者主要的任务就是驾驭战车,因此车技是其基本的作战技能。而车右则有短剑、长戟两种兵器,在车战进行时负责近距离的防御。

另外再配上十名持长戟、长矛的徒兵,也就是后来的步兵,这样围绕一辆战车就有了十三人,当时称之为“一乘”。

然后,天子的军队中,五百乘战车为一军,而诸侯国中则各不相同,晋国的编制中,其实是四百乘战车为一军的,这样一来晋国三军就有了一千两百乘,合计一万五千多人。

这一万五千多人在稍后动辄坑杀数十万人的战国时期自然是不够看的,但是在当时来说,能够养得起这样庞大的战车部队的国家,举天下而言,也只有晋国有这个实力,稍次一点的楚国、齐国,战车虽然多,但是作战素质却不高。

而且当时的战车,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坦克,远程可以大炮(弓箭)打击,进程可以机枪扫射(刀戟),再将步兵(徒兵)穿插其间,既保护了战车后方的薄弱之处,又弥补了战车之间的空隙,作战之时,徒兵配合战车前进,可谓无坚不摧。

但是,战车再厉害,也不能飞起来。所以,一旦遇到敌方城池之时,也只能弃战车而以步兵攻击的方式进攻。

尤其是在春秋中期以前,各国对于攻打城池的经验都不多,因此在城池防守上就有了很大的可为之处。

晋文公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专门设立由徒兵组成的“三行”,平时可以居守国都等地,战时可以配合三军进攻。

当遇到军事叛变时,完全可以据守城池,然后再徐徐图谋平叛。

所以,新设立的“三行”也是晋国国君的底气,有了“三行”也就不怕国中诸卿作乱。

这么一来,“三军”善攻,“三行”善守,两者之间可谓是既相互配合,又相互克制,军事上达到了一定程度的稳定状态。

所以,从晋文公设立三军、三行以来,在六卿合议的政治制衡之下,晋国虽然出过一些乱事,但是总体上都能保持平衡。

即使有卿族强大起来,使朝堂之上的力量天平失衡,可只要国君感受到威胁,随时可以通过军事、政治制衡的手段加以除去,使的六卿所代表的各族势力之间能总体保持平衡。

当然,只要有政治就有斗争,有斗争就会有党派。晋国也不例外,晋国的六卿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的交换与争执也是异常激烈。因此,晋国才会有先氏灭族、赵氏下宫之难的惨剧发生。

当然,这些惨剧都是发生在晋国这位现任国君晋景公的手中。

这位看似温和的中年人,实际却是心机深沉的国君,要么不动,要动就是雷霆手段。

邲之战大败之后,他抱着壮士扼腕的决心,不惜以暂时削弱晋国军事实力为代价,先利用荀氏与先氏的矛盾,借机除掉掌军日久、在军中势力独大的先氏一族。又利用赵氏与栾、郤之间的猜忌,发动胥氏、贾氏等族灭掉久掌晋国政权的赵氏大宗。

其实,光从晋景公除去先氏一族的手段就可以看出这位年轻的国君不简单。

当时的先氏一族之中,虽然没有人担任正卿——中军将之职,可是先氏宗主先毂为中军佐,先氏侧室先克为下军将,先蔑为左行大夫,另有诸多族中子弟担任各军中掌握实权的“军大夫”,实际上掌握着晋国军中权力。

因此,当时的晋国可谓军中广布先氏之人,实在是军中的实力派。加上先氏与士氏、栾氏等大族之间关系亲近,一时之间竟然隐隐有独霸卿族、威胁公室的势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时卿族之中,赵氏、荀氏都已经对先氏不满。

荀氏宗主荀林父担任中军将,在邲之战中就是因为先毂的不配合才导致大败于楚,荀林父差点因此被杀,自此荀氏与先氏可以说是结下了死仇,晋景公也正是借了荀氏之手除掉先氏一族。

赵氏本来在赵盾手中实力是诸卿之首,可是赵盾死后,逐渐被先氏所压,因此对先氏之亡也是乐观其成。

士氏、栾氏虽然与先氏关系密切,但在先氏之难中,士氏、栾氏并没有出手相救。

就是因为晋景公的手段高明,除掉先毂的同时,明着以奖赏邲之战中有功之臣为名,暗中却以先毂的中军佐之位和士氏历代引以为荣的大司空的高位许诺士氏宗主士会。加之士会对于先毂的跋扈也是心中暗恨,所以自然不出手帮助先毂了。

而后,晋景公又以下军佐之位许诺已经处于朝堂和军中边缘位置的栾氏卿族宗主栾书。栾书本人以口蜜腹剑、善于审时度势著称,一看朝野动向和国君态度之后,也很愿意袖手,而且自此得以跻身六卿之一,也只有心中高兴。

这样一来先氏虽然在军中有很大实力,可是少了士氏、栾氏的帮助,毕竟一族难抗一国,只有束手就擒、引颈待戮了。

而后,“大火流夜”前不久,借着赵氏自己内讧的机会,晋景公趁机发动“下宫之难”。

利用先中军将、权倾一时的晋国正卿赵盾,在分布本族权力的时候失衡的机会,挑动未能继承赵氏宗主的先中军将赵盾之子赵朔,与赵盾的两位异母弟弟,也就是赵朔的两位叔叔原同(历史上也称为赵同,因其封邑在原邑,是赵氏分族,故称为原同)、屏括(赵盾死后继任赵氏宗主之位,封邑在屏邑,因为后来被赵朔夺回赵氏宗主之位,所以只能将其视作赵氏分族,故又称之为屏括)争夺赵氏宗主之位,借赵朔之手除掉了赵氏之中的原氏、屏氏。

这一事件后来,也成为后世之人津津乐道的“赵氏孤儿案”。但是,自赵氏下宫之难后,赵朔虽然如愿继承了赵氏宗主之位,也成为六卿之一,但是失去原、屏两支强力分族的力量,赵氏的实力大打折扣。

经过晋景公的这番整顿,当今,晋国朝中渐趋平衡。就势力而论渐渐以荀氏为大,中军将荀林父虽然隐退,可是在退隐之前力荐自己的幼弟荀首出任上军佐,又让自己的儿子荀庚继承自己的卿位出任下军佐,六卿之中竟然独占两席。

加上荀氏历来担任的中行大夫一职,荀氏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军队之中,都可谓新的晋国诸卿族之首。

虽然荀氏实力大了,但是也没有在六卿中形成独霸的局面,对其他卿族而言也没有绝对优势。这主要得益于晋景公的安排。

首先,他将邲之战的功臣士会提拔上来担任中军佐,这样在正卿荀林父隐退之后,士会就顺理成章担任了中军将,成为晋国正卿。

士氏虽然是异姓之族,但是他的先祖士蒍自晋献公之时便担任士师(教育贵族子弟,执掌刑法,其属下有执理大夫数人,后来称之为大司空)一职,成为晋国国君倚重的一支重要力量,借助士蒍的谋划,先后除掉了尾大不掉的桓、庄之族。士氏本身不属于姬姓同族,与赵氏等族正好可以制衡本国的公族力量。因此,其后人在晋国国君眼里一直是值得信赖的一族。

因此这一卿族实力也不小,这时候,不光士会接替公族出身的荀林父担任中军将,士会的儿子士燮也借机进入绛城,除了原本担任自己父亲封地——范邑的县大夫之外,还接任了其父大司空之位,成为晋国朝堂之上仅次于六卿的上大夫。

如此一来,士氏一位主政的正卿、一位执法的上大夫,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而后,力排众议提拔郤克接替士会担任中军佐。郤克的祖、父都是担任过晋国正卿的大贤之臣,尤其是他的父亲郤缺,号称“三晋贤者”。当时,不只是晋国国内称赞他的贤能,就是其他诸侯国之人,甚至是周天子也都知道他的贤明和治国之能。

据说,一力北上、准备称霸中原的楚庄王,听闻晋国的郤缺担任正卿,十年之内不敢北向与晋国开战。待他死后,才向北进发,结果就发生了邲之战。

之所以力排众议提拔邲之战的另一位功臣郤克,是因为晋景公注意到郤克承其家学,言行之中时时以其父、祖为榜样,以能协理晋国、匡扶天下为志。

只可惜他生来跛脚,所以,尽管家世显赫、能力出众、资历也老,在邲之战中立下大功,却依旧不被国人看作是一国主帅的后继者,被戏谑为“跛脚将军”。

但是,晋景公却独排众议,以选臣以任贤为尚的名义,将他擢拔上来。原本因为宗主是个“跛脚将军”而心生自卑、逐渐消沉的郤氏一族,也因此重新振奋,对自己的宗主郤克也更为信服。

再有下军佐栾书,自先氏覆亡之后,便主动向荀氏靠拢,关系越来越近,又因为与郤克、士燮等早年一同在军中服役,历来交好,以友朋相论。因此,栾书算是能够在朝堂之中协调诸卿关系的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了。

至于赵氏,下宫之难后赵朔身体便突然“染疾”,据说是为原同、屏括之族的冤魂所扰,已经有月余不能上朝议政了。

这样一来,晋国自晋武公以来公族造反、权臣独霸的局面,在晋景公的整顿之下便暂时压制下去。这样,邲之战中实力受挫的晋国便迎来了新机,楚国独霸的局面也将迎来挑战!

随着“大火流夜”的到来,晋国的变局到来了,天下的变局也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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