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主春秋鞌之战 第6章卿城议事

士燮服侍父亲安歇之后,独自回到自己的寝卧之内,由着夫人姜氏上前嘘寒问暖,自己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这会儿正细细思量着方才父亲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内心正直、存心厚道的士燮,虽然对晋景公和父亲士会从大局出发谋划深远的做法很是敬佩,但就本心而论,他其实并不认可这种存心试探和牺牲的做法。他认为,至少不应该是在隐瞒当事者的情况下,令其深陷险地。何况,以他对郤克的了解,虽然现在看似温和了不少,可倘若真是使齐不成,对这位自幼带有残疾、内心有些自卑却又倔强好强的次卿来说,届时让他颜面往何处放?又倘若因自身之残疾而使齐受辱,他回来又该如何面对国人?如何立于朝堂?

想到这,士燮不忍好友横遭此难,遂留了一句“你先安歇”,便匆匆穿上姜氏给他刚刚脱下的衣冠,然后趁着刚刚起的夜色,恐惊扰到父亲休息,因此也不驾车,只是步行出了自家卿城,只身前往郤克府中。

此时位于新绛外郭城西南、虎祁宫北边略微偏西一点的郤氏卿城中,也正高朋满座。此时的郤克正寝室内,素与郤克交好的韩厥、解张、郑丘缓、其毋张等人皆在,另外还有一位大夫栾京庐也在。

那时卿城中的建筑,也跟国君宫室差不多,门有望台,内有殿堂、寝室、库房、家庙等,只不过规制小了些。郤克所居的卿城,是郤氏几代人经营下来的,虽然谈不上豪华,但也很气派。尤其是城中正冲萧墙的宗主寝卧,高出地面两三米的夯土台上,坐落着三大间、分前后两区的深青色舛木建筑,前面朝南的三间没有南墙,十分开阔敞亮,是郤氏称之为宗堂的地方,一般是接待贵客或者举行郤氏大的典礼时才使用的。后面与前面宗堂以墙隔开的三大间其实是隔成了两部分,东面的称之为宗房,西面的称之为宗室。

宗室一般是郤氏宗主的起居会客之所,此时的郤克就坐于室内席首主位,韩厥和栾京庐分坐宾位,解张和郑丘缓、其毋张等则坐于两人下首的介相之位,再往下则是郤氏的族人,如郤克嫡子郤錡,侄子郤至等。

韩厥是与郤克在下军中共事多年的老朋友了,为人正直守礼,与郤克年岁相当,现在还在担任下军大夫之职。他如今虽然位份不高,可韩厥本身却出身公族,按身份也是位属卿列的,只不过不在三军六卿之内,不能身与议政罢了。此来也是为了今日听闻朝堂之上定下郤克要出使齐国之事,他实有诸多不解,又担心好友,故此前来,本欲为郤克解忧。

栾京庐是上大夫,现任公族大夫之职,与栾书一样出身世代使职的栾氏家族,是栾书的堂弟,熟知本国故事与四国风俗典故,为人倜傥有风姿。自出仕以来,经常受命担任介使聘问诸国。而且栾京庐元妻少姜,是出身齐国公族的子尾之幼女。有了这层姻亲关系,他对齐国国内之情更是了如指掌。

栾京庐本来与郤克并没有太深的交往,朝堂之上共事而已。但此次他贸然前来,一是受其兄长栾书的委托,帮郤克分析和答疑齐国的国事民情。二是因为他也有他自己的盘算,想借着与齐国的这层姻亲关系,利用郤克虽然受命出使齐国,却本身没有出使经验,急需一位熟知使职和齐国国内情况的上介(副使)为助,而就国内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自己是最合适此职的人选。何况,经过兄长的分析,他也知道郤克肯定是要接任中军将之职,眼瞅着就要成为下任晋国执政正卿的。而郤克年岁不大,在此任上不知要做多少年。自己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要借此次出使齐国之机,与未来即将接任执政的郤克卖一大人情,所以他此次前来也是毛遂自荐。

至于解张和郑丘缓,他们与韩、栾二人不同,他二人名义上是郤克家臣。不过与普通家臣不同的是,他们本来是郤克在下军中的部属,解张是下军中的奉驷(管理车驾的下层军官),郑丘缓则是下军中的奉力(类似于军事训练员的下层军官)。他们职分远低于韩厥的下军大夫,属于弁佐一类。

后来郤克荣升中军佐之后,二人因素来为郤克熟知,知道他们有勇有谋,便被郤克擢拔至中军。作为自己的亲近之人,解张被提拔为中军御者大夫,而郑丘缓也被提拔为中军下大夫之职。在春秋那个阶层固化的时代,他二人一下从下级弁佐晋身为大夫,自然对郤克感恩戴德。

所以,于解张、郑丘缓二人,郤克是有厚恩的,故解张和郑丘缓后来交质(类似于宣誓效忠)于郤克,名义上为其家臣,实际上只是用以表示忠心。当然,郤克也不曾以家臣来役使他们二人,而是待之以友道,更让二人大起知己之感。因此,二人是一心向着郤克,可谓忠心耿耿。他们此番听闻郤克竟然要出使齐国,很是惊讶,为郤克担心,故来询问情况,看看有什么可以效力之处。

坐上诸人,因以韩厥位份最高,与郤克也颇为相知。所以,韩厥于坐中跽身(原本跪坐是臀部放在双足后跟上,跽身是臀部离开双足后跟,身体直立的状态),先向栾京庐、解张等人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才对郤克拱手言道:“郤子,朝堂之事现已经传遍城中了,厥从家人口中知晓,甚感惊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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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克此时已经平复下来,因此回揖韩厥之后,先对韩厥客气地说道:“有劳韩子记挂了!”然后才冲着坐下诸人朗声解释道:“朝堂之上,初闻此事之时,克亦十分惊诧。但公侯与士君子皆以克能担当此任,克如何敢辞?而且郑、陈纷扰,楚蛮为患,天王特为此遣使王子刘康公来向我国求助,公侯亦为之忧惧。当此之时,公侯有命,克忝为次卿,自亦不敢辞,也不能辞!”

郤克铿锵言说,把使齐说成自己义不容辞之事。见此,韩厥等人虽然心中不免疑惑,但郤克的这番言说可见其心胸之广大正直,也确实令人心生敬佩。

其实,方才入府之时,郤克已经从家臣口中知道,现在绛城之中人尽皆知自己这位跛脚次卿要出使齐国了。此时距虎祁宫中定下自己出使齐国才不过两个时辰,朝堂之事能够如此快的传布于都城之内,要不是晋景公默许,谁人敢做此事?因此,他也知道晋景公此番作为,就是要借着国人舆论让自己出使齐国之事板上钉钉。可见,这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既来之,则安之”,郤克毕竟是作了次卿的人,无论肚量、智谋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再加上自己本就有忠心许国的宏志,乍听说此事人尽皆知时还有的些许惊讶,此时却是完全平复下来了,正好借此机会向韩厥等人剖白自己忠心许国的志向。

只是剖白之后,接下来就该好好考虑一下,应该如何出使才行?所以,郤克避席起身,向在座的韩、栾、解、郑丘等人团团拱手,最后停在栾京庐身前一揖到底,语气虔诚的虚心问道:“克于使职素不能知,此番使齐,若不能成,上负公侯殷勤相托之命,下负晋国诸卿贤能之名,诸位都是我国贤能有识之士。克无能,万望诸位教我!”

诸人都纷纷起身,避开郤克揖让之礼。栾京庐见郤克最后停于自己身前,还一揖到底,便知道这是郤克有意向自己求教呢。因郤克与栾京庐并不如韩厥那样熟悉,贸然求教,一则失礼,二则怕其推脱,故郤克作此举动,让人看起来好像是同韩、栾等四位求教,实际上停在栾京庐身前,这才是其真正用意。

栾京庐何等精明之人,察言观色、赋诗知志,立刻便会意。因他要卖好郤克,此番又是要毛遂自荐,便也不甚客气,越席而前,向郤克拱手直言道:“次卿,京庐忝为使职,多次奉公侯之命聘享他国。而且,拙荆乃是齐人,是齐国公族大夫子尾之女,对齐国之事也略知一二。故此敢向次卿自荐为介(副使),愿奉公侯之命,佐次卿出使齐国,不知次卿意下如何。”说完,栾京庐双眼直视郤克,等候郤克反应。

郤克没有想到栾京庐如此直接,他本意此番出使人尽皆知不是什么好差事,随着他这样一位身有残疾的正使,一路之上肯定惹人指指点点,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因此,他这番请问,只想着栾京庐能够告知自己齐国之事便可,却没有想到栾京庐竟然主动要求担任自己的副使,这令他大感意外。

但是,郤克本身也是正直之人,见栾京庐目视自己,眼中毫无避意,显得如此诚恳。对栾京庐向自己主动布心,也很是感动。一时之间,郤克大起相交甚晚之感,竟将栾京庐暗暗引为知己。遂向着栾京庐正身而立道:“克不能早知栾子,是克之罪也。”说完一揖到底,起身之后接着向栾京庐说:“然此次使齐,克之身如此,栾子……”郤克指着自己的左腿,没有说下去。

栾京庐见郤克如此待自己,也忙着回揖。此时,见郤克指着左腿吞吐其言,知道他因自己残疾,怕使齐多有不便,可当面之下,郤克顾及面子,又不好直言自己残疾恐使出使齐国之事必败。栾京庐来此之前对郤克坡脚之事也有过一番考虑,此时略一思忖,便主动打断郤克道:“郤君子万不可自抑!”

栾京庐边说边转身向韩厥、解张、郑丘缓等人解说:“聘使之事,成与不成,不在于我。诸国之情不同,各国之内世家盘错,人情关系错综复杂,谁人出使也都没有必成之算。”

春秋时期世卿世禄,一家一族往往世代守一官职,通一技艺,所以,虽然都是大夫,对外交之事也都略知一二,但是能够清楚明白的说情此事的,恐怕只有世代为使职的大夫之族才行。所以,尽管自己说的是实情,可见众人都凝眉看着自己,栾京庐知道他们心中疑惑。不过好在是,他们都听进去了,才又回身向郤克接着言道:“但使与不使,却在于我。天下尽知天王为楚国所逼,国人也都明白我公侯为此忧心。而齐国近年来,素与我国不睦,出使之事自然是万分艰难。然而朝堂之上,君子当仁不让,以有疾之身主动要求使齐,弃私心而一意为公侯分忧。只是这番公德心志,便足令我等汗颜。至于成与否,尽心而已。”

说完,见身旁的韩厥微微颔首,解张和郑丘缓更是一力点头称是。

栾京庐略一停顿,便接着说道:“再者,使齐之事,成与不成也不在于仓促之间令齐国与我会盟。以京庐薄见,使齐一为示好,二为宣布王命。齐君无野若能从我与盟,则是最好。若其执意不肯,则是其弃王命不顾,有背其先君太公、桓公‘辅佐周室’之素志。届时,天下尽知理曲在齐君。”说完最后一句,栾京庐冲着韩厥大有深意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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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栾京庐此言,郤克和韩厥都在心中暗赞:“栾京庐果然是久历使职,说话滴水不漏。曲在彼而理在我,无论与盟成否,届时就可以都把自己这番出使都定义为成功完成使命了”。坐在一旁的解张更是忍不住一拍手,大赞一声“彩”。

其实,栾京庐从兄长栾书那里也知道此次郤克出使齐国,所为的就是天王来使要晋景公出兵伐郑以解楚患。可是,自己从齐国岳丈之处得来的消息,又知道楚国近来使者往来于临淄与郢都之间络绎不绝,齐国君臣多倾向与楚联合伐鲁抗晋。郤克此番使齐,欲令齐国与盟抗楚,看来是绝无成功的机会了。但是,久任使职的他也明白,出使布辞就是要让自己占理,让彼方理屈,因此即使不能成功,只要把话说明白了就成。这番话,他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明白了,所以刚刚才能侃侃而谈。

郤克此时心中一片透亮,对栾京庐甚为佩服和感激,不觉又亲近了几分,故上前执其手请栾京庐再入座之后,便诚恳的说出自己的顾虑:“栾子,话虽如此,毕竟受天王之命与公侯之托,克也得努力促成齐晋此盟才是。还望吾子能够教我齐国君臣之事。”

栾京庐刚刚被郤克执手送回座中,此时不便起身,便于席上一躬,回道:“郤子所言甚是,使齐虽然不能必成其盟,但也要有备才行,正所谓‘有备而无患’嘛。”

郤克努力的点头,向着栾京庐双手微抬,说道:“正是此言,便请栾子教我!”

“既如此,京庐有僭。”栾京庐从坐上起身,向在座的郤克和韩厥、解张、郑丘缓拱手道:“齐国之情,京庐略有知闻。齐君无野,乃齐先君惠公与齐少君(春秋时对国君夫人的尊称)萧同叔子之子,于今年才方二十,据闻颇有勇力,且事母甚孝,素怀复其先君桓公霸业之志。而齐国臣属之中,以国、高二氏为守,国氏现在的宗主乃是国佐,封邑在宾,又因功加封媚邑,齐国国人称其为‘宾媚人’。其人现为齐国正卿,刚正不阿,素能力谏,可惜齐君无野并不十分信用他。至于高氏,宗主高固,倒是受到齐君的信任,不过此人好恃勇武,性格粗鄙。其次如崔、庆诸氏,出身公族,齐国先君惠公之时颇能用事,但于今虽然家族势力不小,却受这位少年齐君的猜忌,其人也多弃而不用。其他如晏、陈之属,位列上大夫,很有智谋,遇事多受齐君顾问。”

听到此处,郑丘缓一脸懵懂,忍不住问道:“栾大夫,如子之言,齐君似乎并无完全信用之人呀。”

栾京庐被郑丘缓打断却并不气恼,他跟堂兄栾书一样,性格温和,柔媚处事。因此,反而朝着郑丘缓笑道:“大夫稍安,齐君于其国内之诸卿并不十分信用,但是却也不是毫无信臣。齐君出生,正当齐先君懿公之时。”说到这,栾京庐对着郑丘缓诡魅一笑。

郑丘缓也马上明白过来,这位齐国先君他是素有耳闻。据说,这位齐懿公不喜欢处子,偏爱妇人,加上性格偏执,对臣下残暴,经常做出杀人取妻的事儿来,甚至听说连自己叔父、兄弟的妻妾都不放过。栾京庐说齐君无野生于齐懿公之时,又诡魅一笑,看来这位齐君应该受他伯父齐懿公的祸害不小!

果然就听栾京庐说道:“齐君无野之母甚得其父宠爱,可是自无野出生,因齐懿公好妇人之故,当时还是个普通公子的齐惠公怕兄长来夺自己所宠爱的萧同叔子。为隐秘萧同叔子成为妇人之事,无野方出生时,便为其父弃于柴庐之内。幸得家臣邴夏、逄丑父、卢蒲就魁将其捡回抚养,才得不死,因此齐君对于此三人确是十分信用。”

郤克闻听齐君无野竟有此不幸之遭遇,念及自身残疾,从小也是受人眼色,不禁起了相惜之情,对齐君无野心底生了些好感。只不知邴夏三人为人如何,生恐他们导齐君于邪途,便开口问道:“栾子,那这三人为人如何?”。

栾京庐知道郤克年幼之时,他的父亲郤缺随着祖父在绛城出仕,自己跟随母亲住在郤邑封地之内,也曾因身有残疾而受郤邑族人的嘲笑和鄙视,幸得郤氏家宰郤郑的精心看护和教导,才能够正常的成长起来。这时见他着急发问,便猜到郤克可能生了英雄相惜之情,遂解释道:“据京庐听闻,邴夏三人倒都是守礼之人。邴夏为齐君御者,颇有智谋,逄丑父及卢蒲就魁皆有勇力,深得齐君宠幸。”

看郤克长舒一口气,知道他放心了,便又继续说:“不过,齐国与我晋国不同,国事不是国君与诸卿公议,乃是由群臣建议而齐君自专。因此,即如国、高二氏虽然是天子派在齐国的二守,而且世代为卿族、实力强大,却也仅仅是奉君命而已,并不能完全左右齐君。至于他人就更是如此了,所以,郤子只需知道其人即可,到无需多交结。”

郤克听栾京庐如此说,心中一纠,叹道:“诚如栾子之言,那此去齐国,倒确实是不易成功了。”

郤克知道,若齐国军政大事要是如晋国一样六卿共议、国君只负责最后决议,那国君自然要听取臣下建言。届时,自己到了齐国,就只需要平衡齐国诸卿之间的关系,利用它们之间的矛盾,加以利诱或者贿赂,令他们自己去劝说齐君就行。但是,若齐国之政,果如栾京庐所言,是由国君一人裁决,那反而不好办了。他心下对这位事母甚孝的齐侯多了几分兴趣,不知道这样一位与自己幼年遭遇相似的年轻勇武之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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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其叹气,也都知道这是实情,却也不好劝说。恰此时,家臣来报大司空士燮来访。因士燮之父士会乃是晋国正卿,士燮本人又与郤克颇有交谊,此时前来,郤克也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是为了其父士会朝堂之上令自己出使齐国,怕自己心生误解,才来解释的。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来说。所以,郤克一面令自己儿子郤錡去迎士燮,一面又令侄子郤至和解张、郑丘缓先陪韩厥、栾京庐从府中先行回去,待明日公侯宴享天王之使后,确定了出使日期,再来商讨出使齐国的详细事宜。

临走之时,郤克对栾京庐格外上心,执其手送出宗堂门外,一再致谢,栾京庐也颇为感动,自是一番谦逊之后才随众人离开。

待韩、栾诸人去后,郤克才在方才来通报的家臣郤丑父的引导下,走向正寝东南一侧的三间阔方建筑。因为郤氏封邑在郤邑,郤氏宗庙不在此地,但自郤克祖父以来,三代皆居于晋国国都之内,所以便在这卿城之中单辟出一处建筑充作宗祠。这建筑从外面看来并不小于郤克所居的正寝,但是里面陈设简单,除了祭祀用的几案、鼎镬之外,一看就不是日常活动之处。

路上,郤丑父小心回禀:“方才大司空来,因不知其来意,宗主又与诸位大夫在正寝之中,所以家宰郤郑先行陪着去往宗祠了。这会儿少主也在里面陪同大司空。”

郤克“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却没有再问别的。他知道此时士燮来,无非就是要向自己说明其父士会为何会令自己出使齐国,想着栾书宫门外之言,对士会有些失望,连带着对士燮也有些怨愤了。所以,此时的郤克心中稍有烦躁,脚下步伐便不自觉加快些。郤丑父眼见将要到宗祠阶下了,方才一躬身退至侧后,立于阶下不再向前。

郤克从东边主阶进入宗祠前堂,见儿子郤錡和家宰郤郑已经陪着士燮就坐于宾位之下,他与士燮几十年的交情了,也不再多行礼,只是向着士燮一拱手,随即边走向主位就坐边不客气的说道:“士子夤夜前来所为何事?”因心中略有不满,因此郤克话中自然带出些不快来。

士燮也不生气,他对郤克可谓知之甚深。这位晋国次卿,在人前自然处事温和,遇到什么事情仿佛都能波澜不惊一样。可实际上,士燮知道这都是郤克在努力压制自己情绪。私下里,对着自己人,郤克远没有那么好的脾性,不说遇事便爆,可也绝不是好说话的人。

因此,士燮早就预料到郤克可能会曲解自己父亲用意,认为士会是为了阻拦郤克继任正卿之位才有意要令其使齐出丑的。所以,士燮仍是厚道微笑地着看着郤克落座之后,才就座上立身,拱手道:“郤子,燮此番前来之意,子必知之。我父令子使齐,子以为如何?”士燮与郤克年岁相仿,也没有过分客气。直接以客为主,先把事情问出来,让郤克有个发泄的机会。这样自己也好解说,这正是他熟知郤克脾性才如此的。

因是总角之交,几十年的朋友了,郤克也不客气:“士君子之意,克不敢妄断。但君子素知克身有残疾,却令克为使,岂不强人所难!”郤克当着士燮指出其父用意不良,说完,心中气愤又起,一提身前蔽膝又重重放下,双手撑在大腿之上,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也不去顾那士燮脸上是否变色。

下手就座的郤錡和郤郑见郤克与士燮置上气了,两人都是一愣,郤錡年轻不知如何劝解,只好张皇着看向家宰郤郑。好在郤郑是家中老人,幼年便带着这位宗主,与郤克亲如父子一般,自然知道他与士燮交好。但郤克这话说出口,当面直指士燮之父,郤郑也觉着宗主却也着实莽撞了些。因此,见郤錡望着自己,郤郑一使眼色,带着郤錡忙起身避席,走到士燮身前,两人齐齐的向士燮一躬到底,大揖之后,郤郑随即指着郤克解释道:“大司空勿要气恼,吾子言语莽撞,万望勿怪!”

士燮心中明白郤克的难处,他自小对身有残疾一事便十分看重,仿佛心中软肉一样,一触即发。现在令他出使齐国,不啻于在天下人面前戳他的这块儿心中软肉一般,郤克他心中气恼,倒也是有情可原,士燮面对郤克的责难倒也不生气。因知道家宰郤郑在郤克年幼之时多方看顾照料,名为主仆,情则父子一般,见郤郑拉着郤錡向自己作揖解释,也不敢托大。

士燮一面忙着避席起身,一面又回礼道:“老大夫和贤侄请坐,燮与郤子素来相知。今日朝堂之上,公侯与家父令郤子出使齐国,燮乍闻之下,也甚为不解。因此,回到家中,燮便立刻向家父请教。家父自知这番安排郤子出使齐国,郤子心中定然有怨愤。可是家父说‘此番使齐对郤子而言乃是莫大一件好事’。”

见郤克此时才扭过头来看着自己,士燮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地冲着郤郑、郤錡接着说道:“现下国内之势,荀氏一门两卿,虽不如先前之赵氏,但也是独大之势。便是赵氏,虽然宗门有变,但先中军将赵盾一族却丝毫未动,赵朔报疾,无外乎退隐几年以避风头而已。六卿之中荀首、栾书与郤子年龄相仿,几乎同日为卿,资历也不比郤子为弱。此时若令家父告老,郤子继任执政,吾子能指挥动荀、赵之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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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见郤克脸色缓和,士燮才看着郤克,又上前一步问到:“倘若一旦国外有变,需要吾子帅师出征,子宁不担心重蹈邲之战的覆辙吗?”

面对士燮接连发问,郤克心中也在思考,如士燮所言,国内荀、赵之势仍然远较郤、士、栾、韩诸氏为大,一旦资历老的士会告老,自己继任,平时执政有些掣肘也还好说,如果遇到战事,真的再来一次邲之战,自己族中势力可比不过荀林父,到时候不但自己性命不保,甚至举族都可能因为战败而遭殃。且不说自己和族人的命运如何,倘若真战败了,对于晋国而言,自己岂不成了举国的罪人了?这与自己毕生宏志恰恰相左。

想到这里,郤克也不禁心中一凛,遂起身向士燮作揖行礼,重新请士燮落座之后,才正身言道:“吾子所言,如醍醐灌顶,只不知士君子所谓‘莫大好处’是什么?”

士燮见说动了郤克,落座之后,也就慢慢说道:“家父所谓‘莫大好处’,就是此时令子使齐,成则是有功于国、有功于王。不过,家父倒不认为吾子使齐能够成功,他以为吾子此行必败。但,即使是败,家父认为败的的好处反而要更大一些!”

士燮便把其父士会对他分析的齐晋必有一战,晋景公必令此次出使的郤克为主帅伐齐,而鲁卫必从于晋,从而伐齐必胜的话告诉了郤克。

最后,士燮笃定地说:“家父说,以吾子之秉性,败则思进,届时帅必胜之师伐齐,一战而胜,洗刷邲之战的耻辱,荀、赵二氏自不敢轻视于吾子,而国人也必服拜吾子。到那时,吾子继任正卿,顺理成章矣!”

郤克听完士燮的解说,心中一下子解除了对士会的误解。郤克这时才对士会于自己的照顾之情,发自内心的感激起来,对士会于自己仕途的谋划,以及对公侯乃至齐、晋、鲁、卫之间的分析也愈发钦佩。

郤克知道心中想的和栾书对自己分析的有失偏颇了,方才自己对士燮生气实在是失礼。面对着坦诚厚道的士燮,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向士燮正身行礼道:“克之见识实在鄙陋,差点有负公侯和士君子重托!君子待我如此之厚,克却想左了,真是羞愧之至啊!”说着,郤克又一揖道:“士子回去之后一定要向君子言明克必当尽力以报今日之愧!”

士燮见郤克面带愧色,说话语义真诚,这时又向自己行揖,便也赶紧侧身避礼。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用多说什么,只上前握住郤克双手道:“燮必以吾子之言告知家父,使齐之事,吾子亦当勉之啊!”

送走士燮之后,郤克反身回到正寝室内,倒在榻上,思来想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是栾书的殷勤之言,一会儿是士燮的谆谆相告,甚至还梦到自己去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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