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辛丑,郤克率同上介栾京庐,在解张、郤锜、郤犨率领的郤氏劲旅卫护之下启程前往齐国。因为彼时中原诸国之间还有不少戎狄部落,它们零零散散分布在各国之间,晋国南面有大戎、小戎,东南有茅戎,东面有山戎。这些少数民族的聚落大部分已经有相当的文化和军事势力,比如卫国与邢国之间的戎州,就一度强大到将卫国攻灭,晋国东部有廪糾如、潞子国(刚刚被荀林父灭掉)、中山等诸戎狄之国,势力也都不可小觑。本来周王居宗周镐京,成周洛邑周边因周王不在,便有了很多少数民族杂处其间,自王室东迁洛邑以来,天王之使(凡伯事件)都被戎人攻杀截获过,诸侯之间的使者被戎人所杀者更是不在少数。所以,出使在当时来说不止是个苦差事,更是一个高危职业。因此,当时使者出使一定要尽量走与本国有过盟约或者至少保持和平的诸侯国境内才可保安全。
郤克从绛城出发,先向东南方向沿周道(周朝的官道)走到大河北岸,再渡河过五鹿,到卫国新都帝丘城。卫国本来都城在殷商旧都朝歌,可是在卫国先君宣公、惠公、懿公时迭连内乱,被戎狄攻灭,幸好在齐桓公的帮助下卫国先君率领不足五千人寄居在曹国境内,其后才逐渐恢复国力,先定都在楚丘,后来因戎狄迫近,又迁都到现在的新都帝丘,至此也不过才三十年的事。所以,帝丘城的规制远比晋国新都绛城要小的多,据说只有卫国旧都朝歌的三分之一大小,人口也远不如齐、楚、晋、鲁等诸侯国都之民。不过卫人喜乐好动,卫国又地处中原腹地,无论是齐、鲁等国西去还是楚、蔡等国北上,都要经过卫国,因此帝丘城内的热闹程度倒是比晋国绛城要好一些,商贾使者络绎不绝。
本来诸侯国之间使者往来频繁,来使若非王使过境或者本就是出使本国,一般诸侯国君不必接见,由本国的馆驿大夫负责即可。但是,晋国与卫国的关系比较复杂,早年间卫国先君文公辟疆曾无礼于出亡途中的晋国先君文公重耳,卫人甚至还逼文公吃土块,后来文公回国即位便发誓要报仇。之后,文公借晋、楚城濮之战的时机,帅师伐卫,卫人见晋军强大,便发生内讧。现任卫君遬之父卫成公郑一度在晋文公的支持下被国人废掉君位,后来还是托了周王出面给晋先君文公说情,毕竟晋、卫都是兄弟之国,也不好要求太多,在卫君给晋先君文公赔礼道歉之后,才得以回国复位。从那时起,晋国自文公开始的历任国君即位或者有大丧,若卫国国内无大事,那么卫君是必定要到晋国来朝见新君、参加会葬的,隐隐然仿佛成了晋国的附庸一般。
因此,听说晋国使者出使齐国途径帝丘城,而且使者竟然是晋国次卿郤克。卫国的执政上卿孙良夫便向卫君进言郤克乃是晋国次卿,大国次卿当小国之君,何况孙良夫、卫君都熟知晋国之情,知道这个次卿郤克日后必然要继士会之任成为下届执政正卿,这样的人物卫国自然不能以常例视之,因此必须由卫君率同卫国的诸卿大夫一起设宴款待才行。卫君自然也明白,当年自己祖父就是因为晋国先君重耳流亡路上途径本国没有得到礼遇才遗祸子孙的,自己可不想重蹈亡国覆辙。因此,卫君当即同意了上卿孙良夫的建议,令本国上卿孙良夫、宁相率同向禽、石稽等一众卫国大夫先往馆驿迎接,自己则在宫中设宴相候。
郤克、栾京庐等也料到卫国国君可能会亲自接待自己,这样一来倒是免去了自己再通过卫国馆驿大夫递交文书求见卫君的麻烦。因此,在进入帝丘城之前,郤克便下令郤锜、郤犨同解张率领卫护的车乘不要进入帝丘城,而是驻军在帝丘城外。自己备好了若见卫君应该执的币礼(皮、玉、圭、璧),同上介栾京庐则准备乘车进入帝丘城的卫国馆驿。行至帝丘城北门,便见本去打前站的家宰郤郑带着卫国的馆驿大夫来禀报,说卫国上卿孙良夫、宁相率同诸大夫已经在馆驿之外相候。
郤克有些惊讶,自己想到了卫君可能依礼接见自己,但没想到却派了举国的大臣都来迎接,这是接待王使的规格。因此,郤克一面催促车驾快行,一面思索见面时的礼仪。栾京庐见郤克面带惊讶陷入沉思,知道他是因为卫国僭礼接待的事情,因同乘一车,便向郤克拱手道:“君子不必过虑,卫与我皆兄弟之国,我先君于卫多有扶国之助(齐桓公救援卫国时晋国也出兵了,晋文公又准许过卫国先君复位,所以说有扶国之助),卫自我先君文公之时便执此礼,便是我晋国下大夫出使过卫,卫君也要遣上卿迎候,何况君子乃我晋国次卿,如此绝无越礼之嫌,君子尽可自安。”栾京庐是久任使职的,他也多次出使过卫,以前虽然没有像今天这样举国卿大夫都来迎候的大排场,但是也每每都是由卫国执政的少卿宁相来接待自己,所以他熟知这些典故,便先将卫国何以如此僭越接待晋国使者的原因给郤克说清楚,免了郤克担心僭礼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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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克听栾京庐说了卫国越礼接待的缘故,心中虽然稍安。但是礼是上至天子下至士人都要守的,尤其是在朝有位的卿大夫,如果不受礼,妄自僭越,便会被举国乃至天下人嘲笑,甚至会被看作是失德失身的根源。因此,郤克虽然自知卫君若此接待自己,是有先例的,可毕竟冒着僭礼的风险,一旦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便大大的受损,所以他自己一点也不敢托大。对栾京庐的解释颔首致谢,见车驾进入帝丘城之后便说:“栾子,卫君畏我先君之德,僭礼待我,是崇德之举。克乃卫君外臣,怎敢冒领先君之德膺受此大礼。人若待我以德,我待人不可不以礼,克愿与子步行前往馆驿,以昭示我先君居功不受之德,吾子以为如何?”
栾京庐听郤克如此说,心中暗赞:“难怪郤氏三代都要作执政正卿,确实是有德庇佑”。心中赞叹,栾京庐面上便更加诚恳的回道:“君子崇德之举,京庐安敢不尊!京庐愿随君子步行前往。”说着便叫停了车驾,自己与郤克相携而下。见郤克携起自己的手,脚下虽然因坡脚而行动略显不便,但是郤克行走之间却自带安颜,似乎毫不在乎周边帝丘城的卫国国人的指指点点。栾京庐一路随郤克并肩向前走去,知道郤克今日在帝丘城不避身残、徒步却礼的有德之举,不日将传遍诸国,届时诸国皆知晋国次卿郤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守礼君子,光有这一点郤克此行使齐即便就是不成功,也已经为他攒够了声望和名气。
郤克、栾京庐两人相携往馆驿走来引起了帝丘城的轰动,原本在馆驿正门等候的孙良夫、宁相等人也已经接报。卫国上大夫石稽便越身来到众人之前,对孙良夫和宁相一揖说道:“两位君子,我本小国,佐王侍晋乃是我等本份,晋国次卿郤克行不避残、崇德却礼,不以我为小国而失礼,足见其大国之度、上卿之风。稽愿随君子徒步相迎,以示恭敬!”
孙良夫是明白人,知道石稽所说的句句在理,本来卫国就是小国,在先君之时就已经躬身侍晋,晋国次卿来此,自当以迎候小国国君之礼相待,现在郤克却礼不受,那是他大国风度、有君子之德。但是石稽也说了“不以我为小国而失礼”,这话实际上就是说给孙良夫、宁相等人自己听的,人家郤克守礼不受可以,我们这样的小国自己却万万不能有失礼之处。现在郤克、栾京庐徒步来馆驿,自己也不能安守馆驿以待了。便向石稽一揖道:“良夫险些失礼于大国,幸得吾子教我!”接着又转身向宁相拱手说道:“石子所言甚是,我等不可在此安候,也应徒步向前迎候晋国上使。”见宁相点头称是,便与宁相率同诸大夫向前步行迎候。
孙良夫、宁相等人行出去百十步便见郤克、栾京庐以及晋国诸执事相携而来,便脚下加速赶到他们前面。郤克、栾京庐见孙良夫等人执礼甚恭,竟然帅同百官徒步来此迎候,便执礼愈发恭谨,栾京庐作为上介,自然越前行礼道:“君之外臣克受寡君之命使齐,途径君地,特来拜会!”石稽此时也越身而前,向着郤、栾等人揖身执礼道:“寡君特命上卿孙良夫、宁相率同卫国诸大夫迎候晋国上使、上介!”
孙良夫待栾京庐和石稽依礼互道之后,作为东道主,将郤克、栾京庐等人让进馆驿,分宾主落座之后。自己与宁相便向前走到郤克、栾京庐身前,因为多次使晋,早与郤克、栾京庐等人熟识,此时便热情的执起郤克右手道:“郤君子,别来安好?”
郤克见孙良夫和宁相都十分热情,自己便也换了刚才见面行礼时的庄重面容,面带笑容一边忙道“君子安好”,一边伸出左手一起握了握孙良夫的双手,才感慨地又说:“当年寡君即位,君子与贵国先君来我绛城,寡君令荀君子(荀林父)设宴,克随先大夫荣列席间,得闻君子德音,无胜荣衿。自那时一别,也有五六年之久了。”热络的话说完之后,郤克脸上又面带遗憾的说道:“如今,贵国先君与鄙国荀君子都已即世,感念至此便令克不胜唏嘘啊!”
“是啊,当年宾主,我国先君与贵国荀君子都已即世,确实令人心生惋惜啊”。孙良夫见郤克叙起旧事,心中往事也是历历在目,自己虽然出身公族,早早便出仕于朝,不但衣食无忧,在卫国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政上卿,但是怎奈华发早脱,少到便是束冠也难,自己平时十分忌讳这一点,便不大愿意出使他国,但是当年晋国先君成公即世、景公即位,自己作为卫国上卿,必须要随先君前往绛城会葬,便硬着头皮去了,熟料在宴会上遇到了同样身有残疾的郤克,当时也是一见如故,执手相谈甚欢,当时的郤克还只是得其父郤缺之荫忝列六卿末位,上有荀林父、先毂,下有赵朔、赵括等人,怎么也轮不到他这样的身有残疾之人出任正卿。天意难料,没想到数年之间晋国便有先氏族诛、赵氏破宫之事,晋国遣使来告这两件大事之时,自己便知道郤克有了晋身的余地了。想到这,看着眼前的郤克,彼时自己身为上卿勉励郤克不以身残而废志,要修德上进,此时宾主易位,那时的少卿郤克竟然成了晋国次卿,而且不日可能就要继任正卿了。孙良夫知道,晋国的正卿与自己这个卫国上卿自然不是一个量级的,因此孙良夫也不无感慨的说道:“当年君子与良夫初见,良夫虚长君子几岁,当时还以贵国《山有枢》之句相勉,今日君子身肩晋国次卿之命,便足慰当日执手相谈之情。”
郤克当时与孙良夫相见确乎是一见如故,对华发早脱而不以为耻的孙良夫能够出任卫国执政上卿心中很是感佩,当时他对自己寄语“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让自己抛开个人之疾努力修德为政,郤克在晋国虽然有很多照拂自己的人,包括士会等人都是劝勉自己要努力,但是远不如亲眼见到与自己一样身有残疾(脱发在当时来说也是残疾)的孙良夫有说服力,他都能够担任卫国执政上卿出使他国,自己这样的坡脚之疾又有什么不能出仕为官呢,当时郤克身感孙良夫是知己。今日再见,自己荣登晋国次卿,也算不负孙良夫当日执手寄语之情,因此见孙良夫称赞自己,郤克便起身揖道:“君子当日之情,克无时敢忘。”
郤克说罢转身又向馆驿中的宁相及卫国诸大夫团团一揖,方才开口言及正事:“日前天王遣上使刘康公前往鄙国聘问,寡君宴享刘康公,刘公于宴享之上面露忧色,寡君讯及才知天王忧虑楚蛮久矣,先有楚子于洛水观兵问鼎(楚庄王问鼎中原),而今又有郑、陈背弃先君之盟,投身事楚,使王畿南门洞开,倍令天王忧怀。刘康公以先王之命‘,唯晋与郑,夹辅周室’言于寡君,寡君深以郑、陈为耻,遂秉刘康公愿奉王命训定郑、陈以逐楚蛮。其后,寡君言于臣等‘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晋为天子封臣,当奉王命讨贰不享。然郑为先王之后,陈为周室联姻,寡君不欲因其君之背盟而惩其先君之德,故欲以盟会之意盼其悔改。寡君又言于臣‘卫乃我兄弟之国,先平王之时便与我先君文侯共奉王室东迁洛邑,历来为王室辅弼,卫之叔父(称呼小国为叔父)若知寡人尊王之意必能与寡人同好去恶’,是以克先到此,愿与诸君子共奉王命,不知孙君子、宁君子意下如何?”
这是郤克在路上便与栾京庐商量好的,卫国历来与晋为好,对于郑、陈那是世仇,从郑国东来洛水之滨时便已经结下死结,虽经过齐、晋甚至周王的多番调解,却仍是未能释怀,两国不但君主相敌,就是臣子乃至普通百姓也都将对方视为仇敌。自己虽然主要是出使齐国,但是只要在路上与卫国君臣言明此番会盟乃是为了伐郑、陈,那卫国自然与盟,所以郤克才说的如此直白。
孙良夫虽然知道郤克此行主要是为了出使齐国,但是听他言及伐郑之事,不但自己,就是下首坐着的宁相、石稽、向禽等人也都欢心踊跃,因是郤克转述晋君之命,自己不好坐着回复,便起身揖道:“晋国公侯伯父(卫既然朝晋,便以臣下之称称呼晋君为公侯)所言甚是,天王忧心如此,我等忝为封臣附庸,为质王室,安能坐视不理?且郑素来不臣,先平王之时,携卿士之位屡出乱命,先桓王之时又射中天王,其不臣不义之心,天下昭然。君子既奉晋国公侯之命,良夫及卫国群臣定遵命而行,讨郑除贰。”他孙良夫自其父辈一来便是卫国上卿,但是自己执政以来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当年自己力主派兵参与晋国泌之战,本以为能够大胜楚国,自己也就能顺便讨伐一下郑国来彰显自己的功劳,结果大败而归,导致自己差点引咎辞职,郁郁数年;现在顺从晋国与盟伐郑的心思,趁着自己还不十分老迈,或许还有机会再重新树立自己在国内权威,也能巩固自身家族的世卿地位。他知道卫国执政,就算你在国内做的再好,也不如伐郑来的直接,百姓、百官都会将你视为卫国的英雄,便在最后喊出了“讨郑除贰”的口号。
果然,宁相、石稽、向禽等人虽然也都是有智谋的贤能之士,但是一听“讨郑除贰”,便也立刻附和。但石稽毕竟是卫国少有的理智有谋之人,附和之后,便起身向郤克揖道:“郤君子,稽等愿奉命讨郑,只是盟会可行否?”
郤克见石稽起身行揖来问,便也回揖道:“郑曾与鄙国先君共奉王命,亦曾与卫国叔父及鄙国先君同盟寻好,虽然郑不来相告背盟之事,但我等不可背弃先王、先君之德,当先寻盟会,若彼悔悟来盟,则甚好;若其不来,则就盟之时便是奉王命出师讨贰之时。”与智商高、又直爽的人说话,便不用兜太大的圈子,郤克也就直言相告,寻盟只是在名义上找到个道德制高点,真正管用的还是“奉王命出师”的武备之举。
石稽见其直言相告,便进一步问道:“如此,恕稽无礼。君子奉王命寻盟讨贰,又何须出使齐国?齐君近年来颇怀贰志,通使与楚,谅其难以与盟。”石稽直接问道了郤克此番出使齐国的用意,郤克虽然不能直说这只是为了晋、齐日后开战找个借口,也不能直接说使为了自己日后继任执政做铺垫,但也不好含糊以应,略微思索之后,便道:“石子所虑甚是,不过,齐之先君桓公曾有伐楚之举,齐君又曾身临我践土之盟,近年虽然与楚为好,想来不过是礼尚往来,乃是楚子有意北上寻好,齐君不得不回礼之故。再者,齐先君太公曾为我周室太尉,伐纣、伐淮夷、伐楚蛮、伐东夷,先王称其功业“鹰扬天下”,今日我等奉王命讨郑逐楚,是遵奉其先君之德业,我不可不告,彼亦不能不遵其先君之德。”
郤克搬出姜太公、齐桓公的事迹来,就是为了说明齐国历来都有伐楚的意图,这次晋景公召集盟会也是为了对付楚蛮,他齐国不能不遵命与盟,否则便是弃先王之命及其先君之德。这样一来,郤克便将自己出使的目的表达的够清楚了。
石稽何等聪明之人,自然知道郤克这番话的意思,使齐乃是给齐国机会,若其与盟,便能共同伐郑逐楚,若其不与盟,便有了日后交战伐齐的大义所在。心下感佩,便执礼更恭:“君子能绍先王之命与齐先君之德,齐若不从,天下当共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