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良夫、宁相、向禽、石稽等人在安顿好郤克、栾京庐之后,便回到卫君宫中复命。卫君在宫中正寝召见孙、宁、向、石四人,由孙良夫将迎候郤克、栾京庐的情况向卫君回禀。
孙良夫既是卫国执政上卿,又是四人之中年岁最长者,因与郤克有知己之感,又想伐郑以复其威望,所以力主从晋会盟,在回禀卫君之后,抢先言道:“依臣之见,晋国郤克所说都是实情。天王遣刘康公、原襄公前往晋国聘问所为就是伐郑之事,晋君彪欲先礼后兵,才派郤克出使齐国,欲联合齐国一同伐郑。公侯,伐郑乃是我历代先君之遗志,望公侯允准其命才好!”孙良夫有意压下伐郑是为了逐楚之事,又将郤克使齐的目的隐去一半,一口气向卫君说完,就是为了给卫君先定下主调。他知道这位国君耳根子软,若自己要是能一意坚持与盟伐郑,他也不会硬加阻拦,但是怕其他人,尤其是同为执政的少卿宁相有别的想法,所以才抢下定调。
果然,还未等卫君答允,宁相便起身阻拦道:“君子老成谋国之言,确令相钦佩。不过,先君在时,丛晋伐郑、楚于泌,晋军大败,导致我师也损失大半。而今不过四五年,又要从晋伐郑、楚……”宁相故意停顿一下才接着道:“先时晋有先氏之勇、赵氏之力尚不可胜,今其国内诛先氏、覆赵宗,军中耆宿损失大半,又何能败楚?我从之有害无益,望公侯慎思!”
宁相与孙良夫同样都是公族出身,但是孙氏历来作为执政上卿,自己一族则只能担任其副手,孙氏与晋国交好,自己则与齐国联姻。方才从郤克话中已然听出此次使齐求盟会,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为的就是争取大义之旗,日后好作伐齐之用。卫君若从晋与盟,日后必也要从晋伐齐,那时不论胜负,自己引为强援的齐国必然会与卫反目,自己这一族在国内将永无出头之日。为此,宁相绝不愿意看到孙良夫主持的从晋与盟之事发生。
孙良夫知道宁相的想法,遂反驳道:“少卿,昔日泌之战乃良夫一人之过,彼时晋三军乏帅,先氏、赵氏内讧于阵中,才导致晋中军大败。但,晋师之实力却不可小觑,荀首以一军之力阻击楚、郑、蛮联军,而且还俘获楚之公子,足见晋师之勇。且彼时之败,在于三军内讧,晋君彪有鉴于此,才诛先氏、赵氏,今之晋师,三军之中,中军元帅士会老而弥坚,副帅郤克壮且刚毅,荀首、栾书勇而有智,荀庚、赵朔皆军中中坚,如此之师岂是当年可比!少卿所虑过甚!”
宁相见卫君听着孙良夫的分析频频点头,心中着急,便也不避讳自己联姻齐国的身份直言道:“如君子之言,晋现今虽然不弱于楚,但今之大国首推晋、楚、齐、秦,楚子近年频繁使齐,齐君无野也有恢复其先君桓公霸业之志,齐、楚联合,晋又何能抗之?我若再从之,齐必绝我之好,届时东有齐,西有郑,南有楚,北有戎,四面树敌,君子令公侯如何自处?”宁相说完也觉着自己说的过于直白,因此又补上一句:“臣愚直之言,望君子勿怪!”
孙良夫被宁相一通抢白问的面红耳赤,仿佛自己要将卫国导入灭国险地,一时气急,便要出言驳斥。卫君不欲孙、宁在此相斗,看了一眼旁边的石稽,知他素来有谋,便抢在孙良夫出言之前问道:“石子以为如何?”
石稽正在听着孙良夫和宁相相争,也在思索卫国此次该当从晋还是从齐,这时见卫君问及自己,便将心中所想说出:“依臣之间,从晋与盟有三利,一曰复仇,二曰广地,三曰固好。”孙良夫本来气急想要反驳宁相,结果被卫君打断,心中更加生气。这时听到石稽说道从晋与盟有利,便如得一臂膀般急道:“吾子请细细言之!”
石稽并不理会孙良夫的心急和宁相一旁的警惕眼神,面向卫君继续缓缓说道:“从晋与盟,乃是为了伐郑逐楚,伐郑在前,逐楚在后,不论逐楚能否胜利,郑以小国,绝无胜算,自我先君桓公为郑寤生所欺以来,于今两甲子已过,近一百五十年,郑与我几乎十年一大战,五年一小战,哪代先君不为伐郑之事忧虑?上有君父之欺,下有国人死战之仇,不伐郑不足以慰先君之灵与国人之志。故臣以为从晋伐郑可复仇,此其一利。”
卫君速从出生之时便被保傅教育卫、郑乃是世仇,作为卫国嗣君,必须要时刻以伐郑复仇为己任,只有伐郑才能为先君复仇,也才能成为卫国的救国之君,成为卫国的英雄之君。这时听到石稽说从晋与盟伐郑可以复仇,大合自己自幼所立之志,从晋与否的天平在他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石稽目不斜视,只看着卫君,见其点头,便接着说:“其二,伐郑、陈可以广地。先君懿公之时,我几乎遭遇北戎覆国之危,虽得齐、晋之助得以恢复,但是戎州依然在北,先君以来虽然多次伐之,却少胜场。”卫君、孙良夫等人见石稽说到卫国近年来的军事失利之处,也不免觉得脸上无光,石稽不做理会:“国无地则民何以立,民无立锥之地,谈何恢复先君康叔(卫国的始封君,统治之时,地缘广大,实力强劲,是周初最强大的封国)之伟业。现今北有戎州,东有齐、鲁,西北有晋,东南有宋,或于我有恩,或强不可犯,唯有西南郑、陈之地,伐之既顺民心又合大国(晋)之意,拓土之地便在洛水之滨。洛滨民众繁庶,拓地于此,正好可助我恢复,届时再北上逐戎州,不但先君旧疆可复,亦可跻身齐晋之间为一大国,不再令其附庸视我,此为第二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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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君速及孙良夫、宁相、向禽听石稽分析的拓地之说头头是道,卫本来就是处于四战之地,东有强齐,西北有晋,北有戎州,南有宋楚,皆不可与之争,只有西南面的郑、陈,地虽小,人口却繁庶,又有世仇,与晋国之间隔着王畿,既然晋君想要伐郑逐楚,那打下郑国之地来,必然就得归卫国所有。听石稽的分析,卫君仿佛在脑中看到了卫国西有郑陈、北复旧疆与齐、晋之君并驾齐驱的强盛画面,心中从晋会盟的决心便已经定下了。
宁相也不是那卖国求荣之人,见石稽分析的对,确实从晋于卫有利,便也主动开言示好:“石子,那第三利如何说呀?”石稽见不但说动了卫君、孙良夫等人,就是宁相也为自己所说服,知道他虽然有野心,但是毕竟还是卫国执政少卿,见于卫国有利,自不能阻挠,便向着宁相一揖,继续面对卫君说道:“第三利为固好。公侯及诸君子皆知齐于我有复国之恩,又有婚姻之好,是以不愿从晋以胁迫于齐。但我毕竟先是王臣,天王有命而不从,是为不臣;同姓召盟而不与,是为不义。不臣、不义,何以立足于天下?我与晋、鲁皆同姓之国,当年懿公覆国,晋、鲁皆遣大夫为我戍守,与齐一般恩义,且世代与我约好,一旦背盟不从……”说到这,石稽看了一眼卫国先君成公宗庙的方向,见卫君速凛然一惊,知道卫君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若背弃晋国,当年卫成公被逼去位的下场可是历历在目啊,卫君速自然不欲蹈此覆辙。见卫君领会,石稽才接着说:“与盟可固晋卫之好,此为第三利。”
孙良夫见石稽说的正合己意,卫君也不住点头,便带头说道:“如石子之言,有此三利,我不可失啊!望公侯允准!”宁相、向禽、石稽见状,也跟着说道:“望公侯允准!”
卫君本来就有意于伐郑,见石稽说的透彻,伐郑又能有此三利,而宁相也为其说服,自然乐的点头同意。
这时见定下了孙良夫主持的从晋的决议,宁相头脑转的很快,这时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然日后真的与齐国闹翻,而自己又态度暧昧的话,军国之政,自己就不要再想参与了。因此,宁相这时站出来说道:“公侯,既然要从晋与盟以固晋卫之好,不如趁此次晋国郤克出使齐国之机,我亦派使者前去,一来表明与晋固盟之意,二来也可给齐国施压。”他本意还是希望齐国能够与盟,这样自己的强援不失,自己也能落有伐郑之功。
孙良夫见宁相表明态度,自己也不好过于执拗,为显自己大度,便主动接言:“少卿所言甚是,晋国遣次卿郤克前往齐国,本就是为展示晋求盟之诚意,我若趁此机会也遣使前往,齐君必得掂量一二。”
宁相见孙良夫附和自己,一狠心,接着说道:“齐鲁相接,鲁虽小,却历来为齐之大患,我与鲁却为兄弟盟好之国,若能使鲁君一道遣使去齐,则令齐君与盟之胜算便更大了。相不才,愿往鲁国说服鲁君,以成公侯之志。”宁相并不愿意去齐国,他不愿意与齐国当面撕破脸,也不愿意去鲁国,鲁国本来就与晋、卫是盟好之国,近来鲁国东门氏与三桓之后有争权之势,纷纷结交大国以为外援,东门氏交好晋国,而三桓则倾向于齐国,此次若自己去鲁国,不论是说动鲁君与否,自己都要得罪现在争权的东门氏与三桓的一边,这个亏本的买卖自己可不做,他之所以主动提出来使鲁,便是知道孙良夫不可能把主持从晋与盟的功业让给自己,他必得自己亲去,或者选他人前往。
果然,孙良夫一听宁相想要去鲁国劝说鲁君遣使使齐,心中自然生出戒备,他虽然执政已久,年岁又比宁相为长,宁相纵使有了使鲁的功劳也动摇不得自己的地位,但是自己之后呢?自己的儿子年岁却远小于宁相,自己百年以后他是否能压得住有功于国的执政少卿一族呢?孙良夫虽然不是个小气之人,懂得执政者当以谋国为上,但是涉及到将来在卫国是否能够祭祀有职、宗庙有位这样关乎整个孙氏宗族的大利益,也由不得他不多想想。
所以,孙良夫是断然不能同意宁相前往的。因此,便抢在卫君答应宁相使鲁的请求之前说道:“公侯,少卿上体君心,下念臣之衰迈,愿往鲁国,实在是谋国忠贞之言。但是,晋国以次卿郤克使齐,晋大我小,我若遣使同往,自当应以上卿前往。臣虽老迈,不敢辞其辛劳!而臣若随郤克使齐,国内执政必得留有一人才行,这是祖宗成例。臣已使齐,少卿位为执政,实在不宜再往鲁国。但确如少卿所言,鲁、卫、晋本就兄弟盟好之国,自然亲近,因此不必非得遣上卿、少卿前往,只需派上大夫一人前去说明情况便可。倒不需要劳烦少卿再亲往了。”说到这,想了想使鲁的人选中,自己一族实在是乏人,向禽倒是与自己一族亲近,但却是武将,说话直爽却不宜作使者。只有石稽,此人出身号以大义灭亲、忠贞许国的卫国贤臣石碏一族,门风谨严,不偏不党,在朝中虽然不与自己十分亲近,却也不与宁相为伍,且素来多智、能言善辩。孙良夫一心向着要促成此次助郤克使齐与盟伐郑的事情,因此使鲁在他看来也至关重要。卫、鲁、晋这样齐国临近的三国若同时遣使,成功的机率自然大些。像石稽这样的人,在孙良夫看来正适合使鲁。因此便又进一步提到:“臣以为石稽大夫美而有仪、智且多慧,正可担任使鲁之任,不知公侯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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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君本就是无主见之人,见孙良夫说的在理,便自点头答应。对宁相而言,只要不是自己遣谁前去都可以。宁相见孙良夫落入自己的算盘之内,内心偷着乐,面上却无任何表情,见卫君点头,自己也只是称是而矣。余下的向禽、石稽,向禽一族本是世袭主持军中事务的上大夫,与执政的孙氏关系密切,但是只关心军务,却对朝中争权之事历来不在意,此时自也不参与。石稽虽然看出来宁相的小心思和孙良夫固权的急切心理,却因自己不是执政之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听命就是,犯不上得罪孙、宁两人,自也无可无不可。众人到此便定下使齐、使鲁之事。
次日,卫君于宫中设宴款待郤克、栾京庐一行,说及将派执政上卿孙良夫与郤、栾一同出使齐国,并将派上大夫石稽前往鲁国,劝说鲁君约其遣使同往齐国。
孙良夫作为宾主之介(上介佐宴享)道:“郤君子,寡君念及晋、卫世代之好,特命良夫与君子同往齐国。一来,前年齐先君惠公即世,我去送葬,依礼未见其新君,此次使齐正好可以朝见齐新君无野。二来,卫与齐有联姻之好,我与君子使齐,愿助君子成齐、晋盟会之好。”
郤克本就有意求卫君遣使与自己一道出使齐国,自己还未提出,卫君便主动遣上卿与己同往,这算是给足自己和晋国面子,郤克心中高兴,起身向卫君速揖身行礼道:“公侯能体天王之忧及寡君之心,遣上卿与外臣克一同使齐,克不胜荣衿!”说完,又转身向立身介位(宾主介各有各的席位)的孙良夫揖身道:“上卿能屈尊与克同行,克深感恩德!”
孙良夫避席回礼,冲着席上端坐的石稽一颔首,石稽会意,离席而立,起身向郤克揖身行礼道:“郤君子,寡君此番亦遣稽前往鲁国,请鲁君同派使者前往齐国,届时将与郤君子及孙君子相会于临淄城。”说完含笑看着郤克。
“公侯如此安排,孙君子、石大夫不辞奔波劳苦,克之感恩真剖心难明。”郤克本来见卫君主动命孙良夫与自己一同前往齐国已经十分感恩,没想到卫君又派遣上大夫石稽去鲁国,劝说鲁君与自己一同使齐,这样一来,晋、卫、鲁三国同派使者来劝齐君与盟,那齐君无野再想拒绝也当有所顾及。如此一来,自己本来不是很介怀使齐成功与否,若卫君及孙良夫、石稽等人如此上心,若是使齐失败倒是有负于他们了。可是使齐到底如何,自己心里此时也没了底。想到这里,郤克也只好安慰自己,倘若使齐不成,自己以后继任晋国执政正卿,必要报恩于卫。
一场欢宴便在卫、晋两拨人的言笑畅饮之中结束。就在孙良夫匆忙整治行装、币礼将要与郤克同行之时,恰与卫国临近的小国曹国也派遣使者公子首来卫聘问,听说卫国执政上卿孙良夫要前往齐国朝贺新君,便也主动要求前往,愿与晋、卫一道使齐。可待三国使者齐聚之时,郤克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些不安,恐怕此次使齐不止是成与不成了!为何如此,且待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