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主春秋鞌之战 第22章黄河立誓

郤克与季孙行父在宫门商量了足有两刻钟,才分别乘车驾返回馆驿,匆忙收拾行装准备回国。这时,一路上基本沉默不语的栾京庐突然找到郤克表示自己愿意留下来给齐君施压,促其与盟。

郤克仔细一想,自己的本职使命是来求盟促盟的,结果因为朝堂上一介女子的笑声,自己便翻身回国,虽然是高固失礼在前、齐君及其母亲萧同叔子辱使在后,自己所做并没有错但是此事传回国内,自己毕竟有因私废公之嫌。而且,与季孙行父等人商量除掉鲁国东门氏的计划也需要时日加以安排,得做出一意求盟令齐国君臣以为晋国无忧,给齐、晋、鲁三国各自留出余地,从而才会放心去敦促鲁国公孙归父以劝齐与盟为借口与晋修好。

并且,栾京庐说了他之所以提出留下的用意,一是作为上介(副使)应该助郤克完成此行晋景公交代的求齐与盟的使命。二者则是为了郤克着想,齐君臣见有辱使这样的大错,为了弥补错误,只要晋使上介栾京庐提议与盟之事,齐君臣肯定无有不允。而此时老成谋国的国佐病倒,与盟之人自是非高固莫属。届时高固与盟,郤克也能报临淄城内围堵受辱之仇。而且高固是个武夫,虽然齐君之命不得不从,但是此人性骄慢,肯定奉命不忠,知道与盟受辱必然中道返回,这样一来也可以给郤克伐齐复仇以口实。如此一箭三雕,达成使命、报高固之仇、伐齐泄愤,看起来全是为了郤克着想,郤克自然也很爽快的同意了。

当日,行前与季孙行父等告别之后,留下上介栾京庐在齐国临淄城馆驿,郤克由郤郑驾车与卫国孙良夫等一行离开临淄城。

他们一行人先到城外与在此等候的郤锜、郤犨、解张等会合,郤克闷头不语,由孙良夫匆匆将这两日在临淄城内所受之辱简略说了一遍,郤锜、郤犨乍听之下觉得匪夷所思,再一想自己家父、宗主受辱如此而不能报仇,这于他们两人及所带领的郤氏劲旅而言,就不止是脸上无光的事儿了,回国之后如何向国内郤氏一族交代,如何面对其它大族的嘲笑,以后在军旅之中还能否立足?这些由不得他们不去想,越想越觉得忍无可忍,连解张也觉得齐君、齐人真是匪夷所思,这竟然是“鹰扬天下”的太公后人,这样的行事方式竟然能屹立东方五百年。所以当郤锜、郤犨提出帅领晋、卫两国卫护使者的近两百乘战车杀进临淄城之时,解张也不好出面阻拦,毕竟这不止是郤克一人受辱之事而是事关郤氏一门的荣耀。

但郤克却十分明白,桓台受辱之后,齐国上下必然十分戒备,自己带领的虽然是郤氏劲旅,但也不过百乘,卫国孙良夫的卫护之旅自己不敢过分指望。此时带着百乘战车回军杀回,光临淄城门都不定能进得去。再者,进不进得去临淄城两说,若是就此与齐国开战,那自己身处齐国东部腹地,西边距离卫国尚有小十日车程,再到晋国就更远了。到时候就会变成自己以一旅而敌全齐,真正面对整个齐国的围堵,能不能全身而出就是未可知之事了。看到比自己大几岁的卫国上卿孙良夫在旁也衣服跃跃欲试的样子,郤克虽然也想复仇,但他绝不想冒险。只看素为自己倚重的解张面上表情,就知道自己和他都有所顾虑,况且这本就是他牺牲自己面子以成就将来继任执政、复晋霸业志向的谋划,他与孙良夫也已经同鲁国季孙行父、曹国公子首商量好了要先除去东门氏以安定鲁国、再以四国之力合力包围齐国来取必胜之道,心想孙良夫好歹比自己大几岁,也是一国执政,怎么这么意气用事,随随便便就被别人带跑偏了。但这话不能公然说出来,所以他强压下郤锜和郤犨之后,又无奈的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来宽慰了孙良夫。

等各自上道之后,郤克见郤锜与本族将士已经十分熟悉了,便令郤锜不必再跟着郤犨了,只跟随解张便可。又暗自嘱咐解张务必注意从临淄城返回晋国沿途的齐国、卫国水文地貌,以为将来疆场之用。郤犨不用带着郤锜,也专心带领郤氏卫护的战车。各自分工行事,不日便到了黄河边上。此次返回晋国,郤克因不用再去向卫君请求与盟之事,便不准备向南经过卫国了,他想沿途直接向西,这样出了齐国便能很快回到晋国。

因要分道回国,在渡过黄河时,郤克便有意与孙良夫同乘一船过河。船行至中流,孙良夫看着茫茫大河,不知如何竟触动了这位年过半百的卫国执政,扶着船帮长叹一声之后,望着奔流不息、滚滚东逝的大河不禁感慨道:“郤君子,良夫稍长君子几岁,自而立之年继父之任为卫国执政,于今也有将近二十年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卫国迭乱不断,外有戎狄之患,内有公族之忧,诸事芜杂,良夫本就是个中人,没有大的才干,全凭着一口热血东奔西走、全力支撑罢了,心中苦闷、焦虑、忧愁无人可说,人皆言‘四十刚强,血脉喷张’”说到动情处,孙良夫仿佛要把几十年来受的委屈一次掏尽般,转身老泪纵横的脸上带着炙热的眼神,向这位与自己年岁相当、地位相当又有残疾的晋国次卿说道:“君子,可良夫年不过四十便几乎华发全脱,国人笑我冠冕难著,可他们不知道那是我为了卫国、为了他们心血耗尽才换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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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克知道孙良夫是个直率之人,虽然少谋划,但却是一心为国,当年初见便引为知己,现在见他泪洒黄河,心中也是万分感慨,听他诉说身为执政之苦、国人愚钝之恨,上前握住孙良夫双手,也动情的说道:“孙君子,你的心克都知道。克在晋国原不过是个次卿,便已经不堪国事操劳,更何况君子为一国执政,事情繁多、操心费力自然比克多出不知几倍。可先君子有言‘君子弘毅,任重道远’,克自小也以此自勉。君子与克既为君子,就要有此耐力,忍他人不能忍之事,为他人不可为之责。至于国人,现下不知,十年之后、百年之后,便如雪中藏尸,总有一日太阳照耀之下便会被世人知晓。吾侪但行所当行、为所当为,于己能心安即可,别的……”郤克心中确实是这般想的,但是对于别人能不能理解,他心中也没有底,因此稍一停顿,但是话至于此,也只能虚安慰道“至于别的,大丈夫胸襟当广大,不必挂怀!”这既是说给孙良夫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郤君子,这些良夫如何不明白,只是今日船行至此不知不觉心中翻滚,竟然压抑不住,倒惹君子耻笑了!”孙良夫本就是直率之人,他也并不是不知道“权位越高,责任越大”的道理,实在是一憋心底几十年,今日又接连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心中难以自制,才失言说出来。可话说出来之后,听郤克一番诚恳安慰,他自己也知道这突然的自失很没道理,朗声一笑,便把这尴尬遮过去了。

郤克却如打开话匣子一般,接着说道:“克自幼受学,如齐君桓台之举,亘古未闻,为君者有这番举动,与那殷纣、夏桀又有何异?先王为讨伐独夫,曾于黄河立誓。今日,可与孙君子皆为先王之后,此次受辱于己事小,于国则为大!”说着,执起孙良夫左手道:“克愿效法先王,与君子在此立誓:‘愿讨独夫齐无野,不成此志,誓不渡河!’”

孙良夫也被郤克这番话打动,解下腰间佩玉,这是他父祖相传的宝物,据说是殷商国都朝歌之中的旧物,当年先武王攻破朝歌,为防止臣下陷入殷纣王骄奢淫逸的覆辙,下令焚烧朝歌,殷商宝物多被烧毁,只留下几件物品,而这个佩玉便是其中之一。当年,卫国始封君卫康叔受封殷商旧地之时,先王特意将此赐予康叔,因此卫国历代国君都以此为宝。而自己的祖父当年在戎州之乱时辅佐先君重兴卫国,卫先君以此宝物为赐,给予了孙良夫一族,历来为本族宗主所保有。此时,孙良夫看了佩玉一眼,举手将其沉入黄河之中,跟着郤克立誓道:“卑臣良夫,康叔之后,受命使齐,桓台受辱。独夫无野,无礼之甚,愿讨独夫,先王佩玉不敢爱,敬献河神!”孙良夫贴身之人都知道这件宝物的珍贵和它代表的地位,见孙良夫将此物沉入河中,都睁大眼睛看着。

郤克虽然不知这佩玉的具体所来,但听孙良夫说道是先王佩玉,他熟知书志旧典,略一思索,惊诧之下,脱口而出:“孙君子,此物莫非是当年贵国先君康叔受封之时,先王所赠的殷商宝物?”见孙良夫一点头,郤克心中十分激动,像这样的宝物,实在是世所罕有,他的珍贵不在于玉的年代和价值,而在于这是受封之时的彝器,是周王代表上天给予卫国的天命,孙良夫将此物献给河神,那是压上了整个卫国的国祚和命运,他知道这代表着孙良夫复仇的心意,也知这也意味着他对自己的看重,郤克怎能不激动,可是激动之下,也说不出别的来,只指天指河道:“克如不报此仇,明神亟之!”。

孙良夫自幼受教便是“君子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立身处世恩怨要分的清明,有仇必报才是君子所为。他方才感慨自己为政二十年,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真乃个人毕生之耻。而且作为孙氏宗子,自己受辱,便是孙氏一族受辱,以后如何在卫国执政立威,那宁相本就虎视眈眈,若见自己受辱至此还不反抗,必然把自己当作软弱可欺之人。以前迫于自己的执政日久、权威很重而不敢妄动的宁相,此刻见自己威势受损,那早就有的取自己而待之的念头,岂不就要实施了。况且,齐君辱的不止是他孙良夫一人的脸面,也打了卫国的脸,若此仇不报,那以后卫国使者还能行走四方吗?

所以,孙良夫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要复仇,献玉既是表决心给郤克看,更重要的是祈求河神保佑自己得报此仇,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激励。见郤克知道自己的心意之后如此激动,还立下“明神亟之”的誓言,他知道在晋国而言,他们不像郑、卫中原之地交质、立誓都是面上的事儿,尊不遵行完全取决于利益。晋人虽然深思检陋,但是民风淳朴,誓言是晋国从国君到国人用以表示真心的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方式(侯马盟书),不管是国人之间的交易,还是大臣之间的联合,他们一般就是要杀牲立誓。因此,晋人非常重视誓言,尤其是对着神明立下的誓言,对于他们而言,神明绝不可欺,否则不止是给自己招来灾难,更是遗祸全族,所以除非自己死掉,否则对神明立下的誓言是一定会践行的,郤克指天指河立誓,也足见他复仇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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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心意各自领会,便也不再多说一句,只伸手相握足有一时才松开双手。到了大河对岸,孙良夫率领卫国副使和卫护之旅向南离去,郤克也带着郤锜、郤犨、解张等人向西疾驰而去。

路上,郤克于宿营之时,将郤锜、郤犨、解张等人叫到身边,他们一路之上谈论的话题只是如何伐齐复仇,尤其是郤锜见自己父亲竟然受此羞辱,更是心中怒不可止。郤克见他们如此,心中也很高兴,知他们是爱护自己这个郤氏宗主的。这时见郤锜又说起伐齐复仇的话题,便有意考较郤锜,看看他一路之上是否跟着郤犨、解张学到真的的见识,便开口问他:“锜儿,为父问你,若依你之见,只从水文地貌上看,倘日后伐齐复仇,倒是有何难处?”

郤锜没有想到父亲不问自己伐齐的谋略计划,而是问伐齐的难处,还限定于水文地貌这么小的范围内,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怔住。但他自离开临淄之日开始,每天便跟在解张左右,见解张在竹简上一会儿记一记所经过的齐国山川之名,一会儿记一记沿途齐国各城邑的所在,有时还记齐国各处田地质量的上下等次和田垄走向,虽然有些他不明白,但见解张记得认真,自己也就留了心,暗中也记在自己心里。这时见父亲问起,便思索着答道:“父亲,儿子一路之上跟着张侯,见齐国临淄城往西到高唐一带多山地丘陵,于行军布阵多有不便,若伐齐,最好是在高唐以西到大河之间这一段,地势平坦,而且距离我国和卫国较近,于我有利。而且,从去往临淄和回来的路上,儿子都注意到了齐国河流多从南向北流,东有淄水、弥水,西有济水、汶水,水势不亚于大河,车乘通过要费一番力气才行。而且,与水势相合,齐国田亩之间的土垄也都是南北向的,我等车驾由东向西行走之时便会甚为不便,因此车行速度也就很慢。若日后伐齐,我军战车的行动速度当有所迟缓,若遇上雨季,齐国各条河水上涨、田垄之间更加泥泞,因此需要在安排日后行军时间上早做准备,军需粮草也要有新的储备判断才行。儿子浅见,还请父亲和伯父、张侯指教!”郤锜说完冲着郤克、郤犨、解张团团一揖。

郤克见郤锜说的在理,而且态度也很谦恭,心中很高兴,满意的笑着看着儿子,转头向解张问道:“张侯,锜儿所说在理否?”

解张对郤锜一路之上于自己记下山川地理之时也都在一旁暗中记忆的事儿一清二楚,只是不点破而已,他也想看看郤锜的悟性如何。这时听他将自己记下的山川位置说的清楚,而且对山川地势于行军布阵的利弊也都能说的比较清楚,对郤锜除了敬重之外多了几分欣赏,心中暗道“果然将门虎子”。见郤克笑着问自己,便躬身上前先含着笑意向郤锜说道:“少主春秋懋德,竟然能够将齐国山川、地利之优弊说的如此清爽,确实是难得。”方又转身向郤克说道:“诚如少主所言,齐国临淄城到高氏封邑高唐一带连绵两三百里,山川错布,确实于战事不利,但是,以张之见,若日后齐晋一战,齐侯必于此间布阵。但是这些不一定就是弊处,此行路上张见齐国人好奢夸,其车多而大,徒兵则少,而我军车相对较小,于山川之间错布之间交战,车小反而灵活有利,车大倒是更适合平原作战。而且我军新有三行,徒兵于山间交战更是优势所在,若日后交战,吾子一定要带三行随行,若有可能,也请将新收之潞戎徒兵也带上。”

郤克听着频频点头,他知道解张说的很对,齐国坐拥鱼盐之利,商贾往来不断,齐国上下从齐君到国人都好大言,衣着、宫室都很壮观华丽,这一点与晋国的深思检陋绝然不同。因此,国家有钱,齐军自然是车大而多,齐国甲士衣甲鲜亮厚重,这是重装战车、战士的鼻祖。反观自己晋军,自己带同的郤氏一旅,甲士衣甲单薄,车驾狭小。日后若与齐军交战,绝不可正面为敌,否则以轻装之晋军对重装之齐军,胜算很小。但晋军自也有他们的优势,晋人深思检陋,遇事坚韧,擅长苦战,而齐人大言,喜欢一鼓作气,遇挫则奔,只要自己能够在战事发生之时守住一时,那么胜算就逐渐倾向于晋国了。日后齐君若与晋国一国为敌,可能会在平原正面交战,但他一日之间得罪四国,日后交战,也必然是以一敌四,齐君必然收缩防线,而且深入齐国腹地,山川一多,联军行动不便,指挥上也就难免会有失误,可乘之机就多了,选择在山川多的中部腹地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解张说的,郤克多数也都想到了。但是郤锜却有些没有想到,他只想到利用优势地利取胜,却没有想到不利的山川地势也可以为我所用,因此对解张的尊敬又多了几分,且更是发自肺腑的想要跟着解张多学些行军布阵之事了。

郤克等人一路之上,边走边看,夜间宿营就将白天所见拿出来讨论一番,很快便到了晋国境内,便加速一路疾驰回到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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