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弱驾车走后,对面的郤克等人却没有马上返回营垒,而是注视着对面跟随国弱一起前来的另一辆战车。而这辆战车上立着的,赫然就是当日在齐国临淄城羞辱过自己的齐国大将——高固。
虽然相隔很远,可是高固也好像注意到对面营垒下的郤克、季孙行父、孙良夫等人,他们投来的目光中带着些寒意,还有那么一丝丝兴奋,好像见到猎物一般。高固自己心里很清楚,对面的联军统帅每一个估计都想要报当日临淄城之仇,这些人恨不得马上生扑上来把自己撕碎了。不过,在高固眼中,这些人的眼光和想法都不可怕,他今天之所以敢单车来此,同样是奉了齐君无野之命,待国弱“请战”之后,就要行战前的“致师”之礼。
所谓的“致师”,说白了就是单挑,不过当时的单挑可不那么简单,不是一对一的个人单挑,而是一辆战车对对方一辆战车,车上三位的车左、御者、车右都要在两辆车的单挑中发挥作用,车左是君子,一般以射艺见长,御者自然要比驾驭车马的技术,车右一般是力士,比的是投石搩人。当然,也不是说在一场“致师”中,都要把三者比出个高低来,最重要的还是要击败对方车驾中的主要人员——车左君子,最好能够生擒或者杀死对方。这种“致师”的作用其实跟“请战”有点类似,只不过“请战”是通过舌战的方式来削弱对方的士气,而“致师”则是通过武力比试,在大战之前以先声夺人的方式来打击对方士气。
说起来,年代久远的“致师”之礼如何出现的,恐怕不好追寻,但是就周朝建立以来,周人所行的“致师”之礼却跟今日的齐国大有关系。当年周武王伐纣,率领西部诸国的战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身穿甲胄的士卒四万五千人,浩浩荡荡东进伐纣。原本这些西部诸侯都是小国小部族,自然没见过像周武王率领的这么多战车和士卒,自信满满的出发。可是当周武王帅大军赶到殷商都城朝歌郊外——牧野时,却一下子傻了眼。原来,对面朝歌城下的殷商军队据说足足有七十万,旗帜遮天蔽日,声势庞大之极。在商纣王的七十万大军面前,周武王率领的这点人马实在不够看的。尤其是纣王的先锋是闻名天下的猛将——方来,此人多次率军征讨过西部的戎狄部族,很多武王账下的西部诸侯都是跟他做过战的,对他的实力自然心知肚明。不过,他们当时是跟方来一起去讨伐戎狄的,自然庆幸有方来这样的猛士存在。现在可不一样了,高大威猛的方来却是在敌对一方,那人就在两军阵前一站,从气势上一下子就压垮了周朝联军,顿时让原本在黄河誓师之时还信心十足的诸侯联军一下子蔫儿下去了。面对这样的情形,当时作为联军统帅的周武王也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恰好此时的齐国先祖——太公姜尚,正担任周武王的太师。他久经沙场,深知己方人数不占优势,如果士气再一旦萎靡不振,联军就必败无疑。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对面商纣王的军队,人数少虽然有七十万之多,但是这些人大多是商人的奴隶,被临时拉来充数的,真正具有威胁的只是方来率领的先锋部队。因此,只要将先锋方来击败,纣王军队中的奴隶便不足为惧。可是,一时之间周武王一方的将领士卒都被商纣王七十万大军的气势和方来威猛的名气吓怕了,没有一人敢主动上前挑战。
姜太公见此,知道再拖延下去,只要方来驾战车一个冲锋,只怕自己这边的诸侯联军就要溃败了。眼见到了危急关头,姜太公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大吼一声,便驾车冲向敌阵。而在姜太公身边的三百多本族士卒见自己首领都冲进去了,便也奋不顾身的跟着向商纣军队冲击。最终,凭着姜太公的带领和姜姓士卒的勇猛才将方来于阵前击杀,方来一死,一下子便让纣王军队中的奴隶失去了主心骨,从而心生畏惧,这样才使得殷商军队大半都丢盔弃甲、临阵倒戈,周武王也才能最终取得对商纣王致命一击——牧野之战的胜利。
战后,周武王力赞太公姜尚是“牧野鹰扬”,太公勇力也由此为后世称道。而且,太公姜尚最终因为战功卓著,被周武王第一个封于营丘,建立齐国。而从此之后,周军作战之时,往往会在大战之前效仿姜太公当年牧野之战的做法,通过攻击对方先锋,打击敌方士气,以期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而后,经过近四百年的演变,“致师”之礼逐渐成了周王室统治之下的各诸侯国进行战事之前的重要礼仪。
尤其是对于齐国而言,因为此“礼”的得来跟本国先祖有关,所以齐国历代国君都十分重视。因之,齐国从上到下对于“致师”之礼的看重也是远超他国。当然,因为从上到下的重视,齐军“致师”的手段历来也是诸国之中的佼佼者,其他诸侯国军队面对齐军之时,也往往对他们的“致师”之礼感到头疼。
久而久之,在齐国军中便形成了有关“致师”的奇妙规律:一旦本国在交战中取得“致师”胜利,一般大战都能取胜;而一旦本国在交战中“致师”失利,那大战往往也就随之而败。而且,在后来的演变之中,不再是先锋部队的集体冲锋,而变成了各派一辆战车作为代表,进行战场之上的较量,其他人在“致师”发生之时,无论己方胜败,都不能出手相助。这对于身材高大的齐人而言,自然又是一种无形的助力。想来,齐人战车的高大,也可能与此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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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高固看着郤克等人的神色中满是自信,甚至嘴边还带了几分讥笑,显得有恃无恐,就是知道联军人再多、再仇视自己,也不能一拥而上。
当然,高固也是有自信的资本的。在整个齐国,高固的勇猛自不在话下,而且他还是罕见的能够将君子射艺、御车之艺发挥到极致的人。据说,他一人可以独自驾车保持车驾平稳,还能在车上连射连中。再加上他身材威猛,力大无穷,手执长戟可以力敌百人。此人几乎是全能选手,自然是齐国士卒心中的无敌存在。因此,当齐君无野提出要行“致师”之礼时,高固当仁不让,第一个站出来请求出战。其他人都知道他武力出众,自谓比之不及,也就没人跟他争。
齐君无野之所以在大战前就派出高固去“致师”,也是由他自己的考量。一者,高固勇猛,想来失败的几率很小。二来,齐君无野知道面对联军之时,自己欺人在先,从道理上讲自己一方是站不住脚的,因此国弱“请战”肯定讨不到多少好处。所以,齐君生怕因为“请战”而影响了全军士气,便顺水推舟,命高固随国弱一起来到联军营垒之前,待国弱“请战”之后,趁热打铁行“致师”之礼。
他对高固的能力还是充满信心的,料想即使国弱“请战”不利,但马上以“致师”之礼予以还击。相交之下,毕竟大战靠的是勇力而不是嘴上功夫,士卒心中钦佩的也是勇武之人而不是说客辩士。“致师”取胜一则能够给大战一个开门红,二则也可以给本国将士一个大战必胜的心理暗示。因此,只要高固“致师”取胜,己方必能从士气上压倒联军,对接下来的大战也就极为有利了。
面对前来“致师”的高固,联军一方的郤克此时脸色极为难看。他和他身后的晋军士卒对于“致师”之礼,从心理上来说多少都是有些忌讳的。晋军历来作战都非常强势,晋人本身也都很勇猛,但是,相对于齐国从上到下的崇尚“致师”来说,晋人对于“致师”的重视却不怎么样。
一来是因为晋人本来就以“深刻”著称于世,向来信奉“宁斗智,不斗力”的先王之训,对于“致师”这种斗力之事自然就不是很热衷。二来,晋人最早的封国之地处在戎狄混杂之所,相对于戎狄士卒个人的勇猛善战而言,晋军个体再勇猛也不能比得上戎狄之人。面对勇猛的戎狄部族,晋军只能依靠战阵来取得优势。所以,相对于“致师”这种单挑的方式,晋军在战术运用上更重视发挥整体战阵的威力,军中的将领们也都是重战阵而轻单挑。
三来,晋军的“致师”历史比较惨,从而影响到了士卒对“致师”的看法。说晋军不重视“致师”,不是说晋人就不会“致师”。只不过,很不凑巧的是,凡是在晋军中以勇力善“致师”著称者,大多都没有一个好的下场。就比如,当年在先君文公账下甚为得力的猛将舟之桥,在城濮之战时曾经担任文公车右一职,是晋军中响当当的猛士,可是在城濮之战中,却因为蛮横不听军令,最终被先君下令斩首。
如果说舟之桥之事,郤克等人没有亲身经历。可前几年发生的邲之战,除了荀首以外,包括郤克在内的栾书、韩厥等人可是都有着切身体会的。当年中军佐先毂,就是晋军中少有的猛将,也十分擅长“致师”。可是,晋、楚两国在邲之战“请战”之时,因为先毂觉得中军将荀林父回答的有些谄媚,所以不顾自己战前军议中被分派的“致师”任务,忙着去追赶楚国前来“请战”的少宰樊姬,结果一时错过了前来“致师”的楚国的许伯、乐伯、摄叔。没办法,荀林父只好另外安排将领临时代替先毂前去“致师”,最终却被楚国的许伯、乐伯、摄叔将晋君前去“致师”的将领当场擒获而去,全军士气大落。而后,大战之中晋军大败,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所以,从那之后,不光郤克对“致师”一事甚为忌惮,晋军上下都对此有些避讳。现在看着高固前来请求“致师”,怎能不让郤克头疼!郤克回头看着身后的诸位将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虽然谈不上畏惧却是不自然的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派出何人前去应对齐军的“致师”。
这时,身边车驾上的卫国上卿孙良夫主动解围,向郤克拱手说道:“郤君子帅大军前来援助蔽国,远来舟车劳顿,未及歇息便追赶至此。现在,齐人来此‘致师’,不如请贵国的诸位君子稍事休息。就由蔽国大夫向禽为先锋,替大军出一份力,不知君子意下如何?”
孙良夫说罢,身后卫军阵中出来一辆战车,车上身着甲胄的一位君子,下车之后三步两步走到郤克车前,也不多说话,只冲着郤克躬身一揖道“请君子允准”,便抬起头来盯着郤克,等他发命。
众人这时才仔细的端看身前的这位卫国大夫,只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个头之高大,比之对面的高固不相上下。而且,此人剑眉英挺,甚有气势,在众人看来也只有此人似乎能与高固一较高下了。
郤克见他主动出来请战,心里大为钦佩。而且,由他代替晋军前去“致师”,一下子也缓解了郤克身后晋军中的紧张氛围,大家心中都为之稍微放松了一下。对郤克而言,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向禽大夫能否战胜得了高固,可是一时也没有别的人选,当即一点头,口称“有劳向君子”,便允准他驾车出战。
这边向禽也不多言,领命之后一躬身便回到自己车前。向旁边的卫国上卿孙良夫微一点头示意,便跨身上车,接着便命御者驾车出联军营垒。
这时,整个联军一边,见己方有将领主动前去应对齐军高固的“致师”,原本稍微低落的士气,便一下子高涨了些,都争着吼着为己方的将领助威打气。
而对面的高固,一见对方出来的车驾之上,旗帜是卫国的,知道必然是员卫将。待车驾靠近之后,高固才看清楚,对面的卫军将领就是之前在新筑城交过手的卫国大夫向禽。当时齐卫两军大战,自己也注意过此人在两军阵中往来冲突,很是勇猛。但当时却没有机会,与之切磋一二。因此,这一次算是两人之间头一次面对面的交手。高固看他身材魁梧不下自己,心中对向禽一时有了少许忌惮。
但是,有了忌惮并不代表高固心中就害怕了,他对自己无论是射艺、御车之艺还是力敌之艺,可是有着充分自信的。而且,他还为此还留了一招杀手锏,准备交战之时突然放出,以期取得一击必杀的效果。
所以,当两辆车驾相据二百余步时,双方一照面,各自于车上拱手行礼之后,便驾车向对方冲突而去。
因为是在联军营垒之前进行“致师”,联军士卒见己方将领向禽驾车向对方冲去,心中一时揪起来,都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向禽能够抵挡住高固的冲击。可是,还没等他们在心里祝祷完毕,眼前就发生了惊人一幕。只见双方战车一交合,己方的向禽便倒在了车中,而向禽倒下的瞬间,对方的高固竟然出现在了向禽车中。
原来,高固仗着自己力大无穷,私下里又练了一手绝技,在与向禽战车交汇的瞬间,便从车中突然掏出一块寸许大的大石来,双手猛然朝着向禽脑后一掷,向禽不及防备,被石头击中后脑,瞬间便倒在了车中。
就在此时,对于自己这一手掷石手段很有自信的高固,在扔出石块的一瞬,便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战车中一跃而起,飞身到了疾驰的向禽车中,一脚踢翻中间的御者,一手擒住车里的车右。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导致联军士卒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当他们看明白这一切时,向禽车驾已经被高固驾着驶离联军营垒较远了。而后,高固原本的车驾也迅即返身折回去。
瞬息之间,“致师”便结束了,只留下一脸懵的联军士卒。看着远去的两辆车驾,郤克此时也是脸如死灰。他虽然对向禽能否战胜高固有些怀疑,但是心中想着此人如此威猛,至少应该能够跟高固大战一场吧,到时候力敌之下即使败了,面子上也还能过得去。却没想到,此人竟然在高固手下连一个来回都没有走下来,实在令郤克大出所料。这时再看向身边的其他人,孙良夫一脸愤怒,连一向老辣的季孙行父脸上都稍现了忌惮之色,其余之人更是满脸的惊讶、恐惧。郤克心中长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一方的士气算是被齐军彻底压制住了!
而另一面,一脚踩着车中的御者,一手腋下夹着卫军车右,然后一手挽辔驾车的高固,此时心里十分高兴,脸上的褶皱都绽放开来。回到自己军营之前,见己方的士卒,都站在营垒前等着自己回来,他们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输掉“致师”。老远见两辆战车驶来,便兴奋地吼叫起来。
这时,高固心中更加得意,他没有马上返回营垒中向齐君无野回报“致师”之事,反而驾着卫将向禽的战车在齐军营垒之前来回驰骋。而战车驰骋之下,便在齐军营垒前掀起一阵漫天的土灰。可是,这些土灰并没有盖住齐军士卒的兴奋,土灰后面的齐军反而高呼的更加大声起来。
随着一声声高呼,高固将腋下的卫军车右单手举过头顶,一把掷向营垒中的齐军士卒。然后,在车上高声大叫道:“诸位,想要勇气的话,就来买我高固剩下的吧!”说完,随着齐军营垒中传出的一阵大笑之声,高固才驾车通过辕门回到壁垒之中,去向齐君无野禀报此次“致师”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