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高固回营之时,郤克等人也都面带愁容的各自驾车回到营帐之中。
这边郤克营帐中,除了自己的儿子郤錡、老臣郤郑之外,本族四大分族的郤犨、郤招、郤至、郤毅也在,另外解张、郑丘缓、其毋张等一干中军大夫,与郤克交好的栾书、韩厥,还有下军佐荀庚,他们都出现在郤克的大帐之中。这时的他们,面带不解之色,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中军御者解张。
解张方才为郤克驾车,在阵前,也是亲眼目睹了高固在“致师”中,仅仅一合,转瞬之间就击杀了卫国大夫向禽的,他心中的震惊不比其他人少。但是,解张善于军谋,回营途中见身边的诸人都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之中,知道他们都被高固的勇猛震慑住了。其实,不只是身边的这几位,就是整个联军,现在恐怕没有一人不心中惴惴的。解张很清楚,此时如果任由这股对高固的畏惧之心在联军将士中传布开来,那后果自然非常严重,恐怕明日大战就真的没人再敢撄其锋芒了。所以,解张在驾车返回大帐的途中,心中也飞快的转动了很多,试图相处应对之策。
当然,解张确实也想出一策来。他熟悉兵法典籍,深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现在的联军虽然还没有到此绝境的地步,但却实实在在步入险境了。所以,一回到帐中,见众人都是一脸愁苦之色,便主动上前向郤克言说今日之事。
所以,此时见众人看着自己,解张便把心中谋定之事,对着郤克说出来:“吾子深知,我兵车从新绛出发之前,张即已经与吾子定计。”
说着,见除了郑丘缓、荀庚几人已经知晓外,其余的韩厥、栾书等人尚且疑惑,解张便开口解释道:“当日得知公侯要命吾子出征,张已经与吾子商议过一番,便是要以徒兵破齐军,因此吾子才特别让荀君子带上潞子之戎。”这话一出,令韩厥、栾书等人更加疑惑了,他们都是久历战阵,知道作战之时兵车对于徒兵的冲击那可不是说数量上的差别,而是质的区别,要以徒兵破兵车,真实匪夷所思。
解张知道他们不解,便对他们说明了当时在郤克府中议定之计。在众人稍微有些眉目的时候,解张才又接着说道:“故而,张才敢言今日‘致师’之事,面上看起来,虽然对我军士气影响甚大。但是,以张之见,这对于吾子既定之战术,也未尝没有好处!”
众人一听解张如此说,心中刚刚解开谜团后的一丝清明又马上被疑惑填充。他们都知道士气高低,是影响战场走向最直接的、最重要的因素,现在解张竟然说“致师”之后的士气低落对来日布阵有好处,这些自然引起众人心中的疑惑来。
好在郤克是知道解张的,他素来于行军布阵之道研究颇深。所以,既然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因此,虽然心中也起了一点疑惑,但是听解张这么一说,知道解张对今日“致师”对士气带来的不利有破解之道,郤克反而心里安定下来,也有了几分底气,便向解张拱手揖道:“请张侯教我!”
“吾子,可知当年郑国先君庄公于繻葛大破天王一事?”解张侧身一避礼,张口反问道。
“此事当年轰动天下,克自然知道。”郤克一想,便知解张所说的是一百多年前,郑国先君、当时闻名天下的郑庄公,以一国之兵,击败人数、兵车远多于自己的周桓王麾下诸国联军一事。当时,郑国大将祝聃一箭射中周桓王,差点令天王陨于此战。在此之前,周室天王虽然有死于外因者,不过要不就是像周昭王那样在大河之中被淹死,要么就是像周幽王那样被犬戎围困自杀而死,还从未有天王被臣下在战阵中所伤者,此事不但违背了君臣大伦,而且还打破了周王乃是天子,不可被兵器所伤的神话。因此,在当时来说,确属惊人之事,不但郤克知道,就是在做的诸位也都略知一二。
“诸位知道,本国的馆驿大夫籍游出身籍氏,籍氏与董氏世代掌管本国典籍,而董氏又出身于王室旧臣辛氏一族,当年辛氏因被天王驱逐,前来我晋国,曾携带了不少王室旧闻典籍。张与籍游大夫算是旧交了,有幸曾于籍游处见过关于此事的记载。”解张不忙着解释为何要提起一边繻葛之事,却先解释自己得知此事的缘由。
然后,解张才一边回忆典籍中所载,一边向郤克等众人解释道:“据载,当日郑先君庄公面临的情况,就与今日吾子所面临的一样。繻葛之战,究其起因的话,虽然是因天王处事不公,擅夺郑国秉政之权,罢免了郑国先君庄公右卿士一职,引得郑国不满,从这说自然是郑国占理。可当天王亲帅王师来伐之时,郑国无论有理与否,只一条——以臣犯王,便在大义之上已经理亏,理亏之下,士气自然不能与王师相比。而且,郑国以一国之兵相拒天王,不但士卒少于王师,兵车也远不如王师兵车高大威猛,郑军士卒之斗志自然也要远逊于王师。可是,最终郑军之所以能够打败王师,其原因就在于用了与吾子准备在明日疆场上所用的相同阵法——鱼丽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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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听得入神,尤其是一听自己提到的“鱼丽之阵”,都带着好奇的眼神望向自己这边,解张便接着说道:“所谓鱼丽之阵,便是‘先偏后伍,伍承弥缝’之阵。据典籍所载,当以兵车二十五辆为‘一偏’,布置于阵前。以厮徒二百五十人随从其后为‘一伍’,将‘偏’与‘偏’之间的缝隙都弥缝起来。一旦作战之时,便能如张以前与吾子所说的那样,阻滞敌军兵车了。”
听到这里,郤克心中已经有了眉目,多少知道解张所说的意思了,但见其他人还在懵懂之中,便也没有打断解张的解说。
“但是,这鱼丽之阵最为关键的,也是最为害怕的,却恰恰是本阵中将士太过勇猛,一下子冲突之间把阵型带乱,一旦出现空隙,被敌军兵车乘隙而入,便无法起到阻滞的作用了。所以,士气低落一些,也不见得完全有害。只要控制得当,士卒人人心中有些畏惧,自然就更希望依靠身边的战友,也更加不敢擅自离开本阵。这样一来,反而有利于发挥此阵的作用。”解张一口气解释完,便微笑的看着郤克和众人。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纷纷点头。当然,其中谨慎一些的,如郤犨、韩厥、栾书等人,他们虽然觉得解张解说的很有道理,可内心深处总觉得如果放任不管,似乎大为不妥。尤其是郤犨,见旁边的栾书正在沉吟,而一边的韩厥也正踌躇着要不要说,他知道韩厥心中有所顾虑不好直言。
郤犨因自己是郤氏本宗,论年龄还比郤克要大,少了些顾忌,便抢在韩厥之前向郤克一揖言道:“宗主,虽然张侯之言甚为有理。可是,也不好让士气太过低落,否则齐军战车冲突之下,怕我军顷刻之间便会土崩瓦解。所以,以犨之见,此事不能只我们军中的几位知道,也得让其他人知晓,尤其是鲁、卫两军。所以,还请吾子将鲁、卫两军的将领与我军将领,一起招到此处,由吾子当众代为向诸位将领解说才好。”
“伯父言之有理,不过却不能直愣愣的把布阵之事说出来,否则有战前泄机之嫌。而且,底下的士卒,对于军阵之事也不甚明了,与其给他们解说布阵,还不如就说今日‘致师’之事是宗主的特意安排,为的就是麻痹敌军,这样一说,反而更容易稳定下层的军心。侄儿浅陋之见,还请宗主与诸位伯父指教。”郤至来此之前,对于他自己麾下的郤氏族兵的状态知道的很清楚。所以,即使解张解说之后,他也是赞同伯父郤犨的观点,应该给全军说明一下此事,以稳定底层军心。
栾书沉吟之后,终于开口了:“这倒不急,以书之见。解说之事,可留在明日大战之前的军议之时,一则可以防止泄露机密,二则战前先观察齐军态势,再做应对,可能会有更好的效果。不知郤君子以为如何?”
郤克也明白栾书所说的,现在慌慌张张把三军将佐召集到一起来解释,好像有些刻意为之的意思,弄不好不但不能解除大军心中的慌乱,反而引起军中的猜疑。倒是明日战前必有军议,届时再向大家说明,反而显得自己谋定后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士卒战前一时也不能去追究太多,没准更能收到奇效。
所以,郤克冲着栾书一点头,便对着众人说道:“栾子所言甚是,诸位也都言之在理。此事可留在明日军议之事,再为宣布!”然后,脸色一变,瞬间肃然命道:“明日决战,事关重要。诸位传我之令,大军寅时二刻起身,埋锅造饭,卯时初刻大军齐集,卯时二刻三军议事!”
栾书等人,一见郤克发布军令,也都马上转身向着郤克,待他发命之后,便一起肃然应道:“诺!谨奉君子之命!”
另一边,高固驾车通过辕门,远远的看见齐君无野的大帐前,已经有十几人在帐外望向自己这边,高固一看知道是齐君帅同国胜、国弱、陈稚等军中将领亲自等候自己,便也赶忙在帐前百十步的距离停下车来,快步下车。高固此时虽然身着甲胄,但还是一路小跑的趋前来到齐君无野等人的身前。
还没等高固躬身行礼,齐君无野便高兴地上前一把搀住他的双手,然后语气亲切地说道:“君子甲胄在身,不必如此虚礼!”说完,向着国胜等众人一抬手,虚让一声“来来来,诸位快进帐中说话!”齐君无野显然是打心底地高兴,竟然亲自拉着高固的左手,将他让进了自己的大帐中。众人见此,自然也尾随而进。
国胜是个急性子,待众人进帐之后,没等齐君无野说话,他便第一个跳出来向站在齐君身边的高固,兴奋地问道:“高君子,今日晋军前来‘致师’的是何人啊?”然后没等高固回答,便又迫不及待地再问道:“听军中士卒说,君子今日大显神威,与那人一照面便将此人击败。不知君子用的什么法子?”
国弱跟高固一起前往的联军营垒之前,去时自然还有些佐乘跟随,当国弱“请战”之后,他自己驾车返回齐军营壁向齐君回报。而那些跟随他们前去的佐乘之人,可都想看看己方大将高固的神威。但是,他们是国弱的佐乘,不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前方,好在他们也是头脑灵活之辈,一转念便想出了法子,他们只慢吞吞的往回驾车,这样既不耽搁了佐乘之责,也能看到高固的“致师”。
所以,第一个将高固“致师”胜利的消息带回齐军营中的,正是这些国弱的佐乘。但因为他们毕竟是驾车往回返,所以跟高固距离甚远,也就远远地只看见高固一合就打倒了对方将领,占了对方的车乘。可是,至于高固是如何做到的,他们却没有看清。
当他们把高固大胜的消息带回来时,让齐君无野及众将士高兴之余,自然也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都想知道高固究竟是如何做到只用一合就击败对方的。可偏偏带回消息的这些佐乘之士竟然一问三不知,所以才让急性子的国胜抓耳挠腮,不待齐君无野发问,自己便抢先问出来。
国胜一旁的弟弟国弱,见自己兄长在齐君面前失礼,而一旁的其他将领虽然没有笑出声来,但都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国胜。这让国弱心中暗骂兄长太过心急,丢了国氏的脸面。可又不能出言点醒他,国弱便稍微侧眼看了一下齐君,同时暗中扯了一下国胜的衣角。可是,在国弱一瞥之下,却见面前的齐君无野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国胜抢在自己之前发问而不高兴。显然,今天“致师”大胜,令他心中无比舒畅,一时也不去计较那些虚礼了。
齐君无野作为齐国之君,不光是他心里深信本国的“致师”规律,在当时,几乎每个人都很信奉预兆之事。因此,齐君也很愿意去相信“致师”胜利将是带给他大战胜利的预兆。而且,他年纪比国胜、国弱等在场的诸位还要小,又心性直爽,他其实也很想知道高固是如何做到一合必杀的。因此,见国胜发问,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高固,等他自己来解释。
高固见齐君等众人望着自己,脸上夹杂着好奇、羡慕的神色,显然是对自己初战立功有些欣羡。其他人有这样的想法,他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冲着齐君微一躬身,便对国胜朗声说道:“今日对敌之人,不是晋军中人,而是卫国大夫向禽。”然后才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国子谬赞,固又有何神威了。不过是练了一些唬人的把戏而已!”
见一向直爽、勇武的高固,竟然也学陈稚等人故作谦虚起来,齐君无野心中觉得好笑,便对他说道:“高君子不必过谦,君子一合击敌,确属神技啊!”。
高固见齐君亲自说了,便也不再谦虚,向齐君揖道:“公侯,臣这一招,确实算不上神技,原本就是军士们日常在营中玩的掷石之戏。”见众人一脸疑惑,高固便接着解释道:“不过,臣将原本只有尺许大小的石块,换成了寸许大而已。”说完,高固便笑着看着众人。
在场的众人一听此言,顿时便恍然大悟般纷纷点头,这才明白为何跟随而去的兵士还没看清高固如何出手的,他便把对方将领击倒在车中了,原来是练了这么一手。不过也确实是,只有掷石才能在短距离内毫无防备之下突然出手。可是,一般的掷石不过是拿尺许大小的石块,飞掷出去伤敌而已。若能做到一出手就是杀招,也只能是比原本石块大出十几倍的大石才能做到。可是,他们转念一想,能够把如此大的石块瞬间掷出,也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得到的,还真得是向高固这样力大无穷的猛士才行。所以,他们自问不能之下,此时众人看向高固的脸上除了艳羡之外,还多了几分钦佩。
齐君待众人平静下来,才又向高固出口问道:“高君子,依君子今日‘致师’所见,联军实力如何?”
高固见齐君收起了笑意,一脸严肃的发问,便也端素一揖,回道:“依臣今日之见,联军不足畏也!”
“哦?”齐君一听高固所说,也在自己意料之中,知他今日“致师”取胜,必然会有此一说。当然了,齐君自己也深信高固的能力和齐军士卒的勇猛,现在士气大涨之下,也很有把握在明日大战中击败郤克的联军。但是,齐君无野方才听高固说今日应战的不过是卫军大夫,而不是晋军中人,心中便略有些不安。所以,便把自己心中所想对高固及众人说出来。
这时齐君面前的众人中,只有高固和国弱亲身去到联军阵前,所以,他二人也最有发言权。因此,高固见齐君心中还有些担忧,便第一个说道:“公侯不必忧心,联军人数虽众,但是他们之中却少斗士,不足为虑!”
一边的国弱也点点头,他知道大战之前不能打击己方的士气,而且他今日看来,对方确实是士气不高,便附和地向齐君说道:“高君子所言有理。公侯,臣今日前去‘请战’,那郤克虽然应对上没有失礼之处。但是,在臣转达完公侯所命明日决战一事之后,郤克原本口气很硬的答应了。可是,马上竟然又一变口吻,说出了……”国弱将郤克最后说的话,向齐君无野和众人复述之后,便又说道:“所以,以臣之见,郤克心中似乎对此战也没有底气。”
听国弱也如此说,齐君心下高兴。如果说联军的统帅郤克自己都没有底气的话,那他麾下的士卒也可想而知。而且,他明白战场之上,最怕的就是主帅临阵犹疑。一旦主帅犹疑不决,那大军指挥上便会出现漏洞。如果,郤克果如国弱所说,那明日决战之时,他就有很大的把握取胜了。
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此时,众人见齐君一脸坚毅之色,知他心中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