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主春秋鞌之战 第59章跛脚使者1

第59章 跛脚使者(1)

看着一脸懵懂、正失神向着虒祁宫正寝门外慢慢挪步的郤克,栾书便主动退后。

待士会等人向前走去之后,他便站在殿外阶下,准备陪着行动不便,走在最后的郤克一起走下那近乎百阶之高的虒祁宫正寝高台。

因在宫中不便言谈,两人一路之上都无语。

等两人沿着紫贝缀成的阔道向北走出宫门,郤克恍恍惚惚的正要上车之时,一边的栾书才随口叫住了他:“郤子少住。”

郤克一路之上沉默不语,一直还在想着刚才朝堂上,怎么就确定了自己作为使者出使齐国之事?

这时听到栾书叫住自己,郤克才渐渐回过神来,停住脚步。因素日与栾书交好,而且深知栾书历来智谋出众,这时叫住自己必然有见教之处。

所以,郤克转身向栾书一拱手,把自己心中所惑,向栾书直言道:“栾子,适才公侯令克出使齐国,这大出克之所料,以克之残身,如何能……”。

栾书知道郤克心中疑惑,栾、郤二族本是旧交,又因他二人年龄相仿,便素来交好,也不顾失礼,先抬手打断郤克,然后面带笑容,言道:“郤子,我知你现在必然疑惑,然吾子细思之,便可明白公侯之意与士君子之意了。”

郤克一听,虽然心中仍然不解,但也听出了栾书语中另有深意,遂向栾书正身揖道:“栾子教我!”

栾书稍一侧身,避开郤克揖礼,谦逊的回道:“书何敢当此!”

不过,看着郤克一脸凝重的表情,栾书随即也正身言道:“依书之见,公侯与士君子虽然都愿以吾子为使者来出使齐国,不过究其原因,这之间恐也略有区别。”

“哦?”郤克疑道:“栾子何出此言?”

“公侯一力欲尊王命、促成诸侯之盟,也很愿意以不战之势换取王室安定和诸侯认可。诚如吾子在宫门之时所讲,经纬天下全靠此次使齐之事,此事可谓当前之急务、要务,吾子自然知晓。”

栾书略一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又接着说道:“然而,按礼法来说,虽然齐君与我公侯皆为侯爵,齐国在先君文公之时也多来从我会盟,照理说出使齐国大可以遣一上大夫为之。”

栾书语音一转,看着郤克问道:“但是,自我先君灵公之时,齐晋之间却屡有交战,齐败多而胜少,疆场之上战死之人也不少。这些人自有父母亲人、兄弟姊妹,吾子试想这些人能愿与我盟好吗?”

见郤克微微摇头,栾书接着笃定的说:“是以齐国君臣心中必多怨愤,国人也必仇视我等。因此,若仅仅以上大夫一人出使齐国,齐君及其臣属必然不能解恨。纵齐国君臣欲与我寻盟为好,却也难平国人之愤。况且,使齐以上大夫也难显我公侯求好之诚意。因此,必以诸卿为使方可。”

郤克听着栾书娓娓道来,也深知栾书所言乃是实情,因此微微颔首,却不接话,只待其再言。

栾书见郤克听之入神,遂语带深意地接着说道:“然朝中诸卿,士君子年老,不堪使齐之劳顿,倘有意外,朝中局面不可预料啊!”

郤克抬头看了一眼栾书,他怎能不知栾书之意!当前朝中六卿,荀首、栾书与己年龄相仿,赵朔年轻自己几岁却身体不好,荀庚尚不及而立之年。若此时士会去世,朝中正卿之位,一时之间也没有恰当的人选。

以晋景公邲之战以来多年的谋划和整顿,卿族不可独大已成为晋国大势所趋之事,所以尽管六卿之中有荀氏一门二卿的局面,但这其实一面是给隐退的荀林父面子,一面也是借荀氏一族的实力来弥补先氏、赵氏两族之缺。

否则,即便晋景公再赏识荀首,也断然不会让荀氏出现两卿。也就更不可能,任荀首为正卿,造成荀氏独大的局面。

郤克看着面前的栾书面上似带苦笑之色,也知道栾书一族,自先君文公之后,便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窘境,时而入卿,时而不入,以实力而言,确实难以做正卿。

而就郤克自己来说,虽然已经做了中军佐,列为次卿,眼看着好像将来就是要让自己继任士会正卿之位。可是,当下要说真立刻让自己去做那正卿,不但他人不服,就是自己心中也没有底。况且自己身有残疾,做次卿已经招惹了多少流言,成了许多他国君臣之间的笑谈。

只有郤克自己知道这些笑谈飞语,给自己内心带来多少怨愤。自己虽然努力按照父亲的教诲,努力克制,力争做到对内、对外皆不以私怨废公事,努力把自己维护成平和恬淡、持中守一的国之大臣形象。

可是,郤克清楚,自己所做的只是表面功夫,连郤克自己也都不能全然信服,更何况慧眼如炬地晋景公和眼光老辣的士会诸人了。

再者,就算自己的行事风格被晋景公认可,但是自己的形象确实扎眼,就不知道公侯心里愿不愿意让晋国出现这么一位惹眼的正卿,来贻笑大方了。

栾书一眼便看出郤克心中所想,他二人所立之地,尚离宫门不远。因此,便高声点破道:“吾子多虑了,公侯若以吾子身有残疾而不宜做正卿,则吾子次卿之位焉得?公侯可不是那等浅薄之人!公侯深知吾子之才华、德行必堪大任,远在朝中其他诸卿之上,才超擢吾子于下军诸大夫之列,令子为中军之佐,实在是爱才、惜才之故。三王之时,帝尧选荐大舜于田亩、商汤擢拔伊尹于庖厨,公侯此举实在是待吾子以国士之礼,吾子切不可以身残这等小事来自抑自艾,否则便是弃公侯之心如草芥,反倒是要令国人乃至天下人耻笑吾子气量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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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栾书点破自己心中所想,又大声指出来,郤克顿时明白,这是栾书要为自己创造机会,让自己在宫门左近剖白自己,以解方才朝堂之上的懵懂失礼之处,因此郤克会意的指天为誓道:“公侯远过尧、汤,待克之恩如日月,克绝不敢以一己之私而颓唐国事!”

栾书见此,与郤克相视一笑,内心却暗道:“郤克果然还是聪明,一点就透。”

于是,便按下声音,拉住郤克双手,接着给他分析:“公侯令吾子使齐,一来是显示公侯向齐君求好之意,但主要用意,依书所见,就是要让天下皆知吾子之名,皆知我公侯举才不以私、爱才惜贤之心有过尧、汤。若吾子能够使齐以成王命,公侯、国内诸卿乃至天王便皆知吾子之贤,待将来士君子告老之时,也可顺理成章,荣进正卿。”

边说边拍了拍郤克的双手道:“吾子当勉之啊!”

郤克听完忙道:“克敢不尽心竭智以成王命!”

说到这里,栾书便执起郤克右手(左为尊,方便交谈),拉着他继续走向车乘所在之处,这里离宫门稍远,栾书便低声问道:“公侯之意郤子已知,士君子之意,吾子知否?”

郤克抬头看了一眼栾书,心中略有想法,却因郤、士两族旧交甚好而士会也于己有恩,因此不愿直说,只含糊道:“士君子之心想来与公侯相似罢了”。

栾书知道郤克念旧,顾念两族旧交和士会之恩,可是他与郤克相交几十年,可谓知己,话到此处不能不说。

而且,就朝中局势和晋景公的意向,士会不日必将告老,接任者必然是自己的这位好友郤克。栾书深知郤克为人正直、不徇私情,若他日郤克继任正卿,为平衡政局,自然会以士会之子士燮入六卿之列,荀氏已有两卿,做不做正卿意义不大。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若不能在郤克任内超过荀、士诸卿,那栾氏出头之日将不可知。所以,此时栾书必须要隔开士氏、郤氏之间的感情,顺便在郤克继任之前表一下自己的衷心。因此,才会将士会与晋景公分开来说。

栾书因知道郤克性直,遂也不绕弯子,执其手直言道:“士君子之意,与公侯不尽相同。公侯为我晋国朝局着想,深谋远虑,以吾子为使者不止是为了当下的王命而计划,更是为了以后我晋国之发展而谋划。士君子虽也有此想法,却稍存私心。士君子朝堂之上说出要出使齐国的话来,内心必知公侯不会允许他自己出使齐国。若为王命、国事而计,当遣世职为使之少卿出使,这才是正常之选。一来少卿使齐足见公侯之心,二来世职为使者,自然明于使者之礼、习于见说之辞。书亦不自谦,书与吾子而言,使齐之选以书当更为妥当。”

郤克也知道栾书世职为使,更兼能说会道,比自己确实更为妥当,因此一边点头称是,一边疑问道:“栾子确实比克更为妥当!那士君子为何不举荐栾子为使啊?”

栾书见郤克点头,便接着说:“难道吾子方才在朝堂之上没有注意到?士君子与公侯答允吾子出使齐国之请时,士君子脸上似有错愕!”

栾书道:“士君子以为公侯急于玉成王命之盟,必然不会应允吾子之请,可未料公侯之志远比此大。公侯乃我先君文公之后少有的贤君,书以为公侯虽知此时伐郑不可,盟会乃是上选,可是也必然知道‘文事不忘武备’之理。且不说楚蛮恃武,若不能于疆场之上击败他,楚人必不能心服。就是齐国,我料公侯也必有备。像楚蛮僻处南方,对我晋国之影响还不是主要的,公侯深知肘腋之患才是最可怕的。以中原之地非齐即我的形势,卫与齐好,鲁与我有旧,宋人于齐、晋模棱两可,郑、陈之属皆是随风倒,齐桓之时,我不与之争,我先君文公之时,齐亦不敢与我争,桑榆、东隅,时势不同各逞其志而已。今日,我败于楚,势不如前,而齐亦内讧多年,可谓旗鼓相当。但齐侯年轻,据闻有复齐先君桓公之志,岂肯轻易与我为好?因此,疆场之上,方是决胜之地。令子使齐,一是观子有无卿相之能,二是令子显名诸侯以备他日荣升正卿,三是……”。

郤克眼见栾书顿住不再说下去,便直言:“此地离宫门已远,栾子请尽言。”

栾书左右观察之后,方才继续说:“三是,若子使齐不成,甚或有损晋国之威,则他日疆场之上争衡,我师出也就有名了。而吾子受辱,也必倾心倾力与齐为敌。一旦能胜齐,则中原诸侯必然影从,届时携王命、帅诸侯共伐楚蛮,志在必得。郤子,这可是一箭三雕啊,公侯之谋不可轻视呀!”栾书此时才把他揣度的晋景公任郤克为使的真正用意说出来。

栾书这些话一下戳中郤克之心,自朝堂之上决定由自己出使齐国,自己便心中不安,可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出为何不安。现在经栾书这一说,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不安正在于此啊,自己只是公侯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此时被栾书点破,郤克心中生起些许惆怅。他也知道晋景公为人深沉,在他手下为卿需要谨慎小心,可自己一直以国士自框,纵然有跛脚之疾,自幼却也未曾放弃功业上的追求,誓要效法父亲一心为国的宏志,却一旦发现自己和其他臣属一样都被晋景公当作工具来用,心中怎能不感失望。

栾书见郤克脸上沮丧,知道戳中要点,便趁热打铁,接着言道:“士君子玲珑之心,比公侯不遑多让。若吾子使齐成功,则公侯必然要重赏吾子,吾子已经身为次卿,要赏就只有士君子正卿之位。如此,则必须要士君子告老方可,故他本心不欲吾子使齐。可若吾子使齐不成,公侯虽不会因此以为吾子能力有亏,却不会着急令吾子继任正卿,必让吾子多为历练方能放心,那士君子之位自可安保无虞。君子方任正卿不过两年,士氏一族,除了士燮担任大司空,位列上大夫之外,他士氏族人在朝中者还不算多,士君子纵然想要在此时退下,他士氏一族也不会答应的。”

栾书把心中挑拨之言说完,见郤克一直闷闷不语,心中略有不安,遂又补充道:“想来士君子也是多有无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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