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寺遗存 第19章长江刀鱼

觉悟最先发现觉如。他在外面踢毽子。毽子飞的老高后,觉悟跳转了身子准备回踢,为这漂亮的花式反踢,觉悟练习了很久。就在觉悟反身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觉如。觉悟抛弃了毽子,向觉如跑去,觉如也兴奋地张开了双臂。

在船上太久了,觉如跑得并不稳。觉悟先瞄了一眼直松,见直松提着一网兜鱼,赶紧调转了目光,径自朝觉如跑去。

已经过了清明,觉悟还穿着棉鞋,有小半的鞋帮踩成了鞋底。觉悟已经快有直松高了,他蹲下想抱起觉如,却打了踉跄。宏忍笑了起来。

觉醒在院子里,趴在小方凳上做作业。直松想不明白,这两双胞胎长得越来越像,脾气性格却越来越相差甚远。

直松这次的捞捕作业是在伸江湖。伸江湖其实已经入江了。刀鱼群很大,渔获也多,也正是量太大了,以至于卖不出去。即使再便宜也买不出去。每条船都分了不少,而且分的刀鱼个头也大。

宏忍说:“少淘点米吧,也正合吃刀鱼的时令。”觉悟有点不高兴:“都是死鱼,我不吃”直松说:“刀鱼就没有能在活着前刚进锅的,这已经很新鲜了。”直松摸了摸觉悟的头:“知道为什么吗?”觉悟说“不知道”直松笑了起来:“因为它们像你爹,性子急。刀鱼触网后会拼命挣扎,加上刀鱼本来就单薄灵活,只会让丝网越缠越多。刀鱼出水时间,闪着银光的小鱼鳞都会挣脱掉的,有的鱼网丝都陷进肉里了,当然命也没了。”

直松说:“上海客都说刀鱼的价值全在鱼鳞上,不知道是真的不。”

宏忍说:“如果不是为了杀价,应该是真的”

觉醒仔细看了一条大刀鱼。这的确像一把匕首。只是刀尖在尾部。“这是一把刀鱼自己掌控不了的匕首”觉醒想。

相对而言,刀鱼的头部要大,头部像匕首的尾部。能瞄准目标的眼睛却在头部,刀鱼的眼睛不大。

“如果真是匕首,这不是把好匕首”觉醒觉得。

到吃饭的时候,宏忍单独给觉悟多盛了些米饭。觉悟三扒两口就吃完了。宏忍夹了条刀鱼放到觉悟碗里,觉悟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不想吃”。觉醒却吃得津津有味。

宏忍瞄了眼直松,直松没有发火。

宏忍为转移注意力对直松说:“觉醒这孩子捉筷子捉得远,今后可能会行走得远,说不定是要去京城的呢。”

直松一看真是的,觉悟捉筷子不远不近,觉如捉筷子就近。“行走得远也不定好啊。”

觉如后来学了水产,特意了解了下刀鱼。长江刀鱼的确是见过星辰大海,但也为了有较强的洄游能力,把身材修行得瘦长单薄。长江刀鱼是在淡水产卵,湖泊出生,海里成长。等长成了,又回到故乡产卵。

最终,也在湖里落网。

觉如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细头、光头:“这次,你们没看到觉醒,裹着一声白,瘦的可怜,在冰棺里躺着。他哪里是教授啊,就是条死刀鱼啊”

许久没说话的光头说:“就不该从美国回来,更不该回老家,这不就是送肉食上甑板嘛”

细头说:“是啊,觉醒哥那么个人才,国家花这么大精力培养出来,毁在乌龟王八蛋手里,真气人!”

空气仿佛又凝固了起来。

76年的时候,全国上下一片哀嚎。许多人是比亲爹娘去世哭得还真切,觉如也哭了。觉醒正被一道数学难题难住了,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在雷池那个地方封闭,直松只是提了一网兜鱼,就让班主任原谅了觉醒。直松自己没读过书,很知道没读书的短处。有先见地认识到推荐上大学的日子不远了,在觉悟觉醒读书这件事上倾注了热切的期望。

直松再次咯血,并且发起了烧。一到傍晚就咳嗽,晚上流虚汗,整床的被子都快汗湿了。宏忍彻底焦急了起来,几乎是恳求着让直松上了县医院检查。

雷池去县城只有一条颠簸的马路,也只有一早一晚两趟班车。觉如还没上学,只好带了去。这是觉如第一次坐车,和觉如同行的除了爹娘还有鲜鱼,很强烈的腥味弥漫在车厢内。车行至毛刺岭,强烈地颠簸了起来,空气里的腥味加剧。

觉如从座位上被颠了起来,哇地一下就吐了。

宏忍抱歉地向乘客说:“伢儿没坐过车,还不适应”。

下车后,觉如感觉路很平整,想着要是在这上面滚光头的铁环,那得跑多快。这样一想,一下子变轻快了。

宏忍对直松说:“伢都吐干净了,到到三八食堂给点2碗肉片汤,你也吃碗吧”直松摆了摆手。

觉如觉得这是最好吃的早餐,后来在县城里生活,却总也吃不到那次的味道。

给直松看诊的医生穿着白大褂,简单询问了下,开了张单子让直松去照x光。呼气—闭气—憋住。拍片的医师让重复了几次,拿起笔潦草地划完后,交给宏忍。其实就是宏忍也是不识字的。宏忍拿着拍片医师给写的报告交给白大褂医生。医生拧着眉头对直松说:“你和伢儿出去下”。

直松带觉如出去后。医生问宏忍:“第一次咯血有多久了”宏忍说:“有上年的了,他说是老伤。”“肺穿孔了,这是个铁人啊。痨病。赶紧住院,一刻都不能耽误”

宏忍哆嗦了起来:“这一家老小将么办啊”。

宏忍出来时,脸上已经很平静。直松说:“好脚好手的住什么院”一向柔弱的宏忍坚决地说:“非住不可!你这就到住院部先打针,我回去把我娘接到家里来,把家里安顿好了,就上来陪你。觉如我也给带回去。”

直松看宏忍像变了个人,也就没再坚持,去了住院部。

做皮试的时候,直松这么钢的一个人,竟然掉了颗眼泪。觉如感觉他爹在一瞬间变就了,像是条被束缚在渔网上蹦跶的鱼,最终安静了下来。

在觉如的记忆里,这是段很长而幽暗的时光。

房间昏暗,父亲的脸颊突出,眼窝深陷。觉如怯怯地站在房门口,父亲向他招手,觉如进去,父亲搂出一个牛奶罐,递给觉如一个勺子。“香着呢,你尝尝。”这是外婆专门给父亲备用的芝麻屑。直松老是饿。饿的时候可以挑一口吃,也可以在开水冲鸡蛋时拌上一勺子,除下腥气。

觉如并没有吃出香味,只是往直松身边靠了靠,直松一把搂住了觉如。

家里的口粮有一半被外婆拿出换鸡蛋芝麻等营养品供给直松。觉悟、觉醒开始喊饿,这是对蓬勃生长的兄弟。觉如又开始瘦了起来。

直松回家后半年的时间,向大队申请去干校农场。农场不用下湖,遮风挡雨相对好点。到春耕的时候,直松突然感觉活力重现,一个人犁了一天的地。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又出了一身的虚汗。

宏忍哭了起来:“总充能,医生不是说了,你这病要修养的吗?”

再次去县医院的时候,白大褂犯了难。最后说,去蕲春试一试吧。语气十分不确信。

去蕲春之前,直松把觉醒和觉悟叫到了一起。觉悟有点胆怯,生怕又是一顿臭打。直松不在家的那段日子,觉悟几乎没有去学校。昨天刚刚和油头偷了一只鸡,两人躲到船上的伙舱,烧了吃。觉悟正担心着,没想到直松低下了眼睑,愧疚地对觉悟说:“伢呐,爹对不起你,你就不读书了啊。我已经和王木匠也就是你王叔说好了,你拜他为师,跟他学徒。”直松接着说:“行行出状元,你王叔的手艺好,跟着他把手艺学好了,到哪里都有饭吃,到哪个朝代都不会饿着”。觉悟一听,赶紧说:“好的,我也不想读书了,觉醒会读就让他读”。直松欣慰地说:“也好啊,跟王叔学徒还有三个工分呢。”转身面向觉醒:“醒,你就好好读书,将来全家都指望你享福呐。”觉醒用力地点了点头。

直松在蕲春医院整整住了两年。觉如到了上学的年龄,觉醒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县一中。宏忍回来两天,准备觉醒上学。回蕲春时,就听病友说直松投河,幸好发现得早,要不就没命了。宏忍太了解直松:直松是对自己失望,不想再拖家庭后腿。

其实院方也焦急。直松对链霉素已经有耐药性,治疗并没有效果,病情在急剧加重。

觉如家的前面就是雷池小学,那天轮到觉如教室卫生值日。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教室里飞扬的尘土让照进来的太阳光形成的一道道光柱更加明显。教室仿佛被光柱割裂。

细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觉如,你爹死了”“你爹才死了呢!”觉如以为细头在骂他,拿着扫帚追着细头打。细头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真的真的,不信你回去看。”

觉如回到家,他爹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是从蕲春拉回来的。一直拿在觉如手上的扫帚掉了下来。觉如觉得他爹变成了一条大大的刀鱼。

后来,觉醒也变成了一条大大的刀鱼。

只是他们落入了不同类型的网。这两条刀鱼,在雷池人看来,价值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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