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寺遗存 第20章如果鱼虾会说话上

直松去世后两年,生产队的船只分到各户了。船老板看见鱼群,眼睛里都会闪着绿光,既兴奋,又贪婪。

那时,直松看见鱼群也兴奋,但仅仅只是兴奋。

宏忍在船头收网。

渔网是下在一片蒿菜外围,蒿菜间夹着莲花、芡实、菱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生物。

风平浪静,觉如趴在宏忍旁边,耳朵贴在船板听水的潺潺声。菱角还在开花,荷花也开了,荷花是为莲子而开的。

觉如嚷着要吃莲子,宏忍只得偷出手来,掐了个。“还没长实哩!”像是打发觉如,继续收网。

“提不动了”宏忍对在后面趟桨的直松喊。

直松一边趟桨,一边望着远处的天空。“全是小鱼的吧?”直松问。

“是的,怎么这么多小鱼啊!”

直松大声兴奋地对宏忍喊:“把小眼网放了,前面有鱤鱼群。在风暴前,抓紧时间放大眼网,抓大家伙!”

宏忍也望了眼天空,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的小眼网。

船离开了蒿菜,往开阔处行驶。

觉如见飞溅出的浪花越来越大,直松脱掉了全身的衣服,只穿了短裤,双脚交叉轮换践起。身体前后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船浆吃水越来越深。

觉如感觉天空低沉了下来,远处有大鱼不停地跳跃出水面。越来越近了,觉如清楚地看到,比他还高的鱼张开大口,又一个猛子插向水面。

水面的小鱼群,撒水花一样,四处逃窜。

直松兴奋地对觉如说:“好家伙!鳡鱼一个风暴能长大好几斤哩,你要会吃饭,也会长得快。”

宏忍手忙脚乱地放大眼网,直松还在不停地催:“快,快快!”

觉如紧张地站在船上,天暗了下来。

觉如看见天空伸下一只巨大的手,尖叫了起来。接着宏忍看见了,直松也看见了。觉如觉得那是无数条被他吃掉的鱼组成的,这些鱼要找他拼命来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宏忍的怀抱里钻。

“不好,龙卷风。”直松赶紧扔掉了双浆,忙乱地从船柜里找出两大片泡沫,扎在觉如的前胸后背。

“伢还是8点钟的太阳啊!”宏忍失声道,用力搂住了觉如。

倾盆大雨。

大雨无约而至,无数条水线,把水、天密密地绞织。一瞬间,天、水分不清界线。

有浪不断地涌进船舱。宏忍一把把觉如摁进大舱。找了把插瓢,拼命地往外绕水。

一个高浪袭来,直松一个踉跄,彻底扔掉船桨。这个从8岁就在船上混的硬汉,仰天长啸。用宽大的手,抹了一脸的雨水、汗水,甚至泪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双手紧紧把握住船头。

一阵狂风刮来,大舱的蔑箦被刮起,觉如觉得那就是一叶巨大的枯叶,在狂风里乱舞。暴雨砸在觉如的身上,硬生生地疼。觉如不争气地嚎啕大哭。宏忍一边快速地往外绕水,一边找出另外一个插瓢,扔给觉如:“男子汉,别哭!”这是宏忍很少有的严厉。

雨越来越小,水天明晰了起来。直松跳上船头,拿起铁锚,奋力把铁锚扔进一片蒿菜里,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了一会儿,觉如才看见直松露出头来。

“安稳了”直松说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

宏忍一下子哭了起来:“总充能,总充能。都几十岁的人了!”“总当状元,老老少少跟倒你却也总没能吃过饱饭”“这回要是把伢搞没了,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老东西!”宏忍的语言风暴突然地爆发。

“伢命大,风帮忙,要是反风向,一船人就全没了”直松还在水里,明显轻松多了。

他用手指了下远处。

“你看,刚才的风要是往反风向把船再刮个500米,我们就到长江宽水处了,我这小木船哪经得起一浪啊。”

远处影影绰绰,还有浪头在涌。

直松说:“这是小湖汊,我们安全了。”

觉如也安静了下来。问:“爹,为什么我是8点钟的太阳?”直松说:“你还小啊,像我们,就是快落山的太阳了!”“那时几点啊?”觉如又问。

“下午6点吧。”

一语成谶。觉如后来想,或许就是这次风暴剥夺了直松身体的抵抗力吧。

船到队部的时候,觉醒和觉悟甚至外婆都等在那里。队长也在,他瞄了眼光秃秃的,连蔑箦都没有的渔船,一脸阴沉。

直松瞪了队长一眼:“老子前线卖命,你还给老子掉脸子。你个龟要是上船,别说打鱼,就是鱼毛也捞不上来一根。”队长的脸由青变红:“直松,你也就是在我队,要是放到别的农业生产队,你个新富农还想吃饭,游斗都要把你斗死!”

觉如的外婆说起过,直松在成年后,由于水性好,识鱼性,还懂船,船老板给的工钱越来越高。经常有鱼老板相互抬价,直松这个打工仔已经做到顶级了。有船的鱼家也不一定有直松挣得多。直松攒够了钱,让王木匠给打了当时下剩最大也最漂亮的一条船。直松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讨老婆的钱都花进去了。

直松做着当船老板的美梦。

组合渔业合作社的运动开始了。一条新船,刚打好了桐油,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像块特大的金元宝。新船没能实现直松的发财梦,就被整合进了合作社,也就是后来的生产队。觉如的家庭出身也被定性为新富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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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避开了直松,狠狠地对觉醒和觉悟说:“我的个乖乖儿,你们总有求着我的那天。”

直松猛地咳嗽了起来。那时,还在推荐上大学。

觉悟一脸的不屑。觉醒暗暗下定了决心。

直松去世两年后,1978年。分船到户,单干。下剩的万元户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第一个万元户出来的时候,万元户还谦虚地说:“如果直松在,哪有我的份。”后来,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全都醉心于鱼。

国家改革开放后,一些非船家走到了沿海。不久,去往县城的唯一的那条坑洼不平,又陡又窄的山路被整平拓宽。穿行在路上的是专业活鲜运鱼车,大大的水箱加上了增氧设备。一大车一大车的青虾,不断地运往苏州、上海。

虾比鱼贵。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些在沼泽地里到处都是,以前都不吃的青虾,能买到几十元钱一斤。两斤虾子,比那时一个月的初级工资还多。上海客还一个劲地称赞下剩的青虾个头大,熟虾颜色红得漂亮,味道还好。

队长的叔叔,大队长也就是后来的公社书记,每天都要接待很多县上甚至省里来采访万元户的记者。下剩大做青虾文章的报道满天飞。

书记脑袋一热,向县里提出撤销下剩渔业商品粮。

书记说:“下剩哪里要什么商品粮啊,湖里的莲藕比壮汉的胳膊还粗。莲蓬/菱角吃一顿三天不饿。”书记说这话时,喉咙张杨得很大。声音很嘹亮,也很嘚瑟。

除了觉如一家,那时整个下剩是嘚瑟的。对了,还有铳佬一家不得瑟。不经意间,在油头口里,铳佬的枪法不准了。很少有天鹅被击中。能带回的是少得可怜的野鸭。

隔壁的篾匠铺里却热火朝天。

魏篾匠不知道在哪里找来十几个学徒工。篾匠很快成了万元户。

“虾笼不够卖!”“下月有,下月一定有!”“竹子又涨价了,翻了好几倍”篾匠说这话的时候,鱼老板总是说:“老魏,你么意思啊?是说爷没钱吗?价格你使劲涨!”篾匠挑起对话的时候,铳佬总在。

过了几天,觉悟找油头玩的时候,油头已经在隔壁。

觉悟刚跟王木匠学徒不久。觉悟见了油头,说:“我们俩,一个篾匠一个木匠。”两人哈哈大笑。

魏篾匠闻声,对觉悟说:“我告你师父去!又偷懒!以后少找油头玩。”油头见状,拿起剖蔑刀,砰砰砰地砍竹子。

油头不敢偷懒,铳佬总盯着,监工一般。铳佬有的是时间。

满满地一神牛拖拉机虾笼正在装车,船老板冲着铳佬说:“悠闲啊!”

铳佬没好声气地说:“不悠闲咋地,你们把虾子小鱼都灭了,鸟儿没吃的,你没觉得今年过冬,雁子都没回吗?”

“是的啊,我还真没发觉,湖里的鸟儿是越来越少了啊”“管它哩,有虾子就行。听说么,老董昨天虾子连笼差不多把船压沉了”船老板说。“沉了好,贪心老鬼!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啊,买这么多虾笼,我看你那小船怎么放得下。”铳佬笑着说。

“打新船了哩!诶,觉悟你个崽,怎么在这里,我去看新船的时候,你师傅正找你哩!”

觉悟一听,撒开脚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