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瓦砸地的声音越来越疲沓。油头家人全都在家,但并没人出来阻止觉悟。
觉悟在屋顶远远地见一台神牛拖拉机拉着一车红瓦,往油头家而来。红瓦上坐着油头的叔伯。
觉悟明白了,“神牛”是电话线牵来的。
下剩陆续有家庭安装了电话。细头要去省城读书,家里也正准备安装电话。觉悟家虽然没有,但很清楚电话的作用。觉悟抬头看了看太阳,阳光暴烈得刺得眼睛生疼。大滴大滴的汗水流进眼睛,觉悟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
“觉悟,要不是你积极,我家的布瓦可能还得迟些时候才能换红瓦。”油头对着觉悟喊:“我给你找几个帮手来了,省得你一个人扔得太慢!”
“不伺候了!”觉悟从梯子上下来。
许多家陆续换掉了青色的布瓦,红瓦在下剩又叫洋瓦,洋瓦不容易漏雨。觉悟家经常漏雨,一到下雨天,潮湿的屋内准会演奏一曲锅碗瓢盆交响曲,只是觉悟家还换不起。
觉悟感觉自己不是从梯子上走下来的,是从房顶跳下来的。
到了晚上,觉悟发烧、咳嗽。想到约秀琴出来,油头家都不同意。本想装流氓威逼下油头家,却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当回事,一个电话就把他置于屋顶下不去。
一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见觉悟吐血,宏忍完全吓傻了,这情景太熟悉,也太恐怖。
宏忍埋怨起直松起来:“你个死鬼,为什么要把病遗传给自己的亲儿子啊!”
宏忍不知道怎么走到长岭的觉如的大姑家。
这10里地,只是在觉如最闹馋嘴的时候,宏忍才带他走过。大姑会在觉如的吃饭碗下面埋上两个荷包蛋给觉如惊喜。
回家探亲的表哥说:“我那时在部队就留心了,舅舅的这个病并不难治疗。有一种利福平的药可以根治的。不过难买,也有点贵。让表弟赶紧联系觉醒,应该能买得到。”
结果,到县医院确诊时,医生说县医院就有这种药。宏忍以为觉悟也治疗不好,完全急糊涂了。听医生这么说,这才想起来,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直松也去世多年。
医生还告诉她肺结核是就是过去所说的痨病。觉如想起自己学过鲁迅的《药》,人血馒头的故事给觉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感叹国家这几年发展很快了。
医生说:“这是种慢性病,除了治疗外,还要慢慢调养”
宏忍想到单干后队(村)里不再借钱给人治病,就着急起钱来,喃喃地说:“哪里就多蹊跷,遗传给他!”医生说:“传染病!并不是遗传病。”
宏忍让觉如给觉醒写信。
觉如想起细头家安装了电话,就说:“我们是不是把细头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哥哥,让他打电话。”
比通信的来回时间缩短了一半,觉醒的电话打到了细头家里。宏忍把听筒拿反了,喂喂喂地喊,眼泪流淌在听筒的电话线上,似乎要越洋了去。觉如在一旁焦急地提醒宏忍,宏忍才把听筒顺了过来。话筒那边传来觉醒清晰的声音,宏忍听出了声音的湿润。
宏忍收到了1000美元的汇票。队长(村长)也送了500元人民币。
队长说:“觉悟要看病,觉如要读书,用钱的地方多。这几年收上缴,下剩比起其他的地方富裕,还有点积累。队里讨论了,大家一致认为要资助下你家。”
说:“你这是大人大量,以前死鬼呐总是那样针对你,真是不应该!”
等队长走后,觉悟对宏忍说:“你就不应该接他的钱,他以前那样对我们,觉醒知道了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施舍。”说完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宏忍就说:“你们这些孩子,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古语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宏忍不知道,觉醒在美国也很穷。为了接济家里,他又得洗多少肮脏的盘子。
除了汇票还有觉醒寄来的一个邮包,里面还有一些药品。全英文的说明,觉如也看不懂。觉醒在里面留了个纸条,让遵医嘱。县里的医生看了后,说里面就有利福平,还有两种没见过,应该有一种新药是利福定。
王木匠看觉悟却避开了觉悟,给宏忍送来了觉悟的全部工钱。一个劲地和宏忍解释。木工场很长时间以来,生意就不好了。“嫂子,新船都能用个几十年的,下剩是个巴掌大的块地方,浪头打过了,也不会翻起什么新浪了。觉悟也早该出师了,我这些年也是勉强带着他,等他病好了,让他去县城家具厂找些事情做。我有个师弟在那当老板,我一定会推荐他去。”
宏忍感觉很对不起觉悟,这个孩子早早地出了学堂门,本想跟着师父混口饭吃,哪里晓得人病了,一口饭还混不上头。这要到县城去,人生地不熟的,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宏忍就只和觉悟说师父来看过,让他安心养病,不用上班。
油头带着怀孕了的女朋友也来看觉悟。油头觉如介绍:“这是你未来的嫂子闰正。”油头的头发上新擦了发油,三七开分的发型,发线处的头皮白皙笔直。油头女朋友的表叔的表叔是公社的干部,油头向觉悟介绍。觉悟其实也认识。
觉悟说:“离远点,我这病传染的,比贫穷还拖累人的。”见觉悟这样说,油头反而向觉悟靠近了几步,朝着觉悟的脸上摸了一把。
说:“这都瘦成《西游记》里孙悟空了!”
觉悟廋得厉害,但因为家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看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觉悟并不喜爱读书,只知道孙悟空是个猴子。
“猴子怎么啦!猴子又不是狗!”觉悟故意又从下到上打量着油头。
油头笑了起来:“你就这气量!不跟你玩了。过几天,我结婚,你可要来啊!”
觉悟说:“嗯,只要不咳嗽了,我就去。”
油头结婚那天,觉悟咳嗽得更厉害了。懒洋洋地没有去参加油头的婚礼。
细头来邀觉如去看了热闹。
已经快到九月了,觉如感觉没力气,大滴的汗水像是从觉悟的身体流到了自己是皮肤上,觉如看见觉悟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觉悟也看了眼觉如。一团雾气笼罩在两人头上。觉如眼睛发花,直觉得那是团乌云。
觉如也不舒服,细头一人去看热闹。
油头家用红布扎成的大红花系在一辆大半新的神牛拖拉机的车头。细头混在一大群的孩子里。点过鞭炮后,油头的一众兄弟挑着箩担,箩筐上盖着大红布。油头领头,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新郎花的油头,刚一出门,围观的孩子就喊着发烟发糖。负责发烟的同家兄弟见孩子们已经挡住了通路,抓了一把混合了瓜子、花生、蚕豆、红枣的糖果天女散花般撒开了去,孩子们像被谷物引诱了的鸭子般追逐着糖果散开。箩担队赶紧冲开了一条通道。
新娘子闰正家并不远,就在街道的尽头岭头上。以往到了她们家就没有水泥路面。县里新派的书记是个大刀阔斧干事的人,连结老街道的首尾把街道修成了一个圆形街道,书记说这就是一环以后还会有二环、三环。
一些婆婆妈妈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都快出怀了!”转而低声说:“现在的姑娘没皮没躁。”
新娘子哭着出来的,细头不明白:结婚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怎么就哭了。正想不明白。有大妈说:“看眼睛都红了,不像是怕人笑话没依顺了哭嫁的乡风。”
两只的木箱还有一些床上用品被抬了出来。最起眼的是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双卡收录音机。大妈们一阵啧啧地赞叹改革开放就是好。“我那时出嫁,一个手巾包就跟老汉走了!”
在婆婆妈妈的赞叹中,鞭炮炸响,娶亲的队伍回程。油头的大伯父说:“我们走新书记修的圆形街道,预示新人幸福圆满!”大家齐声说好。
走圆形街道,要绕一倍多的路程,孩子们跟着队伍疯跑。就有大人挑唆孩子们要娶亲人扔香烟。孩子们像是集体得到冲锋命令式的,一窝蜂地冲到娶亲队伍前堵住去路。
一大把的烟又把孩子引散开。
看着这些孩子,已经过了抢烟的年龄,逐渐长大的细头感叹:这些抢烟的孩子也会一茬茬地长大,而这冒着烟火气息的乡风会长大吗?
细头竟然有些失落,空手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