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筳三年前设立。是杨坚为讲经论史专设的御前大课堂。这项制度一直到宋代才有了定制。有了固定的讲官和日期。而此时的经筳只是在大乱之后,为彰显杨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一种形式。参加人数不多,更多的是一种礼遇。很少能普惠到六品之类小官的。
由于参加人数众多,且时间仓促,卫尉寺连夜在崇教门内,崇教殿对面的广场上临时搭建了一座三尺高的平台,用作讲经之用。
柴仲瑜脸色蜡黄,若大病初愈。一身华服有些偏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让人望而生怜。
独孤皇后余光瞟了一眼杨坚,心中略有烦躁。这些年来越来越猜不透这个枕边人——多疑、猜忌、狭隘。今日竟为灭自个外甥的威风与其孙子在此赌斗。这明显是对自己有很大的意见啊。
心思流转,如果不是自己处死了宣化夫人那小贱人,假以时日,这家伙还知道想怎么对付自己。
经筳由蜀王侍郎王通主持。
王通非是别人,乃是王绩的哥哥。王绩有一个孙子——王勃。对,初唐四杰的王勃,若不是英年早逝,必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王勃。
王通被选为主持,也是有原因的。
隋文帝仁寿三年,王通西游长安,第一次见到了杨坚。王通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献上了太平十二策。要求杨坚尊王道,推霸略,稽验古今。但此时的杨坚正处于一生的顶峰,经历魏、周、隋三朝,他更相信刀箭的力量,儒家所谓的仁义治天下的王道还远不能解决他现在所面临的镇压反叛统一全国的问题。所以只是礼貌地呵呵的几声。
而独孤皇后爱惜其才学,与其恳谈了半日。王通也十分敬佩给予了八字评语“谦恭雅好,识达今古”的至高评语。因此独孤皇后在士林中声望欲隆。
杨坚四子杨秀,胆气豪壮,容貌雄伟,崇尚武艺,为人霸道。隋文帝常对皇后独孤伽罗说:“杨秀一定不会善终。我活着时候,应当不用担心;我死以后,杨秀必定造反!”为平遏其野心,修身养性,独孤皇后便聘请王通蜀王杨秀的侍读官拜侍郎之职,这一年王通只有二十三岁!
此次王通随兵部侍郎元衡一道回京,两人任务不同,但疏途同归,一个是交游士林替蜀王养望,一个游说朝堂,替蜀王杨秀打通关节增加部署扩大势力。因此正恰逢其会,孤独皇后便定由他主持,一来养一下声望,二来能够照顾柴仲瑜一二。
王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就应允了下来。
看着台下的衮衮诸公,王通十分的激动。他从未想到自己的这趟长安之行能有这么大的收获。按照既定的规程,他侃侃而谈。他的身体如标枪般挺直,声音越来越亢奋。那白衣胜雪的模样若不是放错了地方,定会收获许多迷妹儿。
隋唐承接南北朝,处于经济、政治的大变革时期。
胡人入主中原,渐渐汉化。一直一来持天人感应、谶纬之学的儒学开始不适应于这个大动荡的时代。乱世之中,道家的互帮互助,佛家的出世未来,都拥有了不少的拥趸,有了长足的发展。
如何争夺民心,如何回归庙堂?王通之流做了大量的努力。
当王通口中的“道心”与“人心”,“道”与“欲”,“德”与“功”,“正心”,“化人”,宣泄而出的时候。柴仲瑜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扭动着身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周围很安静,一部分人被王通的学说所吸引。而一部分正在酝酿着一会儿将要到来的风暴。
王通的话终于停了。
“仲瑜何在?”杨坚竟然有种跃跃欲试的快感。
“陛下”柴仲瑜在哑奴的搀扶下,立定了身形,言语中满是虚弱。
“你对王先生所言有何见教”杨坚快意地问道。
“王夫子如此年青,对儒学的理解如此精通,将来必有大成”柴仲瑜敷衍道。
”噢,看来是听得懂了,讲来听听。“杨坚有些意外。
这是一场硬仗,必须赢,必须赢得漂亮,必须先声夺人,碾压式的胜利。
王勃对不起了。
柴仲瑜挥了挥手,示意哑奴自己可以。
唐朝以后,儒学还有两次高峰——朱熹、王阳明。任何一个都足以团灭当场所有的人。他选择了思想相对开明的王阳明。王阳明是后世儒学的集大成者,一座无法逾越的,帝王为之欣喜,士林为之崇拜的的高峰。
思想是无数人很多代积累探索的集体智慧。但个别人能够在提炼和推进中发挥的极大的作用。但一般都不合时宜。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就是对思想者最好的赞词。
柴仲瑜告诫自己是来做神棍的,不是普法的。今日今时今地是为了求同存异,获取更多的支持和生存空间。一定带好节奏,把好方向。
柴仲瑜刚挺直了身子,一连串咳嗽声又震弯了他的腰杆。他取出手绢擦了擦嘴,看了一眼锦帕上的鲜血,苦笑了一声,随手丢在了递上。
连续两次咬烂舌头真疼!
他躬身向王通行了一礼,止不住地又咳嗽了几声:“早就耳闻先生大名,没想到先生如此年青,我为先生贺。”
“世间传闻小公爷生而知之,还请小公爷赐教。”
“先生谬赞了,我哪里有那些本领,机缘巧合,沐猴而冠罢了。”柴仲瑜把姿态放的极低。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未来教育了整个大唐班底,魏征、薛收、温彦博、杜淹、杜如晦、陈叔达等开国功臣均出其门下,房玄龄、李靖、李密等都曾向其问学请益,受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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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瑜不通儒学,所问非问还请先生海涵。”柴仲瑜正了正衣冠。
“是不喜儒学吧,你嬉戏何景业先生的事情早已是天下皆知。”台下一名绿袍小官讥讽道。
“先生现所做所求乃是要服先人之义,稽仲尼之心。天下之事,帝王之道,使其昭昭。”
“正是“王通满眼放光,充满了惊喜。
“人立于天地之间,事有两件,如何与天地共处,如何与人共处。求天道,获人和。”柴仲瑜开始不紧不慢地道来,生产力生产关系这种大杀器还是不要提了:“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求至最后已是道可道非常道。”
“但有志之士,从不放弃。但最终也只是发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变化无穷,而人力不达。”
“我乃儒学门下,你谈儒却讲道是何居心?”台下又有跳梁小丑跃跃欲试。
“陛下,如此这般也太落我大隋气象了,还是定个规矩吧”独孤伽罗眉头一皱转头看向杨坚。
“传我旨意,再有乱言者,乱棒打出,罚俸三月。”杨坚也觉得面上无光。
小太监刚要离开,独孤伽罗将他唤回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皇上有旨,再有乱言者,乱棒打出,罚俸三月”嘹亮的公鸭嗓拖着长音传遍全场。
王通一脸的谦恭向柴仲瑜示意继续。
“因此说到底就是一个——易字。因此也才有了韦编三绝、三月不知肉味的佳话。”
“然而,屁股决定脑袋……”
台下一篇哄笑,屁股怎么能决定脑袋,讥笑之声越来越大,如一群可恶的苍蝇低空掠过会场。
“好一句屁股决定脑袋”杨坚一代雄主,咂摸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精辟倒是精辟,就是有点恶俗。”
“爱己者,认为天道不可逆,无为而治乃是顺天而行。天威难测,矢志求道,世间万物万理法门众多,不免泥沙俱下。惜民者,认为天道不可逆,人生尤可规,便研究者入世之学,终南千径皆可登顶,利民达己大爱也,也有人,认为四季有更替,天道有轮回,今生受苦必是前生定,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我们就修来世,这就入了禅宗。”
王通已无法直视这个少年。“小公子,其实是说三教乃是同源,万法归宗皆是一个变字,为何有传闻小公爷不喜儒学?”
“我不喜的是当世儒学。我泱泱大国,以农为本,四时更迭,秋收冬藏,循环往复,天长地久。但也有一大弊端,我仍以农为例,这播种早一天晚一天区别可大?”
“不大”
“耕种深一分浅一分影响可大?”
“不大”
“因此我们重视经验、传承,重视实用和效果,对于解释不了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因此,我们的文化也就停留在了一个低层次的水平上。王朝更迭而世事不变。”
“因此入世的儒学也就走了偏锋,背离了初心和使命,错误地认为越简单越重朴便是正确的,越来越追求内心的宁静和纯洁,追求天人合一的至简大道。”
王通沉默了半天,没有言语。
“从天道到入世,儒学已经划定范围,原本万法归宗,你们仍可证道。而如今你们又从入世退至求心。这种自我麻痹不能阻挡衣冠南渡、不能阻挡五胡乱华、不能阻挡南北割据,七百年苦难历史,让有志之人迷茫,但求助内心,麻痹痛苦,安于贫贱对内保持低水平的稳定,意识控制,政治平衡你们奉为圭臬,你们有了大治的幻觉,你们便陷的更深,固步自封,作茧自缚,还谈什么儒学大昌。”
“黄口小儿,在此胡言乱语。”刘炫已是按捺不住,拨开护卫上了讲台。
守卫牙将远远看见吕泽方的手势没有阻拦。
“越来越有意思了”杨坚笑着,一句话堵死了刚想救场的独孤皇后。
“敢问这位是?”柴仲瑜一连串的咳嗽已是直不起要来,干脆蹲在了地上。
“詹事府典书坊舍人刘炫”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长安尘。我惜你天纵之才,你还是下去吧”
“哈哈哈,我真是出门见了鬼了,你竟然如此托大,为何不敢与我正听”刘炫余光瞟了瞟还沉浸在头脑风暴中的王通。
柴仲瑜站起身来,朝王通一拱手“先生”
王通望着柴仲瑜心情十分复杂,犹豫了一下,纳头便拜:“我已知错,先生可有教我?”
装逼的时刻到了,柴仲瑜,转过身形,目光扫过全场:“你没有错,但也不对,因为你们只做了一半。法无顿渐,人有利钝。你我很喜欢。我将我师父黄石公四句真言传赠与你,你可敢受?”
这黄石公偏道家一点,所以柴仲瑜才有此一问。
“三人行必有吾师,孔夫子尚且向老子请教,我王通有此机缘善莫大焉。”
“好一句善莫大焉”柴仲瑜闭幕仰头缓缓说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儒学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人有习心,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用成一个虚寂……”
柴仲瑜一阵剧烈的咳嗽,肺都似乎要震碎了。接过哑奴递过的锦帕,他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鲜血。依旧丢在了地上。
原来的那块锦帕已经不见了。
“天道有常,因果循环,唯有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知行本一”柴仲瑜脸色苍白顿了一顿,对王通行了一礼,声音拔高了八度“谢先生今日赐教。”
王通沉浸在“知行、格物”的世界中不能自拔,被柴仲瑜一句先生拖回了现实。
“小公爷莫要羞臊于我了,谢先生赐言,自今日起,我必当执弟子礼,请受学生一拜。”王通不容分解,纳头便拜,柴仲瑜慌不迭躲闪开来。
“皇上,您看,这果然是大隋祥瑞啊,仲瑜这天启者身份不容置辩啊”独孤皇后试着劝说杨坚,以来表现已足够抢眼,二来短短一个时辰,已经咳血两次,看来桔梗花定有隐情,这仲瑜为己的确是泄露天机。今后仰仗之事众多,其不容有失啊。看着手里那带血的锦帕,独孤皇后心思翻腾。
“刘舍人已经登台,就此结束不能服众,皇后稍安勿躁”杨坚也是心事重重,是争取急用还是推到对立面,杨坚需要一个坚实的理由。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那个在风中凌乱的刘炫。
年过不惑,一直是神迹附体的刘炫从未被如此轻视。
刘炫刚要开口斥责,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喝:
“先生,三教同源,可否合流?”
“汝有大慧,可与王通研之!”
刘炫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觉得他所处的并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