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廷议
长孙晟是被抬进宫的。
新换的锦袍不能掩盖他的伤情和疲倦。他的嗓子如同破旧的封箱一般,露着粗气。稍微一动牵扯到伤口,他的身体便蜷曲如虾米一般,止不住的颤抖。
看着眼前的长孙晟,杨坚不由的有些眼圈泛红。他比高颎、杨素、贺若弼都年轻的多。而如今却已是油尽灯枯。他的心理除了愧疚还有慌乱。长孙晟对于大隋朝就是汉朝的班超,大秦的蒙恬。他活着就是一座万里长城,他活着他才可以挥兵南下,灭陈荡寇统一全国!
而如今他竟然带来一个最大的噩耗,大利城被达头和突利可汗联手包围,安义公主病亡!
他是在回朔州的路上得到这个消息的,他本想收拢残部,凭借自己的威望和权谋收复大利城,可拨转马头就被连绵不绝的刺客所阻挠,他深受重伤,不得不在亲兵的保护下,由夏州回国。一路上他做了自己最后的努力,以大将军府军令调上柱国赵仲卿屯兵五原避免达头南下,代州总管韩洪领兵一万镇守恒安。行文史万岁密切关注突利可汗部动向,并协助大利城启民可汗由胜州南下,保存其有生力量。
长孙晟手握重兵十数年巡防突厥,圣眷不移。一方面是他以个人之力纵横捭阖,斡旋牵制突厥多部,使得大隋朝没有北顾之忧,另一方面就是他为人行事低调,处事谨慎。这一次为处理大利城之事,他调动了多方兵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更有便宜处置之权,任何人也说不得嘴。他也知道自己已近油尽灯枯,留在夏州也是意义不大。他竟然随车带领军医,强以人参等吊命,五日无休直入京城。为的只不过是当面请罪,确保自己的部署能够彻底贯彻。
多年的征战已经让大隋朝的这一批柱国将军们充满了自傲和骄傲,他们对突厥真正的实力认识不足。长孙晟知道如果他不在殿上,不知道有几家的王侯要争着平叛之功,但以他们对边疆的了解,定然后折个跟头。即是取得最后的胜利,那可能也需要几万汉家儿郎的白骨铺就。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了。他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残躯说服杨坚,死得其所。
他费力喘着粗气,说一句歇一句儿。杨素等人几次想要询问一下更详细的内容,都被杨坚挥手制止。长孙晟的状况实在不佳,他说的每句话都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幸好他思维还很清楚,话语虽然比较简略,但大致的战局已经很清晰明白。
长孙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杨坚替他掖了掖锦袍,示意太医替他检查一下。他的眼中饱含着不舍和激动“你好好休息,就在这宫中,这里有最好的医生和药材。别的事情你不要管了。你做了部署我很满意,纵使我在前线也可能做不了这么好,这样很好。”
“谢陛下”长孙晟也饱含热泪,嘶哑着道。
“我既然给了你便宜之权,你又何必如此,你是我大隋的北长城,突厥人的梦中魔,可你,你太傻了。”杨坚不由的有些英雄气短,他何尝不知道长孙晟不要命千里赴京的动机。
“皇上,微臣……微臣知道时日无多,这才想着回京见您最后一面。”长孙晟缓慢说道。
“长孙大人处置有度,倒也避免了延误军机,史、赵两位将军定可阻兵南下,只是大利城丢了,将军这十几年的心血也就毁于一旦了。”杨素接过话头缓缓道。
“杨大人严重了。”高颎道“这漠北绵延数千里,多年未有袭扰,全赖长孙大人苦心经营。十数年纵横捭阖,离析分化,这次突厥兵乱,从根上讲也不是部落纷争,只不过针对的对象是启民可汗罢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论如何边关子民也是遭殃了”贺若弼漠不关心地插了几句。
“众位爱卿所说都有道理。但我们也应该有所动作。大家应该知道,我们之所以有时间可以坐在这里从长计议,都是由于长孙大人处置得当。但后续我们要怎么做,大家需要拿出来个章程才行。”
“皇上恕罪”
“皇上高屋建瓴”
“好了,我们还是说正事,看如何处置这般跳梁小丑”,杨坚转身坐在上位,一股威严之气激荡空气中。
一个內侍匆匆忙忙地进殿,亦步亦趋来到丹樨下“启禀皇上,太子到了。”
“来的正好,宣”
杨广目不斜视径直来到杨坚面前,行君臣大礼。然后又与杨素、高颎等人分别见礼。长孙晟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杨广刚想提高声音打声招呼,杨坚轻声阻止,然后让內侍取了锦墩,服侍坐下。
“长孙将军精神如此不济,为何不退下休息,如此这般实在是有伤君臣之仪”杨广对长孙晟曾有过拉拢,但没有什么结果,关系一直是这么不远不近的,更谈不上站队之类的。因此对长孙晟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好感。他也懒得再去做些什么。这类人忠于的只有皇帝,或者说皇权,谁坐在龙椅上他们就无条件的忠诚,其他的人谁也无法争取过来。
杨坚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疑惑和冷漠。
“前方情况怕是没有比长孙大人更了解的了。长孙大人身上有伤又长途奔走颠簸多日,精神不济,还请太子谅解。”高颎为人实诚听得杨广话中有话,便替长孙晟开解。
“高相说的是。我的本意也是如此。我大隋征战多年兵精将勇,突厥敢捻虎须,灭他就是了,这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必要。”杨广毕竟有平南陈的功业,一提到纵马提枪的事情,不免就有点心驰神往,因此言语之中难免多了一丝的跋扈。
杨坚未置可否地望了杨广一眼,目光停顿了一会儿,又转向了高颎、杨素等人,但依旧没有开口。杨坚在等或者说在看。作为帝国的缔造者,他深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再小的叛乱很可能一夜就席卷全国。作为掌舵人需要的是谨慎,如履薄冰,如履深渊般的谨慎。作为太子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不是抢功做那个最耀眼的人,而是应该通观,应该统筹!在十年前,他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语,有两分英雄气概,而今天那么就是骄横无知。是谁给予他的这种底气和态度?杨坚在看,帝国的核心就在眼前。
贺若弼半垂着眼帘,没有任何动作。从韩擒虎死去后,他关在家中半月,再见人后就是这般模样,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意气风发,睚眦必报。既生瑜何生亮?还是厌倦了朝堂上的纷争?杨坚拿不准,但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他的忠心。如果现在派他出征,他依旧值得信任。
长孙晟缩在锦被里,痛苦地咳嗽着但拼命压制着,只剩下低沉的吭吭声。见杨坚的目光掠过,他悲哀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他能做的,在来京前都已经做了,已经做的很好了。
杨素感觉一丝凉意从头顶略过,他敏锐地察觉到那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怀疑,他必须有所表示:“亲仁善邻,国之宝也。但突厥势力不弱,我大隋南边烽火未熄,贸然开战,国力怕难以支撑。但如果不有所表示,又担心突厥人贪心不足,这分寸不易把握……”
杨素没有再接着说,他只是表明了态度,而且是对杨广态度的否定。但对战局他没有提供有效的分析和建言,好坏他全说了,谁也不得罪。哪怕是杨广日后生隙,他也很有自信可以圆回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事情是迟早要发生的。我们在担忧战机,敌人在选在战机,这点不由我们。因此,打是必须的,而且必须要打好,打得一拳出,免得百拳来。争取打出一个三十年太平北疆。”高颎没有考虑那么多,他依旧是对事不对人。或许是对杨坚的信任,他相信他的能力和见识,相信他会接受自己的建议。
“嗯,贫民伤财莫大于兵,危国忧主莫速于兵,这仗是真打不起啊。”杨坚长身而立叹了口气“但我们必须打,长孙大人已经为我们赢得了时间,我们应该打好这一仗。正如高相所言,要打好,打出来个太平盛景。而现在我们缺少的马匹,还有如何短时间内将军粮调配北上。”杨坚也不再沉默,毕竟决定权在自己手里,自己不决定打或不打,那么后面是不会有什么意义的。
“是啊,韩洪韩将军所率皆为步兵,赵仲卿部只不过有三千骑兵。前日太仆寺上书目前各地军马不过一万三千匹……”
“怎么只有这么些,这几年损耗有着么大?”贺若弼竟然开口问道。
“是啊,从各军中退下的三万余匹,已分别散养各地,但马蹄磨损厉害,没有半年功夫是上不了战场的。”高颎道。
“南方战势胶着,川马滇马也调不上来。”杨素补充了一句“因此我们还是已守为先,争取时间,只能在半年之后再图进攻了。”
“也只能如此了”杨坚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杨广。
杨广心一横,站起身来深鞠了一躬“陛下,儿臣这几年为扬州总管,地方上休养生息,积蓄了几分民力,除正常解押洛阳仓的三十万石粮草外,儿臣可以再出五万石以供军资。”
“扬州有这个实力吗?不要涸泽而渔以致于民力不支再起祸乱。”杨坚看着杨广眼中既有兴奋也有怀疑。
“陛下,这事并非太子妄言。”高颎道“年前的时候东宫就奏报户部、工部,要出这笔钱为皇上皇后整饬仁寿宫,臣以为大兴城已出具规模,便未曾允诺,让其自留当地入库,以备后用。”
“太子仁孝啊,高相英明,这纾困解难正当时啊”长孙晟嘶哑着说道。
“好,那就直接解往前线交……”杨坚突然意识到前线没有统帅,长孙晟眼看着已是油尽灯枯“贺大将军可愿挥剑北上?”
“陛下,臣愿往,但臣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一日不如一日。臣有个请求还请皇上应允。”贺若弼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尽管说来。”
“臣想要一个参军司马,或者臣当参军司马。”
这是两个选择,但实际上不算选择。贺若弼的功业和爵位已经无以复加,他作为副手,那么正手只有太子杨广或者杨坚亲征了。别人作为主帅,必然是无法放开手脚的。杨坚看了一眼杨广道:“说,你想要谁同行?”
“柴绍”
“他?”
“陛下,臣愿意为参军,随贺将军出征。”杨广有点懵,这贺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自己亲自下场了。
“你就不要去了,粮草军马之事得有人做,这不比贺将军担子轻”杨坚一口回绝了,然后转头望向贺若弼“为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