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今儿回来,我得回自个儿家。”临近下班的时候,时光装着急切而又无奈的样子找到赵兵兵说,“刚来的电话,真的。实在是……过几天,过几天一定的……”
赵兵兵不满地哼了一声。
时光没有撒谎,他哪敢撒谎?王智真的来过电话也真是要回来,没什么事儿,就是烦了,想聊聊。不过是和时光商量,怕突然回来会把时光的好事儿搅喽,不然他可以回父母那儿住。时光一叠连声地在电话里告诉他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以后最好常回来,天天回来更好。出什么事儿啦?没出什么事儿,见面再说。
“这阵子忙什么呢?怎么这日子口也往回跑呀?”时光推门刚进屋就看见王智已经回来了,赶紧打岔说。
“我不想干啦。”王智说,“越干越没情绪。我准备考‘托福’呢。今儿在图书馆呆了一天。”
“有戏吗,不那么好考吧?”
“试试呗,……唉,你他妈的打什么岔呀?”王智反应了过来说,“你和那姑娘到底是怎么着啦?我怎么电话里听着你那口气不大对劲呀?”
王智是时光的中学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功课就不错,尤其是理工科,本来全国恢复高考以后凭他的基础上个名牌大学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可这之前看上了一个原来同年级的女生,写了无数封的情书,时光还帮忙执笔了好几封,可那个女生反应很特别,不回信也不说什么,见面永远是似笑非笑的显得高深莫测更使王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生神经不正常,大脑炎后遗症。就这么个姑娘险些葬送了王智的前程——王智因此只考取了走读生。毕业以后分到了郊区的一个工厂技术科。那厂子倒是个国营大厂,可地处郊区,偏僻而落后。同学都为王智惋惜。王智发誓一辈子不再谈恋爱,虽然是气话吧,但确实够冤的。他真是后悔——整个一个对牛弹琴瞎耽误工夫。所以,现在对时光的事儿他格外关心。他也只能关心时光。人要是老想着自己不顺心的事儿,越想越烦,有时需要把注意力往别人身上转移一下。王智今天就是冲这个回来的。
“你别犯我那毛病,甭玩精神的,瞧着差不多了就下手,”他看着心事忡忡的时光说,“这不是现成的作案场地吗?想想咱们那会儿真傻,其实什么他妈的晚婚晚恋,就应该早练(恋),百练才能成钢。要不情等着吃亏,咱班那谁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开练了,现在身后边跟着的得有一打啦,人家和咱们比起来现在得是教授级的。你再看看现在这帮中学生,没上高中呢就都一个个的练上了,什么不懂啊,哪儿像咱们那会儿啊?到底怎么着啦,你那事儿?”
“怎么着也没怎么着,我就是看不上她。”时光有些烦乱地说。
王智低头想了一下说:“那姑娘长相是一般了点,还有点愣。……不过哥儿们,我说句公道话,配你有富裕。都这把子岁数了,差不多就行啦,我最近想开了,这些日子去图书馆我又勾搭了一个,人还行,……我可跟你说啊,放着作案场地不用,到时候我那事儿落屉儿喽可就轮不上你的了啊?瞧着不行就撤啊,有什么不好办的?”
“你现在是算工人呢还是算干部?”
“干部呀,走读生也是大专,国家承认的学历,进厂就算干部,怎么啦?”
“我现在还是工人身份呢,又没学历。”
“你不是已经调进报社了吗?”王智大惑不解地说。“报社算是事业单位,你进报社没给你转干吗?”
“屁!”时光哭丧着脸说,“现在是试用期,人事关系还没进去呢,就别提转干了,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那会儿劝你不听啊。好歹上个学弄个文凭,有什么难的,那会儿?现在用上了吧?……可已经这样啦,你就是当一辈子和尚也没用啊,这是两码事儿啊?”王智还是不明白地说。
“我去报社是赵兵兵帮忙介绍的,她老头儿和我们报社总编辑有点交情,说话管用。你说,这姐们儿我能得罪吗?”
“可你又不想将就这人头儿,就是不喜欢,是吧?”王智总算听明白了,说,“哎呀,那是够苦的。不好办。那你打算怎么着?”
“看这姐妹们儿的劲头我是跑不了啦,不行最后就只当是蒋介石和宋美龄啦——为了事业牺牲一回吧。”时光仍不忘借机炫耀。
“没想到,哈哈哈……”王智笑得喘不上气来了说,“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全世界就我惨呢,原来还有比我惨的?”他这会儿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同学中他和时光属于中游偏下的一路,功课、智商、包括家庭背景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出了校门以后讲的是路子,比的是谁的老子更横,对同学里的那些神通广大的主儿,他俩有共同的看法——又嫉恨又羡慕。两人一致认为属于一个阶层。平时见别人蔫头耷脑的王智和时光在一起的时候潜意识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自己好歹比时光强。可自从时光去了报社,又有一个大学生的姑娘整天在身边转悠,王智不平衡了。难道一个个的都混出人模狗样的来啦,就自己是棒锤岛来的大棒锤不成?可这会听时光一说,他忍着不住地笑了。
“拿别人开心也不怕遭报应?”时光气呼呼地盯着王智说,“忘了你那会儿死去活来的悚德行啦?”王智的反应时光是早就预料到的,原来的熟人里还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去的报社,王智是第一个。时光胡涂了,怎么自己周围什么都成假的啦,真成了三孙子:在报社跟报社的人装孙子,外边和企业厂家的人装孙子,下了班和哥儿们装孙子。他本想今天能和王智一吐为快,好好聊聊,真真实实地过它几个小时。王智这一笑把他的情绪全笑没了——别人的事儿再重要也不重要,都是恨人有笑人无。哥儿们尚且如此何况别人?这年头谁愿意玩实在的?他叹了口气。
“……说正经的,你看你这个腻腻歪歪的样儿也算是个大学生、知识分子,我怎么不觉得怎么着似的,可报社那些玩笔杆子的嘿,真叫一个拿派呀,一见他们我简直都没了。唉,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心理作用,绝对是心理作用。自己别再看不起自己啦?其实你也可以啦,人家一个大学生不也上赶着你吗?我就碰不上这好事。报社那帮孙子你还是没接触,不了解,其实人吗,谁也不比谁低多少。搞文科的和搞理科的还不一样。文人相轻,有那么点儿吧?”
“不全是。”时光想了想,摇了摇头,拿出从报社带来的报纸,翻开了,指着上边说,“你看,‘本报记者田刚……’,‘本报记者程志仁……’每期都有好几篇东西,一发就是上千字,怎么比呀?倒不是看不起自己,一开始就想着去当个正儿八经玩笔杆子的,可真到那圈儿里了,特不适应。人家都是世家,要不就是大学就学的是这个,就是吃这碗饭的脑袋,我算什么?弄不好最后还是回去当我的工人耍我的改锥把去。”
“你现在发了几篇东西啦,去报社以后?”
“两三篇吧。”
“这不就成啦,慢慢来,别着急呀?……甭想别的,往前奔吧。”
“话是这么说……”时光听了这些话,觉得多少有了些底气。
“唉——,这作案场地你要是老是闲着不用我可就……”王智看着时光有些犹豫地说,“那姑娘提了好几次了,想到我这儿看看。没别的,就是看看……”时光能有求于他,是他巴不得的。时光凡人看不起,穷横穷横的,当初能拉下脸来求他借房子真是老大不容易,他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儿伤了和气,可又不甘心时光随心所欲地受用,成了自己成不了的好事儿。
“行。”时光下了狠心似地答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对一些共同熟人的近况互通了一番有无,又像以往一样尽情地揶揄嘲笑了一通——这是每次见面的保留节目,精神上的一种平衡、调剂和快感。
炉子已经着起来了,时光前心被烤得热乎乎的,后背却是一片冰凉。
王智睡下以后,时光趴在桌子上,把那篇稿子改好,又认认真真地誊写清楚,才躺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