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厂长姓崔,是个比时光年纪还轻的大学毕业生,厂里效益不错,几乎每天都有应酬,厂长每顿饭都得陪客人喝酒。但他对于远道而来的记者满怀敬意,推掉了不少应酬来和时光推心置腹的长谈。他很想结交这个在北京的年轻记者。时光对这个两眼总是通红、浑身酒气的年轻厂长也有好感,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临行之时崔厂长为时光设宴饯行。厂文艺宣传队的男女演员们也来助兴,在一边且歌且舞。经时光批阅过的节目质量仍然不高,几件不很配套的乐器勉勉强强地摹仿着一些流行音乐。歌唱的尤其差劲,时光甚至想着自己上去唱两嗓子也会比这些人强,反倒添了一种宽慰的亲切和轻松。饭桌上人们的心情都不错,酒喝起来就失去了节制。
两瓶白酒喝光了以后陪同的人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了,又上了十几瓶啤酒,桌子上只剩下时光和崔厂长还在言犹未尽意犹未尽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聊着。
文艺宣传队的演员们可能也累了,搬来了一个卡拉OK机,自娱自乐地嚎起来。
时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感兴趣的看着。一直跑前迫后张罗着的办公室主任好像猜透了时光的心思似的马上凑了过来。
“这是我们厂长刚让买来的,来吧记者,给我们唱一个。”主任向饭店里的人大声说,“欢迎北京来的记者同志给我们唱一个,欢迎!”话音刚落响起了一片掌声。
时光看着卡拉OK机上正放费翔唱的《故乡的云》,也不推脱,大步走上去拿起了麦克风,又拿出河边喊嗓子的劲头唱了起来。声音经过麦克风大得震耳欲聋。时光看见下边的人在厂长的带领下在用力地鼓掌。
在一片欢呼和掌声中时光唱完了。他坐回自己座位,办公室主任脸笑成了一朵花。
“专业,绝对专业!”办公室主任在时光耳边说。
崔厂长也忍不住地叫着:“听的出来,练过吧?练过没练过的就是不一样。好!”
“练过几天,练过几天而已。”时光来了兴致,他看见刚才唱歌的几个演员正在不远的地方敬仰地看着这边。他,向其中一个男青年招手。
男青年很尊敬地走到时光面前。
“你本钱不错,这是爹妈给的。”时光说,“喉头有点紧,位置太高,唱低音的时候要想上边,唱高音的时候要想下边。用丹田气,丹田气懂吧?可以先练练吹酒瓶子、吹地上的……你们这儿不下雪哈?地上放张薄点的纸吹,两个肩膀要放松,收腹收下颚,下巴要放下打开,别太用劲小心环儿掉喽,舌头也要放下去……这样……”说着他呲牙咧嘴地作着示范。那男青年看着时光捣蒜似地点头。
“您就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厂长非高兴死。”办公室主任看着时光眼角瞟着崔厂长,声音都差了调地说,“我们厂就缺您这样的人才。我们厂长喜欢文艺,这个宣传队就是我们厂长一手办起来的。”
“崔厂长唱一段儿,来来!”时光站起来去拉崔厂长。
“不行不行,”崔厂长忙推脱说,“我是喜欢,可可可自己来不了。大记者,我可看出来了,多才多艺啊!你可得常来啊,要不,我高薪聘请,你就当个名誉顾问,定期到我们这里来,怎么样?说说说定了啊?……为了表示诚意一会儿我出个节目,这,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信你问问他们?怎么样,够意思吧?”酒喝多了崔厂长口齿更不利落了。
“哎呀,今天我们可是没白来,从来没看见我们厂长上台演过节目。”办公室主任摇晃着脑袋说。
“这玩艺儿可,可是好东西。”崔厂长来回翻看着手里的酒杯,身体有些摇晃,“人呐也不是为什么,你说你说——为什么?我说什么什么也不为。可要是没没没这玩艺,人可就没没没意思啦,我,我——没别的嗜好,就认认认这玩艺儿。我是学理工的,有时候喝点酒也诌两句打油诗什么的,我有一个小段儿,你这当记者的给给——参谋参谋,别见笑啊。”
崔厂长说着站起身走到一边拿起了麦克风。
“不——愿无来不愿有,只愿,只愿……海水变成酒,呃——终日——躺在沙滩上,一个——浪头一口酒。”
掌声雷动。
时光也跟着拼命地鼓掌。
崔厂长敦敦实实不高的个头,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有些口吃,激动的时候、喝酒的时候尤其利害,偏偏爱激动、爱喝酒。这会儿他满脸通红,一缕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来,再,再……再干一杯,”崔厂长把手里的酒杯举向时光说,“兄弟你看得起我,我——真没什么,没什么可说的。我是个农村人,家庭一直不行,父母都是种地的,日子不宽裕,供我上学可不容易,上完大学家里为我欠了一身,一身的债。本来我还想着考研究生的,可家里这样,嗨——,上不了啦,后来知道有这么一个厂要人就来了,还行,挺重用我。我们家就在这儿不远,有空你,你——去看看,不怕你笑话,真的,你——去看看,不行,你一定得去看看,不去你看不起我。”说着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自己倒了一杯,不等时光说话又接着说,“说句——心里话吧,我最怕你们这样的城里人看不起我,谁要是看不起我,我——恨他一辈子。谁要是看得起,看得起我,让我干什么都行,那就是朋友啦,不一样啦,朋友吗,两肋插刀。你说是不是,兄弟?上大学的时候班上全是城里的孩子,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四年,那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啊?别人十点睡我就十二点睡,别人考八十分我就想着他妈的得考它九十分一百分。没别的就是不能,不能让城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家里实在是不行啦,要不说什么也得再考研究生,让城里人看看。兄弟你,你——行,在北京,首都啊,当大记者,没有看不起我,我领你一辈子情,从今天起咱们就是朋友,两肋插刀的朋友。”
不知是激动还是酒喝多了,时光听了崔厂长的这一席话,鼻子一阵的发酸眼睛湿润,天旋地转,眼前的崔厂长也在跟着在转。他也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平光眼镜摘了塞到兜里,说:
“兄弟,我哪儿能看不起你呀,我?兄弟,你是不知道哇,你看着我在这儿人儿似的,在北京,在我们报社,我是……不瞒你说,唉,兄弟,咱既然是朋友啦,说句过心的话,我要是说出什么……那什么的话你可不能见怪,更不能看不起我?……不瞒你说,你好歹还是大学生呢,我,我是个工人!”他看见崔厂长不相信地笑着摇头,又接着说,“你不信吧?真的,我不是正式的,是临时工,关系还在工厂呢……”
“别说笑话啦,能有这事?”崔厂长还是不相信,“你写的文章我都看了,那写的挺不错呀,怎么会……”
于是,仗着酒劲,时光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怎么来报社怎么向总编辑立的军令状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还算没喝的太多,怎么打着记者的旗号出来拉广告一节他没有说。
崔厂长听了以后放声大笑。
“兄弟,你这么说,不是想哄着我——高兴吧?不是?……我看你兄弟是个——个实在的人,我想也不会。没,没关系,以后报社要是不要你,我——这儿要,你来这儿咱们两个一块儿干,我不在乎什么——文凭不文凭的,我只看着你能干——肯干,有头脑、有艺术细胞。报社敢,敢试用,我就——就敢聘用。到时候来吧,什么时候来都——行,我——随时欢迎。”
“说话算数?”时光当真地说。
“一言——一为定。”
两个人一起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时光放在兜里的眼镜掉在了地上,被来往敬酒的人踩碎了、踏烂了,和地上的骨头、鱼刺、菜汁、纸屑混在了一起。
时光眼前的一切剧烈地旋转起来……
算得上是一醉方休,后来怎么回的饭店,怎么躺到床上的,时光一概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