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时光应该说过得还可以。不说别的,庄稼地里那些门道就琢磨的不善,这一点,赵克也不得不佩服。刚来的时候,和社员去地里锄草,别人一垄早就锄到了头,都坐地头儿抽烟儿,他浑身大汗地刚锄了不到三分之一。现在他知道了,领班打头儿的,负责察地——检验每个人干活的质量。一般是察两边地头儿和地的中段儿,社员们只锄地头儿和中段儿,所以快。反正是大锅饭,庄稼长得好不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先少受点累是真的。原来学生们都怕起猪圈这活,臭哄哄的弄的满身粪沫不说,还累。后来才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活茬儿。起个猪圈是两个整工,两天的活儿,一卯劲半天干完了,家走。是歇着是自留地干私活儿没人管。这叫——好吃不如顺口,舒服不如自由。对偷鸡摸狗的事儿,贫下中农的说法也透着特别,兼着治保主任的狗皮褥子有话,专治不长眼的,有的学生为偷了个鸡蛋、摘条黄瓜被抓着,狗皮褥子当众宣布,扣除此人多多少少工分,回过身就骂,“这个笨蛋!”有一次,他私下里告诉时光:
“看人家刘宝贵‘臭大粪’,全村人谁不知道?冬天场院的柴禾、仓里的粮,夏天园里的菜、果子,秋池子里的鱼,逮什么拿什么,明知道可就是逮不着他。这叫本事!”
村里果园种着苹果和梨,快到收获的时候累累果实挂满枝头,学生们,村里的半大小子们,个个垂涎三尺,却没人敢下手,因为看果园的是镐把子老头。据说村里有个人见人怕的泼妇,有一次犯到老头手上了,被一镐把子打服了,老头从此得名儿。镐把子老头整天阴沉个脸象是人人都欠他二百吊,村里半大小子没一个不怕的,学生们自然也都望而却步。一物降一物,这当中有个人例外,就是臭大粪刘宝贵。时光眼见为实。
有一个晚上,很晚了,刘宝贵来找时光,手里拿着条口袋,让时光跟他走一趟,说是家里来了亲戚,小孩要吃果子。他有他的道理,说是集体的果园,队上人人都出过力,现在家里遇着事儿了摘点儿,只当是自己比别人多得点儿,没什么过分,没什么不可以。这叫大家拿拿大家,不拿白不拿。时光跟他去了。两人直奔了果园,果园中间的小屋里已经黑灯,想必是镐把子老人家早已歇息。刘宝贵就像到自家地界儿,在小屋旁边的一棵果树上摘了起来,摘了就往口袋里装……一会儿,只听的小屋里镐把子老头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谁?”,小屋里的灯跟着亮了。
时光当时吓的尿都快出来了,刘宝贵低声回了一句:“我!叫什么叫?你个老杂毛!”
小屋的灯灭了,恢复了平静……
好在那段时间三队的学生都已经回城,宿舍里没人,时光担惊受怕地把刘宝贵硬塞给他的苹果藏在被子里,整整吃了一个月。看着时光神不守舍的样子,刘宝贵非常开心,充满了自豪。时光很想知道一物降一物的奥妙,刘宝贵说得简单,人嘛,都是欺软怕硬。
一年以后,红砖围墙“彼德堡”内外的界限变得模糊了。非城非乡,中介地带的“彼德堡”,给人名存实亡的感觉。除了自己做饭学生们的日常起居与村里的社员们日渐相近,俨然是村里的大户村民。常驻人口维持在十人次以下,铁杆也就是时光、赵克、大鼻涕等不足五六个人。人少了好吃饭,人多了好干活儿。胖管理员下台后可以吃到当年的粮食了,每星期可以吃上吨细粮,十天半月的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当年新下来的棒子面做的窝头熬的棒茬儿粥,就着老咸菜,嘿,吃吧,绝对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又经饿又养人。看着镜子里凸出来的腮帮子,摸着身上肚子上隆起的硬梆梆的肉,时光心里暗想,卖了一年的傻力气,揣了一年的“窝逮子”,怎么反倒……莫非是天生的穷命?
风是湿润的,不像在城里,一到春秋到处是灰尘,风刮得迷眼。雨是清爽的,用不着什么雨具,没人会笑话你被雨淋的样子。路是土路,脚踏在上面一颤一颤的,富有弹性。热了脱个一丝不挂没人管,冷了披着棉被出去也没人问。用不着为找厕所憋得撂蹦儿,不管大便小便田间地头猫那儿那儿来——天然有机肥,在社员的自留地上招呼还得谢你呢。每天随着“老爷儿”的起落时光早出晚归,没人在意他的口吃和腼腆,这里对人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活茬儿上看。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年,时光干活儿“下肩儿”各路活茬儿都拿起来嘹,比划得像模像样,在社员们中落了个好人缘儿。
赵克对时光发牢骚说,实验班第一年就回城的人都是有路子的,哪个没给队干部进贡?就苦了没背景、没路子的了。罗里罗索夫一调走就再没消息,什么实验班不实验班的,没人再来过问。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毕业前转到别的学校,跟着去插队,干不成什么事业倒落个踏实,二三年准能回去。至少还能得个响应伟大号召的好名声。
时光有时光的愁事儿。想着无钱无势的父母,预示着前程的暗淡渺茫。他坐在高高的土坝上,望着远处的山脉发呆,他靠着树林里的粗大树干上,听着鸟鸣蝉唱出神儿,他坐在河边,看着水里的游鱼胡思乱想。不幸中的万幸,总算还有清静所在,能他一个人任着忧郁悲伤的折磨而尽情地顾影自怜。
时光的工分还是最低的一档。实验班的人工分大都不高,谁都知道他们这些学生是有补助的,又是两三年就走的,队里每年就那么多粮食,就折合成了那么多分,评高了势必要占别人的。学生们是来劳动的,还是实验,占社员的分当然没道理。时光各路活茬儿都能拿起来嘹,人又实诚,按理工分应该评高点,可他是学生,何必当真呢?再说,定了的事儿改也难。就是从一毛二提到一毛五六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时光总算得到了些照顾,可能是刘宝贵帮着说了话吧,这一天他分了个好活茬儿——给老刘把式去跟车。不用披星带月,不用下地“跑趟子”,一般是在好活茬儿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