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一些事儿 第84章

刘宝贵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向牲口棚走来,看看正吃草料的马蛋子冲屋里说:“行啊,三大爷,您?”

瞎子老头没回答,轻声细气地笑了笑。

刘宝贵进了小屋见了秀秀忙说:“呦,来啦?”说着从兜里抓出花生来递到秀秀面前,客气地说,“你剥几个?”

从刘宝贵的神情上时光没有看出丝毫嬉虐的成分,完全是一本正经。

秀秀端端正正稳稳当当一副大人样地挨着瞎子老头坐在小屋里的土炕上,对刘宝贵的客气受之泰然,真像长辈对晚辈似的说:“不了,你吃你的,坐吧。”

刘宝贵点点头坐在了土炕的另一边。

“什么事儿到了老头那儿也都算个事,”刘宝贵冲着瞎子老头说,“其实就多余跟他念叨,哪个队不养几个沾亲带故的闲人呐?再者说了,咱这是为队上好的事儿啊?就心疼那几个工,那点牲口料啦?一个个出工不出力,悚蔫奸带犰鞭的不心疼了,他。冲这个就好不了,唧唧唆唆的就盯着鸡毛蒜皮的地方一遇上大事了瞎啦,立时刻的胡里胡涂了,就。您说呢,三大爷?”

瞎子老头笑着说:“这次又要改选了,怎么着,还不再努把子力气给他娘的来个抢班夺权?”

“您又拿我打哈哈儿,您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您,是不是?”刘宝贵脸一下红的像鸡冠子似的嘟囔着,“您让我消停消停吧,就咱队上这改选,他娘的我瞅着比林彪四人帮在中央里打的一点都不差乎,人脑子快打出狗脑子来了!不就是当上个芝麻大的小队长能脱个产落个清闲吗?不照别人似的我能想开嘹,年轻轻的干点活儿算个什么呀?佐不过都是一个揍性,都不操这份心,我又何苦来的呢,您说?我呀,寻思着别把身子板呆汆了呢,我还寻思着。庄稼不收年年种——这屁大的官当不当的不都得指着庄稼地过日子吗,您说是这话儿吧,三大爷?”

瞎子老头说:“挺明白的人儿啊,头回个改选——不是你没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的?”

“要不怎么说您没大没小的呢,我这老姑老叔的在这儿呢,您怎么那壶不开提那壶啊?”刘宝贵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想急又不敢急地分辨着,“头回个,头回个那前儿咱不是还嫩吗?往后您瞅着我要是再整这事儿我是他妈的这个……”他伸出五指手心向下用手作了个手势,“得了,你们聊着,我就是过来照一眼,家走了。”说着也不等在场的人说话就又晃着膀子走了。

时光和囤囤儿回到了屋里,坐在了地上的小木凳上。看着秀秀的样子想着刚才和刘宝贵的对话时光感到既好笑又可爱。他不明白为什么平常脾气暴躁的刘宝贵在秀秀面前这么规矩,连自己也沾了光——见了他连“蔫得儿”都没顾得上叫,要不可够让人难堪的。农村不是重男轻女吗,可论起辈分来怎么又重女轻男了?刚才对囤囤儿他还是粗声粗气的呢,可见了秀秀怎么就不敢了?有意思……

时光饶有兴致地想着,差点笑出声来。同时觉得很奇特:自己身边怎么突然有了可亲可敬的有意思的人?大家坐在一个屋里无拘无束的轻轻松松的说笑?如果不是来这里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认识他们,可现在却像是一家人似的亲近,生活有时真是不可预知。

他也不想回伙房吃饭了,不客气地接过囤囤儿递过来的菜团子,大口地吃起来。

“姐,你不是要问问他《红楼梦》里的事吗,”囤囤儿嘴里塞得满满的看着秀秀说,“我刚才问他了,他瞅过。”

“你自己要问非念叨我干嘛,”秀秀不好意思地看着时光说,“我们这儿瞅不着什么书,老师不让瞅,图书馆里就一本《红楼梦》还没瞅完呢就让老师拿走了,你们城里能瞅着好多书吧,有空儿给我们讲讲……”

瞎子老头问道:“你们俩谁的书念得好点啊?上课不能光是贪玩儿……”

囤囤儿嘻皮笑脸地说:“我姐好,我姐好……”

秀秀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再开学我不能去上学了,家里活儿太多没人干,我娘念叨过了……”

“那囤囤儿呢”瞎子老头忍不住插话道,“要搁着我,谁念得好让谁上,干嘛便宜了囤囤儿这个就知道玩的臭小子?”

秀秀笑笑说:“女的就是倒霉,我爹就这样,喜欢囤囤儿,喜欢男孩儿,不喜欢我,说女孩儿都没出息……”

时光这会儿也忍不住问:“那你想上学吗?”

秀秀脸上又出现了笑容,说:“怎儿个不想?”

“你想去城里吗,去北京,老听你唱那歌?”时光又问。

“唉——秀秀往后是要奔北京奔城里啦,”瞎子老头说,“咱不在这儿啦,唱大戏去……”

作为“晚辈”的刘宝贵不在了,秀秀好像又从大人变成了孩子,听瞎子老头这么一说,脸一下子红了,天真地说:“我才不呢,我那儿也不去,在家陪我娘,我娘说了城里人想的多,心眼多,我不去!”

瞎子老头说:“你现而今的小岁数,是不想,再过几年试试……”

“不不,我不!”秀秀使劲地摆着手像是要把不断长大的岁数赶走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不讲理撒娇似的急促地说,“我不愿长大,三叔……”

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逗得时光瞎子老头和囤囤儿都笑了,囤囤儿笑得最响,并用手指头在自己脸蛋上使劲地划着冲着姐姐作鬼脸,秀秀又装出大人样对他娇嗔着:“去,去你的!”

瞎子老头笑的气喘嘘嘘地说:“唉呀——真是个孩子,……说了归齐谁也不愿着自己个儿见天见的长大长老的,三叔也惦着老是十七八二十什么岁的,那多好,啊?可这年月儿不饶你啊,这人,都能照着孩子似的少想点儿就好咯!”

时光望着姐弟俩,突然有了一种对别人命运的怜悯和关注,这种在他来说史无前例的注意力转移,使他暂时忘却了自己。想到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又使他有了一种得意和激动——迄今为止还没人让他给讲个什么呢。尽管他自己明白看了决不比别人少的书,肚子里有的是别人没有的故事,有的是别人没有的笑话,可一直以来连赵克都不原意听他讲,嫌他说话费劲儿。此时此刻,在秀秀囤囤儿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要开口给别人讲点什么的愿望。

“我,我在学校的时候,闲得没事儿,就爱看些和功课没关系的书,你们要是爱听我就随便讲几个给你们听听……”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儿来的一股勇气,话一出口竟有点不相信是自己说的。

他还没说完,姐弟俩加上瞎子老头就都笑着叫起来:

“快快,爱听……”

“就先讲一个《百万英磅》的故事吧……”听众反响热烈,军心大振。

于是时光把来插队前在城里看过的同名电影仔仔细细地复述了一遍。讲得其实并不太生动,但精神一放松,加上三个听众不时发出的笑声鼓励,他没怎么结巴的就讲下来了,居然!他有些飘飘然啦,觉得完全是一次超水平的发挥,一次划时代的飞越。很难说是听的人享受更大还是讲的人享受更大。

故事讲完了,时光又乘兴讲了几个小笑话。要不是瞎子老头看到天色太晚竭力劝阻,讲的人和听的人都还言犹未尽,说不一定要讲到什么时候了。时光和姐弟俩相约好以后还在晚上来小屋看马蛋子还来讲故事,然后就分手了

夜空缀满了闪烁的繁星,四周静静的整个村子好像婴儿似的已经安睡入梦,微风吹在时光滚热的身上,他感到一年以来很少有的舒畅和惬意。红砖围墙里的几排房子,只有零星的几间亮着灯光。而第一排三队的知青宿舍房全部都黑着灯,使整个的红砖围墙“彼德堡”,这个学生们的聚集地像是座荒芜多时的废墟,冷清而缺少生机。时光知道三小队除了他以外,别的学生们全都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充足理由、而且全都打点好了大小队干部,所以全都心安理得地在北京城里等候着回城的消息,而不用再到这个穷乡僻壤来无端地耗费他们自己无限宝贵的青春年华了。如果用赵克的话说,当初他所在的小队是集中了学生中的精英的话,那么时光的小队就是集中了学生中的糟粕了。这些人在校时就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人物,来到农村以后,却都是拉关系走路子为自己打小算盘的好手。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自己的事全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了。

以往,他置身空落的红砖围墙里想到自己的无助无奈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凄凉。

可今天,就在此时,他的感觉却是异样的。回到宿舍,他仍然不能平息心中的激动,他打开电灯以后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回味着刚才小屋里发生的一切。脑海里浮现着瞎子老头、囤囤儿和秀秀三个人的笑脸,还有马蛋子……

他找出所有的零钱,估算着能买多少鸡蛋给马蛋子,想着不行如何向赵克开口借些钱或让他下次回北京再向母亲要一些钱。他竭力回忆着这个村子周围的地形包括一草一木沟沟坎坎,想象马蛋子驰骋在其中可以形成怎样一幅活动着的美妙画面。

想着想着,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所有的书,想着下次见面给秀秀囤囤儿要讲的故事,想着他们姐弟俩一定又笑成什么样子,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很具体的内容——让马蛋子尽快好起来,让囤囤儿秀秀姐弟俩听故事,让他们高兴让他们笑……这也是为了他自己,他需要马蛋子能好起来,他需要这姐弟俩能高兴……

18岁前,与人交往对于时光是一种恐惧、不安。他像是群居动物中的异类。可与这两个农村孩子还有瞎老头的交往,却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美好。想不到的是,直到以后的40年里,相同的感觉,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一夜他失眠了,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很多……


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