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隐坷垃
“好了好了，哪有什么救命恩人，既然入了咱们凌云堡，咱们就是一家人。这酒烈，你喝两杯就行了哈，莫贪杯。”
听闻马泽宇口中的“一家人”那三个字，孙青躬着身子，两手端着酒杯，一行热泪径直流了下来。年少多难，家世流离，这三个字，可胜过千言万语，他缩了缩鼻涕，哽咽道：
“少堡主，我…我孙勤命贱，知道您今日不是为了救我，您今日成了咱们凌云堡第一位把总，我孙勤真为您高兴，您这番话，我孙勤铭记在心，从今往后，您就是我孙勤的亲大哥，日后若能当报，誓效死力！”
马泽宇笑了，叮啷一声过后，仰天一口干下了手里这杯酒，见孙勤还要抹泪，他连忙道：“行行行，大伙高兴，你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干啥呢，把总官职什么的，非我愿，那个高大人再尊贵，可也比不得你，今日出手，我是为了你。至于那个什么高大人，跟我有毛钱关系。
要不是祖扒皮把我这些部下顶前面当肉盾，我早带你们撒丫子跑求咯，哈哈。”
马泽宇旋即抬手在孙勤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手，“别什么死不死的，我欣赏你，不是因为你聪明伶俐，善巧语，我是见你出身苦难，却能修善自身，十多年的凄惨经历，还能积极改变自己，自学经文，努力上进。
你是读过些书的，应该知道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的命是自己的，我要你好好活着，不可轻视自己，知道么。”
一番真情实意的话说出后，在场一众人莫不停住了手里的酒杯，孙勤更是涕泪不止，竟是当众跪拜了下来，重重磕了一头。马泽宇被韩飞抢去了酒杯，还来不及扶孙勤起来。
古人有风骨，天地君亲师，只可跪此五等，孙勤这下，令马泽宇不禁想起来四年前，自己在河南南阳府的官道上，遇见三世父母的那一幕……
今日这杯谢恩过后，看起来，已是真正将孙勤收心了。
马泽宇将孙勤好生扶了起来，与官云暗暗对视了一眼。今晚出关送饭之后，如若无变，李伯伯手里那份拓印的关防图，就且给他吧，此子之心性，可为心腹！
炕上的刘兴沛抿了一口酒，眸光一亮，暗暗赞许。
他与马泽宇还有一些特殊的发财营生，不但有世家渊源，关系匪浅，更是马泽宇在乱世之中，一大超强后手，因此马泽宇很多秘密他都知晓。
这孙勤的出身马泽宇也是暗相与他说过的，甚至是那位屈布哈的真实身份，他也知晓。面前这小子是落难军户遗孤不假，但真正身份，却是后金派驻在辽西军团的一个谍工，马泽宇早就掌握了他的底细。
明金交战数十年，后金最早起家之时，除了依靠女真人强悍的武勇，更依赖于那张隐秘而又恐怖的谍报网络。
早在万历时期，后金第一代领袖努尔哈赤就建立起一套庞大的谍工体系，其谍报网早已渗透至辽东八百里的各个角落。
不单说萨尔浒一战中对于明军军事部署、进军路线的深入掌握，就是萨尔浒大战后，辽东一带的各大主要城池，大多是由内部的后金谍工破开了城门，才能使得后金在后续短短三年时间，轻易地征服了整个辽河东部加辽西广宁、义州城这等广袤的地带，使明军的控制势力只能萎缩在辽西四百里这一狭长的走廊。
否则仅是后金起家之时那点兵力、战马和未成型的甲胄装备，怎能压得一个偌大的明朝步步后退。等明朝骤然惊醒之时，运用庞大的国家机器调集资源，即使年年砸下重金倾注给辽西军团，也未能再复一寸国土。
等到后金第二代领袖皇太极接手之时，后金的谍报网更是庞大而骇人。其渗透力更是流入辽西军团的每一处缝隙，哪怕是凌云堡这个百户级别的关堡，三年来，都有不下八个后金谍工渗透起来，可见其恐怖！
（当然，凌云堡特殊，在后金眼里，不下于一座关城。）
这个组织，成员大多为汉人，少数女真血统的成员，都是领导级官员。
势力如此庞大却又不见踪迹，对外异常隐秘不说，连女真内部也只闻其行不知其名。因为他们从成立起，就是专门为后金汗室服务的，不曾受任哪个后金将领指挥。
这个组织没有什么很强的暴力手段，一般只针对情报的获取和敌方高级官员的拉拢腐蚀，几乎从未听闻过他们的成员会有什么刺杀之类的行动，因此行事十分温和，往往能毫无察觉地潜伏下来。
且一旦潜伏下来，就是长达数年甚至十几年的静默，只待关键时候才会发挥作用。
在明清两方的历史中，对其组织的记载很少。很多人知道有这个组织存在，却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组织结构。以为都是一群由情报贩子发展的不成编制的线人网络，殊不知，这个组织已经完成正规化、军事化，其规模和实力，已不亚于一支数千人的武装组织。
他们行事低调，极善伪装身份，可谓无孔不入。在这辽西一带，论情报战，东厂、锦衣卫那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能比较的。历次的大战中，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马泽宇对于这个组织，还是有些了解的。当然，他也没有其他的信息获取渠道，目前仅知的信息，都是从叶赫族的小姑娘口中了解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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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影坷垃”（坷垃，满语，意味土块，比喻为不受重视的人）。
内部成员人数应有三千至五千左右，具体人数不知，允儿和他大哥也不清楚，这个组织的领导层是努尔哈赤起家时，家族直领的一个牛录，这个牛录前身就是建州左卫的侍卫军，创始人是努尔哈赤身边的“古楚”，成员都是酋长家族的“诸申”。
[诸申：即为领主的依附民，臣民的意思，相当于明朝家丁身份的亲兵，归则为将领军官家的高级奴仆，出则为舍身护主的将领亲兵，地位在“布哈”（泛指私生子，辽地很多大户人家中，没有父系姓名的人多是这个名字，后世多指没有继承权的女真混血子弟）、披甲人、阿哈之上。
古楚，相当于蒙古社会的“那可儿（伴当）”，主要以战士的资格为氏族和部落首领服役的自由人，相当于明朝的贴身亲兵或是古罗马诸侯们的卫士，地位凌驾于诸申、披甲人、阿哈之上，他们与领主不是人身依附关系，而是古罗马诸侯与骑士间的契约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兵部属能形容，是出生入死的同伴，更是生死相随的兄弟。
努尔哈赤建国称汗后，曾把起家时跟随他的古楚们比作“一无所有时得到的铁”，认为他们对于爱新觉罗家的而言，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财富，这些古楚们，在后金建国后，个个都封了爵位和领地，地位很高，更有甚者，还成为了后金“开国五大臣”，地位仅在各旗旗主之下，是与汗同听国政的佐命元勋。]
等到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开始着手兼并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各部的时候，这个牛录就成了“斡耳朵（汗帐、宫帐）”亲军，因此，哪怕是允儿大哥也接触不到。
从努尔哈赤起兵前，这个小部落世代就在建州左卫中承担侍卫和情报工作，只对汗室一脉负责，即使各旗副都统级别的高层，也不清楚具体人数。
[建州有三个卫，共有满洲五部和长白山三部等八个一两千户人口级别的部落，左卫即努尔哈赤家族为酋长的部族，人口不少，结合史料来看，努尔哈赤起家人马，不下两千战丁。
（太祖遗留什么甲胄，什么三十六人创业元老，那是扯，更是后代的美化，努尔哈赤最早兴兵征伐建州各部时，就是借李成梁之势，成功接手酋长位子的。
他不低，李成梁给他的三十份敕书，三十匹马，并任命努尔哈赤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这是史书上抹不掉的事实，且建州左卫级别很高，就是明朝的羁縻将军，哪是什么艰辛创业，若无李成梁暗相提携，早死得透透的。）。
女真三大部中，尤其海西女真最强，海西四部个个都是能出过万战丁的大部落，建州三卫人口少于海西女真，等到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的16世纪初，最早只设置了黄、白、红、蓝4色旗，只有四个旗的人马，因此，整个建州部女真人口才只有三万户不到，其中还有很多掠夺自其他部落的人口。
而同时期的海西四大部之一的叶赫部，就能出动一万小几千的战丁出来，实打实的万户级大部落，亦称“叶赫国”。]
这个组织的组织架构，马泽宇也没完全摸透，只知道大概是以额都（后金副参领级，相当于明朝千户长）——嘎什库（后金副佐领级，相当于百户长）——牙喇（相当于明朝队目级）——箭长（即什长）为层级分布，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这数千人当中，那些汗帐亲军才是核心人员，但他们从不外派，属于“机关干部”。
这之中例如屈布哈（当然，屈布哈级别很低，按级别孙勤还是他的箭长）那种有女真父系血统却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或是那些拿到旗人身份的汉人包衣，大多是中层干部，他们都是各个交通站（情报中转站，大多以商铺为掩护，级别有大有小）的负责人。
后金的谍报人员多是拥有满汉混血的私生子或者是女真包衣身份，甚至还有一些蒙古人，因此很多人会讲满蒙汉三语。
这些人或掩装为城内役夫小厮，或渗透明军军中为军士，更有甚者，例如辽东本地派武官，因为亲属部族都有不同程度的投身于后金的羁绊关系，这些人身为明军武官，背地里，实则是后金重金拉拢的军中内奸，其势力网之大，在这辽西地界，真可谓谍影重重。
隐坷垃行事极为隐秘且不为人知，即使后面大清入主中原后，都不曾在正史中有过记载。
马泽宇早就和刘兴沛计划过，既然后金能安插谍工进来，那我为何不能反插一个你们的人，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若想要阻挡历史大势，在这广阔的八百里辽地撑起擎天之柱，正面战场上，军力的较量是很重要，可隐秘战场的敌我情报争夺、间客之间的拉拢安插，更是重中之重。
欲成大事，非只有宏观战场上才能一较高下，关于情报网这等隐秘之处也可见真章，后金能成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于此，马泽宇深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