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盛祖母向守卫报了名字, 很快被放行。有人给她指引, 把她领到韩老夫人那边。韩老夫人眼睛失明, 平时不怎么外出, 只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 但还能感受到光的存在, 当韩盛祖母挡住韩老夫人前头的阳光时, 韩老夫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阿珍你来了。”
韩盛祖母与韩老夫人拉了一会儿家常,才提到韩盛的事情。韩盛祖母移花接木,把韩盛的荒唐行径都安到庞康头上, 表示庞康下手不成反被算计,还连累了韩盛。她叹着气说韩盛去参加个生日宴会就被人算计了,现在庞家还想赖上来, 这世道真是可怕!
韩老夫人听得一愣一愣, 也觉得可怕,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怎么就开始这样作妖了?
韩盛祖母见韩老夫人满脸不赞同, 又把章修严针对他们家的事说出来, 完了还补了句:“小孩子们爱瞎闹, 怎么那章家也来插一脚?这不是落韩家面子吗?”
韩老夫人说:“外头的事我不懂, 我和老头子说说。”她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能闹腾了, 以前我们多单纯啊!”韩老夫人拉着韩盛祖母的手,缓声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韩盛祖母很乐意陪韩老夫人聊下去。她知道聊的越多, 她们的“旧情”就越深。韩老爷子别的没什么, 就是特别爱护韩老夫人,只要是通过韩老夫人提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直到韩闯回到家,韩盛祖母还没离开。韩闯本想先去向韩老夫人问好,远远见到韩盛祖母就不想去了,转身上了楼,找韩老爷子。
“那女人又来了。”韩闯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一口灌完。
“就你这牛饮的喝法,什么茶给你喝都是浪费!”在孙子面前,韩老爷子没了平日里的严肃,他笑骂了一句,才接过话头,“无非是又来要个方便而已。难得你奶奶有个能说话的人,你也别当着你奶奶的面摆脸色。”
“为了奶奶,您还真是捏着鼻子把这门远亲认了啊。”韩闯对韩盛的名声略有耳闻,不过隔了几年,他也不太关心,反正他从来没当这些人是弟弟过。前些年他父亲有过一段低谷期,那些人的嘴脸他可都没忘,那时只有黎雁秋没变,别的都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奶奶。”
韩老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性子软和,他当初就是个兵痞子,能讨到这样一个老婆本该捧在手里宝贝着,结果她陪他吃了半生苦头,一个儿子因为与他反目而不再回家,一个儿子早早要肩负起整个韩家,还有个小女儿一直找不回来……
小女儿走丢时带着妻子给她的玉佩,当时想着把女儿留在那边,到时去把孩子接回来。没想到去找的时候那家人已经消失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当时那边起了疫情,死了不少人,找着一些人,只说记得是有个这么个孩子,不过病死了,下葬的人太多,又是小孩子,没立碑,早就找不着了。于是他只能收养了当地一个没了父母的女孩回来安抚妻子的心,只推说玉佩弄丢了。
也许真的是母女连心,一看到那女孩,妻子就明白小女儿找不回来了,背地里哭了不少回,面上却当没发现。直至后来妻子眼睛失明了,他才知道妻子伤心了多久。
韩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别看韩家现在地位显赫,那都是妻子陪他吃尽苦头熬过来的。他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吗?难得她高兴,拉那远亲一把有什么关系。
韩闯见韩老爷子神色郁郁,也不说话,只倒茶牛饮。即使是如今人人仰视的爷爷,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韩闯正想着,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是送走了韩盛祖母的韩老夫人。她对家里的陈设已经很熟悉,面带愁色地走了进来,向韩老爷子说起韩盛祖母那套说辞。
韩闯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老爷子瞪了他一眼。
韩闯说:“奶奶你和爷爷好好说话,我出去一趟!”
韩老夫人叮嘱:“小心点儿啊,别在外头胡闹。”
“我晓得的。”韩闯喏喏应是。
韩闯出了门,去首都大学,直奔学生会活动中心。他知道亚联冬季赛马上要开始了,黎雁秋和袁宁肯定在那儿对弈。
韩闯上了四楼,转头一看,一群不怕冷的鸽子还站在树枝上咕咕咕地交头接耳。黎雁秋一向喜欢喂鸟,大概是因为黎雁秋喂它们的次数多,所以它们喜欢聚集在这边吧!
韩闯收回视线,正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黎雁秋的声音:“你进步得很快,肖叔要是现在和你下一局,肯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周聿林是很不错,只是更偏重于计算,少了点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要是碰上别人还好,碰上更精于计算的西川江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都是黎哥你教得好。”
黎雁秋摇摇头,还想再说话,就看到门被推开了,韩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挡住了要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黎雁秋恍惚了一下,猛地发现小时候追着自己跑的半大小孩如今已经长大这么高大。不过性情倒是没怎么变。黎雁秋含笑喊:“小闯。”
韩闯还是和平时一样冷着一张脸,他瞧了眼袁宁,又瞧了眼旁边的电话。既然确定黎雁秋和袁宁肯定会在这,他为什么还要亲自走一趟?
韩闯看向袁宁:“我来找这小鬼。”
黎雁秋微讶。
韩闯把韩盛祖母到家里告状的事告诉袁宁。黎雁秋听完以后面色有些凝重。韩老爷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最为护短,既然知道章修严对韩家人下手,指不定会出面打压章修严。
无关对错,只是不能被个小辈落了面子而已。
黎雁秋问袁宁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宁知道韩闯是特意来告知自己这件事之后,对韩闯少了几分戒心,也就当着韩闯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至于章修严所做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
袁宁知道章修严是怕他担心和自责。他向韩闯道谢,带着韩闯带来的消息回了家。
屋里只剩黎雁秋和韩闯。韩闯说:“这小子倒是不错,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他那大哥更是了得,直接就对那边下手了。说实话,我早看那边不顺眼了,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我早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黎雁秋听着韩闯的抱怨,有点走神。他们好像已经挺久没这样平和地说话,以前韩闯是藏不住事的,什么都爱告诉他,他总能从韩闯透露的话里抓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后来韩闯发现了他的性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黎雁秋说:“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感情可比亲兄弟要好多了。”
韩闯点头。他说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特意来通知那小鬼。”有些东西即使自己不能得到,看见人家拥有也觉得挺好的。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求不来纯粹的亲情的,章家那边却出了一家异类,个个都和别家不一样,让人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好到什么时候。
韩闯想着,目光又往黎雁秋身上飘。黎雁秋和别人也是不一样的,虽然偶尔也会带着目的来找他、陪他玩,但他一直都心甘情愿。他自己愿意的事,哪里能怪黎雁秋?更何况黎雁秋家里那种情况……
韩闯说:“等会儿一块吃饭吧!”
黎雁秋一怔,含笑说:“好。”
*
袁宁直接回了章修严住处那边。章修严中午有事要处理,出去了,袁宁忐忑不安地等了挺久,才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袁宁抬眼看去,对上了章修严有些疲惫的双眼。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微讶:“不是去找你黎学长吗?这么早回来了?”
袁宁说:“刚才韩闯学长来找我们。”
袁宁没多说,章修严却明白了袁宁的意思。
袁宁什么都知道了。
章修严脸上毫无慌乱。他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原本也没想着要瞒你。”
“骗人!”袁宁才不信章修严的鬼话。他扑进章修严怀里,用力抱住章修严,“大哥你总是把事情做完才告诉我!”
“那不也是告诉你吗?”章修严说。
“……”
好像是这样的。
袁宁忍不住再问了一次:“大哥,真的不会有问题吗?他们找到韩家那边了……”
“不会有问题。”章修严笃定地说,“韩老爷子还没糊涂到对错不分的地步。”他没真正接触过韩老爷子,也摸不清韩老爷子到底是什么脾气,但他分析过韩老爷子一直以来的处事方式,知道韩老爷子是个睿智善谋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会为了一堆烂泥真正出手为难他——为难章家,顶多只是会给他点无足轻重的小教训罢了。
听到章修严肯定的答案,袁宁才放下心来。他知道章修严不会骗他。
袁宁正要说话,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起身去听电话,眉头一拧,朝袁宁招手,让袁宁接电话。袁宁一愣,跑了过去,一听,居然是廉先生的来电。放下电话之后,袁宁对章修严说:“廉先生让我出去一趟,不知是什么事。”
章修严说:“那你去吧,我也要去韩家一趟,和韩老爷子说清楚事情始末。”
袁宁犹豫起来:“我要不要一起过去?”
“不用。”章修严说,“你去了有些事反而不好说。”
袁宁点头。在首都这边他什么都一头雾水,除了去棋协和忙学生会的事之外就是偶尔做做义工,没有接触过更复杂的东西。既然章修严这样说了,他自然选择听章修严的。
于是两个人分头行动。
章修严抵达韩家,提出希望能见韩老爷子一面。
章修严在客厅等了一会儿,茶没喝几口,就有人来领着他上楼。
韩老爷子的书房很简朴,或者应该说整个韩家都很简朴。一来是韩老爷子熬过不少苦日子,不喜欢太过奢靡;二来则是韩老夫人眼睛不好使,屋里的陈设自然是越简单越好。韩老爷子身居高位多年,不管环境如何,只要他坐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
章老爷子也曾给章修严这种感觉。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章修严早已习惯了。乍然见到韩老爷子,即便是章修严都不由得心中一凛。想到自己的来意,章修严很快摒除心里的忌惮,没有说话,先用旁边烧好的热水泡茶。
章修严泡茶的手法是和袁宁学的,袁宁已经放弃让他下厨房,但免不了要他学着泡泡茶,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也能帮上点忙,而不是一个人在旁边瞎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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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老爷子也不作声,仔细打量着章修严。见章修严倒茶的动作又稳又好,韩老爷子心里有些赞叹。不得不说,章家的孩子果真一代比一代强,章怀兴那一代出了章怀兴和章怀英,这一代又出了个章修严。
想到韩家那些只懂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蠢东西,韩老爷子免不了在心里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啊!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闯一个是还有点希望的,别的都指望不上。他们都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想着怎么从他这儿争取点东西,谁都不去想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要是哪天他突然去了,韩家会怎么样?
也对,他们才不关心韩家会怎么样,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
都是目光短浅的蠢东西!
韩老爷子拿起章修严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章修严松了一口气。
他主动向韩老爷子说起事情始末,并把这段时间调查得来的结果给了韩老爷子。里面都是韩盛为非作歹的证据,十四岁以前的事他没去查,可十四岁以后就不同了,得负法律责任。从调查结果来看,短短两年韩盛已经祸害了不少人,难怪现在就开始要用药了!
韩老爷子本来觉得这只是小孩子间的胡闹,是章修严小题大做——毕竟韩盛才十六岁,还没成年,再怎么闹腾能闹腾到哪里去?他是怀着这种心态去看那些证据的,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畜生!这小畜生!
韩老爷子他年幼时曾经亲眼看见亲近的亲人被侵犯,一度变得不近女色,直至结婚后才好些。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强-奸犯,没想到一个强-奸犯就藏在他眼皮底下,还把他当保护伞一样用!而那韩盛父母用钱摆平的车祸命案,竟也不是意外,而是韩盛喝酒之后和人争执,用车直接撞人!
他居然包庇过这样的畜生?
韩老爷子气得脸皮直发抖。他还以为韩盛一家只是扯着他的大旗做做生意,没想到居然还底下藏着这样的龌龊事!他骂道:“这该死的小畜生!”要不是他的枪已经很久没动过,他会亲手毙了那家伙!
章修严说:“韩老爷子您别太生气。走远路的人当然不可能时刻注意到自己鞋子上沾着颗灰尘。”
韩老爷子听章修严给自己台阶下,对章修严的印象又更好了一些。他叹息:“你放心,我会好好擦擦灰尘。”
章修严安心地离开。
韩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一阵疲惫涌上心头。他儿子还算顶用,孙子也不错,可还是不够,能扛事的人太少了。脑子木点的,应付不来;脑子灵活点的,净机灵到歪路上,这样的事也不知发生过多少回。章修严这样直接出手还算好的,有的人指不定一直在冷眼旁观,只等着韩家有事时踩上一脚。
韩家未来会如何?
谁都说不准。
另一边,袁宁已经和廉先生会合。廉先生穿着休闲的衣服,手里还是拄着根拐杖。他见了袁宁,开门见山地说:“入冬了,我这腿的毛病又犯了。今天我要去给一个长辈送点药材,这腿实在不方便,你帮我送去吧。其中一些药还是你给找来的。”
袁宁微讶。廉先生很少会让他露面。
廉先生说:“我那长辈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他目光和煦地望着袁宁,“当初要不是她一力护着我,你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袁宁说:“我一定会帮您送到的!”
廉先生笑了笑,把药材给了袁宁,然后写给袁宁一个地址,让他到那边后找李女士。袁宁乖乖记着,带着廉先生给的药材前往目的地。
袁宁按着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一带守卫森严,不像是普通人住的。转念一想,廉先生认识的长辈自然不会普通。他定了定神,和守门的人说出自己的来意。一听是代替廉先生过来的,袁宁被热情地带去找那位李女士。
李女士坐在花架下晒太阳。已经有人告诉她袁宁到了,她转过头来,慈和地朝袁宁一笑:“来,坐吧,孩子。难得阿廉会让别人代替他过来,你和阿廉是怎么认识的?”
果然和廉先生说的一样,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袁宁在心里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李女士就觉得很亲近。袁宁忍不住往李女士那边多瞧了几眼。李女士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虽然年纪不算年轻,却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看上去甚至还很有弹性!同时袁宁注意到一点:李女士脸上虽然含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神采,感觉木木的。
想到廉先生让自己来送药,袁宁明白了,这位老妇人眼睛不行。人老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问题,袁宁按下惊讶坐了下去,把对外的说辞搬出来——无非是他去水云间吃饭,廉先生送他莲子;他的牧场能出一些好药材,和水云间是合作关系。水云间的奇特之处太多了,多到别人不会特别去注意他这个小小的合作对象。
李女士仔细听着,笑着夸道:“阿廉这几年送来的药是你那边找来的吧,效果比以前好了不少,我的眼睛现在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光和人影,医生都觉得很惊奇。”
袁宁腼腆地笑了笑,和李女士说起牧场和森林的事。
李女士听着袁宁清亮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翠绿无垠的牧场,低头吃草的牛羊,一朵开着白花的花儿,一只喜欢趴在花儿旁边守着它的大狗,还有潺潺的流水和昂首向着太阳开花的牵牛花。森林就更热闹了,不时会有很多外面来的客人,有远方飞来的候鸟,有迁徙而至的兽类,也有从偷猎者手里逃出来的可怜动物。
真美好啊!李女士一下子喜欢上了袁宁所说的牧场和森林,也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一提起牧场和森林就快活得不得了的少年。这孩子真是干净,叫人忍不住想要护着他一辈子,让他永远都这么高高兴兴的。这要是她们家的孩子,她肯定觉得怎么疼都疼不够……
李女士说:“要是我的眼睛还能看见,我肯定不管怎么样都要去一趟。”
“看不见也可以去的!”袁宁没有刻意避开李女士的眼疾,而是大大方方地继续和李女士说,“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而且空气特别好。春天的时候会有一片一片的野花开在草地上,空气香香的,但又不会太浓,闻着非常舒服。夏天也不错,经常会下雨,雨后的泥土湿润松软,散发着一种奇妙的芬芳,叫人浑身上下都很舒畅。要是风从森林那边吹来,风里会带着木叶的香气,你一闻就知道森林里的叶子肯定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树枝上可能站着只被淋湿的鸟儿,用它尖尖的喙子一下一下地清理着自己的羽毛……”袁宁说着说着蓦然想到自己和李女士才第一次见面,说这么多实在不太适合。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李奶奶,我一说起牧场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李女士怎么可能会怪袁宁?她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正在呼吸着牧场和森林那边的空气,鼻子也已经嗅见了雨后清新的木叶芬芳。自从眼睛看不见了,她很少再出门,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家里,生怕自己会给丈夫他们添麻烦。
可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为她担心。
李女士说:“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