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聊着天,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天边飘起了一片阴云, 外面变得有点冷。
眼看快到晚饭时间, 李女士忙邀请袁宁留下一起吃顿便饭。袁宁不好推辞, 只能答应下来, 但要借用一下电话告诉章修严。
袁宁和李女士回到屋里, 袁宁去打电话,李女士则吩咐人多做一个人的饭。
佣人去和厨房说了,又上楼告诉男主人。若是章修严在这里, 肯定会发现这家人的男主人就是他中午刚见过的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一直在楼上处理公事,听人说李女士留那小客人用饭,有些惊讶。
袁宁刚来不久韩老爷子已经从阳台上悄悄看过好几眼, 当时他就觉得李女士和对方聊得很愉快——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妻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感觉与那韩盛祖母聊天时不一样。与韩盛祖母聊天时李女士更多的是怀念从前, 与这小客人聊天时却变得容光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
听到佣人说李女士留人用饭, 韩老爷子着着实实愣住了。
李女士性格绵软, 喜欢藏事,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 她越发安静, 很少表露自己喜欢什么,怕麻烦到他们。若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让韩盛祖母一次次上门。
当初韩盛一家刚到首都,一家人都是乡下来的, 单纯, 淳朴,他见李女士喜欢,就对李女士说他们一家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事儿,她要是喜欢可以多让她们到家里坐坐。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家竟会养出这么个孙子,闹出这么多事——明明韩盛父亲他是亲眼见过的,是个挺有魄力的晚辈,做事也有章法,要不然他也不会抬手扶一把。
后来别人都知道他认了这门亲戚,很多时候不等他开口就会给韩盛父亲行方便。正是靠着这样的便利,韩盛的事才能拖瞒到现在吧?
一个下午已经足以让韩老爷子把事情处理完了,韩盛那小畜生早就坏到根子里,肯定是不能再放任了。韩盛一家也不可能再在首都呆下去……
养而不教,祸及全家!
而他连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都看不到,其他人肯定在背后笑他老眼昏花吧?过去那些老战友,会不会觉得他变了?
他也确实变了,对很多事变得漠不关心,以前觉得无法容忍的事现在都变成了“小事”。以至于在章修严说“走远路的人当然不会注意鞋上的一颗灰尘”时,他甚至还松了一口气,觉得找到了台阶下。
他是谁啊,他可是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的韩老拗!
要不是这样,当年他也不会差点打断长子的腿,让长子和家里反目,再也不踏入韩家半步。结果呢,现在韩家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却因为后辈给的台阶而心安理得地觉得这不算什么……
章家那小子是怕他被扫了面子动怒,才违心地说出这样的话吧?
韩老爷子定了定神,杵着杖下楼,还没走近,他就听到那位小客人在邀请李女士外出,说是要是不想去太远,也可以去廉先生那边,那儿冬天也开着不少花,可漂亮了。
少年的声音澄亮好听,像叮叮咚咚的山泉水,叫人一听就觉得喜欢。
韩老爷子停了下来,仔细看去,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还挺小,但眉眼都长开了,带着男孩特有的俊,是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乍一看有几分熟悉,再认真瞧瞧,就觉得可能是这孩子脸上带着笑,天生就让人觉得亲近。
韩老爷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李女士已经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过头来说:“老头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韩老爷子说:“忙完了。”他虽然关心妻子,但一直不擅长和妻子沟通,回答也是硬梆梆的。
袁宁听到李女士喊老头子,便知道这是李女士的丈夫。他抬头看去,只觉这老先生颇有威严,和温婉文气的李女士不太相配。即使是拄着拐杖,这老先生的腰杆也挺得笔直,像是生来就该直挺挺地站着,永远弯不得腰。
袁宁礼貌地问好:“您好。”
一见到韩老爷子,袁宁就知道李女士的家庭必然不简单。他知道廉先生也许是好意,但他韩盛一家的事让他非常反感,虽然他已经想通了大半,但暂时还不想与这样的家庭有过深的交集。因此比起和李女士相谈时的轻松,他面对韩老爷子时是疏离而防备的。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一下子察觉了袁宁态度的转变。他觉得有些稀奇。别人见了他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怎么这小孩反而有点冷淡?转念一想,这小客人好像替廉先生过来送药的,便也不那么奇怪了。
韩老爷子不太在意,只随意地问问袁宁在哪里念书,成绩怎么样。
袁宁说得不多,只简单地回答。
两边都无心深谈,结果竟连名字都没提及,话题就随着李女士转到牧场那边。
李女士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其实还好,坐几个小时车倒是不算什么。只是现在是冬天,牧场那边太冷,不怎么适合去玩,韩老爷子提议春天的时候再去玩。
李女士很高兴。
两老一小齐齐吃了饭,李女士舍不得袁宁,拉着袁宁要他吃点水果,多聊一会儿再走。袁宁看出李女士心里多寂寞,心软之下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刚切好橙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外面下雪了,门一开,一阵寒气从屋外吹进来。开门的是韩闯,他身上沾着雪花,抱怨道:“突然就下雪了,还夹着雨,没准备伞,头发都给弄湿了。”正说着,韩闯抬头一看,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韩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袁宁也很吃惊。韩闯没有敲门,直接掏钥匙开门进来的,说明这是韩闯的家。韩闯家是哪里?袁宁呆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韩家!
这里是韩家!
怪不得守卫森严,怪不得廉先生突然让他过来送药。
廉先生应该是知道了他与韩盛发生的矛盾还有大哥针对韩盛家的动作,才让他上门来送药,让韩家看在药的份上不要对他和大哥发难。
袁宁心情很复杂。
这件事他没有做错什么,大哥也没有做错什么,是韩盛无缘无故就心生歹念想对他下手。可是他担心韩家会出面替韩盛一家反击,廉先生也担心韩家会有动作——这些担心的根源不在是非对错,而在于韩家强、他们弱。
难道一定要站到更高的地方,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想到章修严可能为了这件事登门向韩老爷子低头,袁宁就一阵难受。他站了起来,对李女士说:“我先回去了。”
李女士还为袁宁和韩闯认识而惊讶着呢,听到袁宁突然要离开,她忙问:“怎么突然要回去了?水果还没吃呢,你和小闯认识?是不是小闯欺负过你?是的话你跟我说……”
听着李女士的话,袁宁免不了会想到韩盛过来时李女士是不是也会这样关心地问韩盛,然后让韩老爷子去帮韩盛去“出气”。可看着李女士关切的神情,袁宁又把心里冒出来的反感压了下去。他礼貌地说:“不是,韩学长没有欺负过我。我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大哥会担心的。”
说完袁宁不顾李女士的挽留,转身离开了韩家。
李女士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总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闯还没弄清楚袁宁怎么会出现在家里,又被李女士扣了顶欺负人的帽子,等袁宁走后就回过神来,说道:“奶奶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他?你不知道,黎雁秋可护着他了,还亲自带他下棋。”
李女士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韩闯一滞,没提那天的争执,只说自己去找黎雁秋时碰上的。袁宁是棋协的,天份不错,被黎雁秋相中。
李女士仔仔细细地听着,等韩闯说完才反应过来。袁宁?她愣了一下,追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韩闯一脸莫名:“袁宁啊。他不是都到家里来了吗?奶奶你不知道?”韩闯说,“我还以为他是为了韩盛那事儿来的。”
韩老爷子瞪向韩闯。
因为李女士和袁宁聊得那么好,他还没来得及和李女士说清楚韩盛一家的事。
韩闯闭了嘴。
李女士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身体晃了晃,有点站不稳。
韩老爷子忙伸手扶住她。
李女士反握住韩老爷子的手,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要瞒我,这孩子和韩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韩盛祖母提到过袁宁,说庞康想对袁宁下药没下成,反而设计庞康和韩盛喝了药,关了房门让他们胡来。结果袁宁的兄长还不罢休,竟出手报复韩盛家。
现在接触过袁宁之后,她觉得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教养这么好、性格这么纯净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胡乱报复别人?肯定是韩盛先做了什么!
韩老爷子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李女士越听脸色越白,有好几次韩老爷子都说不下去了,李女士却说:“继续说!”
等韩老爷子说完,李女士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头子,我眼睛瞎了,心也瞎了。”要是她好好想想,不轻易听信韩盛祖母的一面之词,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韩老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的错,你又不了解外面的事。是我错了,我没有去好好地了解……快要过年了,韩家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你也是念着她一个女人孤零零带大儿子不容易……谁会想到当初那么单纯的人,现在会变成这样?”权势和利益向来是最容易腐蚀人心的东西。
韩闯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转了话题:“说起来大岩他见了那小孩,说他和我以前长得挺像。”
李女士的眼泪蓦然停住了。
她艰难地问道:“你说什么?”
韩闯说:“乍一看是不像,不过照片拍出来就可以看出来了。大岩眼尖认出来的,我回来拿以前的相册比对过,眉眼和嘴巴确实挺像的,把照片排在一起的话,外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是兄弟!”
李女士蓦然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那边。一打开门,朔风扑面吹来,刀刀刮骨。
白天还是晴朗的好天气,晚上突然就下雪了,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银被,白白的,隐约透出微微湿润的石板地。下的不仅是雪,还有雨,雨雪落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呼呼作响的风相应和。
李女士觉得自己连骨头都浸满了寒意,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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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说道:“他已经走远了吗?有没有带伞?这边要走挺久才能坐车,会不会冻着?”
韩闯早就追到李女士身边了,听到李女士的话,觉得有点奇怪,只能拉住李女士的手说:“袁宁吗?早走了。走得是有点急,不过他这年纪身体好得很,淋点雨雪没什么的。”他把门关上,“奶奶您怎么了?”
李女士摇头:“没,没什么。”
走得急是因为见到了韩闯,发现这里是韩家。她留了袁宁一下午,竟默认袁宁知道这里是哪里。
没想到袁宁根本不知道。
后来知道了,袁宁就走了。廉先生让袁宁上门,是想让他们知道那孩子有多好,借此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可那孩子一知道这是韩家就不愿待下去了,那孩子不喜欢韩家,更不喜欢他们——那孩子的世界单纯美好,容不下半点污秽。
而韩家在那孩子看来,却是藏污纳秽的地方。
李女士由着韩闯把自己扶进屋。
韩闯和韩老爷子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因为韩闯说自己和袁宁长得像吗?
韩老爷子想到丢失的小女儿。难道是妻子觉得那孩子和小女儿有关系?袁宁是章家从南边收养的,可袁宁的父母身世挺单纯,听说前段时间袁宁还把他外祖父接过来住。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是怎么看都和他们找不回来的小女儿没关系不是吗?
韩老爷子满腹不解,李女士却什么都没说,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谁都没醒来,李女士一个人走下楼给廉先生打电话。她闲话家常一般和廉先生打探起袁宁的事来。
廉先生听李女士语带关切,知道李女士肯定很喜欢袁宁。他详尽地回答李女士的问题,提到袁宁被章家收养的事,免不了又提起袁宁去世的父母。
李女士捂住唇,压下哭意,关切地问:“什么时候没的?”
“很早了,”廉先生虽然觉得李女士过于关心,但也不隐瞒,毕竟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宁宁四岁时就不在了。宁宁被他婶娘养到六岁才被章家收养的。”
“这样啊,”李女士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抖,“当时他们还很年轻吧?”
“李姨您怎么了?”廉先生听出了不对。
“没什么,就是问问。”李女士说,“我就是问一问。”
“当时才二十多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应该不到四十岁,三十八-九左右。”廉先生如实回答。
“谢谢你,阿廉。”李女士说,“我很喜欢那孩子……”
“那就好。”廉先生说,“那孩子很乖,只是总会遇到各种麻烦。希望李姨您没有误会他。”
李女士挂了电话,坐在那里出了神。当初韩老爷子领了个女孩儿回来,哄她说玉佩丢了,外人也都以为他们的女儿找回来了,连廉先生都不知道嫁到黎家的不是她的亲女儿。
可是她认得出来,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没了,找不回来了。当时乱成那样,连她丈夫都找不到,她自然也没指望能找到,只能当养女是亲孩子养着,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
没想到她的女儿真的还活着,只是在十几年前又遇到意外,丢下个孤零零的孩子。
那是她的外孙,她的亲外孙。
后悔和痛苦一下子盈满李女士心头。她后悔没有坚持要找回自己的亲女儿,她后悔这些年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更后悔在袁宁和韩盛一家起冲突时,她先站到了韩盛一家那边……
就算那不是她的亲外孙,她这么糊涂地相信韩盛祖母就对了吗?丈夫、儿子、孙子都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哪怕发现了不对,也会顾着她的心情把事情压下去。
所以袁宁知道她是谁之后,马上就起身和她道别了。那孩子家教多好,即使对他们那么反感,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没有立刻和他们翻脸。要是换了别家年少气盛的孩子,说不得要当面和他们理论。
李女士坐在电话旁,觉得有点冷。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只觉得前方白蒙蒙一片,有光,但看不到任何东西。昨晚那孩子淋了雨雪,不知道有没有冻着……
知道了她是谁以后,那孩子还愿意带她去他的牧场吗?
*
袁宁夜里也睡得很早。
章修严见袁宁心情不好,也不多问,和袁宁一起睡到清早起床。打开房门,一阵香味钻进鼻端,原来是袁宁早就起来了,正在熬粥,用的是人参宝宝们送的坚果,还有“梦里”种的大米,光是米香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章修严走到厨房门口,只见袁宁在那里忙活。厨房里干干净净的,锅子上飘着白色的水蒸气。窗户是关着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冰花,因为蒸汽的上腾而稍稍化了一些,隔着玻璃窗化作一道道水路。章修严的心也宁静下来。
最近发生的事不仅袁宁不舒服,章修严也不舒服。
章修严独自展,结识的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虽说他和袁宁在联谊活动里毫不留情地碾压不少前辈,但他们平日里大多都很照顾他。他不想过早卷入太多复杂纷争,所以虽然对各大家族的事有所了解,却很少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章修严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是证据确凿的事,他却不能插手去管,只能登门去说服韩老爷子管束他的族人。
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宁静。章修严说:“这么早起来了?”
袁宁点头。他把粥盛好,让章修严端出去,自己则端着蒸好的包子跟在章修严身后。两个人享用完早餐,袁宁才说起昨天的事。经过一晚的休息,他已经平静下来,心里那种强烈的反感消散了不少。他问起章修严去韩家的情况。
章修严说:“我把证据都交给韩老爷子了,如果他有心整顿,这些天应该可以看到动静。如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护短’,那你别再答应廉先生那边了。”他神情很严肃,“别看韩家现在声名赫赫,其实都是靠韩老爷子撑着。韩闯父亲才能平平,不如他兄长有才智,一辈子大概也就只能在现在的位置上打转。到了韩闯这一代,更是连个能扛事的人都没有。要是韩老爷子有个意外,韩家肯定会乱起来。廉先生是好心想让你和韩家结个善缘,但这样的善缘不结也罢。”
袁宁很赞同章修严的话。他没有借廉先生和韩家攀交情的打算,理智上他知道家族大了,韩老爷子可能也注意不到那么多,但一想到韩盛的作为他就难以忍受。他考虑得没章修严那么深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和韩家非亲非故,而廉先生替李女士找药材又不是不花钱,还能指着韩家看在药材的份上不偏向自己人偏向他不成?
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都决定静观后续,若是韩盛一家得到了应有的惩治他们就撒手不管了。
昨晚下了雪,路上湿漉漉的,两个人没有出门晨跑,只在阳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就齐齐出了门。
临近十二月,亚联冬季赛的挑战赛也拉开序幕。种子选手们都优哉游哉地准备着决赛,报名参加挑战赛的选手们则紧张地开始进行分组抽签。袁宁这段时间和黎雁秋见面的次数也少了,都去棋协和周聿林、黑面他们练习。到了挑战赛开始这天,袁宁才再一次见到黎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