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怎样(1)
冯萧打点行装,准备启程去美东。“和导师还有系里商量好了,过去作实验几个月,再回来写论文。”他说,“这样,我秋天就回到这儿了。”
“这样租房子很麻烦的,有房东肯隔月出租吗?”何洛问。
“那有什么办法?租两份房子呗,好在实习会有额外的补助。”冯萧捏捏她的鼻子,“总好过两个人飞来飞去。要么你有假期就要飞过来,太辛苦了。”
何洛心中感动,“那等硕士结业典礼之后,我和你一起过去吧,帮你收拾新居。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田馨,好久不见她了,很想呢。”
何爸何妈借出席女儿硕士毕业典礼的机会来了美国,一路从西玩儿到东,旧金山,拉斯维加斯,盐湖城,黄石公园,总统山,大瀑布,纽约,费城,华盛顿……当初何爸说给女儿那些故事一样的城市,都珍珠一样,穿在一家三口的行程上。其间章远打过电话,何洛都借口在路上信号不好,匆忙挂断。送走父母已经是九月初,学校月末才开学,何洛计算时间,决定先去新泽西探望冯萧。
新泽西和加州都属于房价高昂的地区,虽然冯萧有额外每月二千多美金的补贴,为了省钱,他租住在靠近新泽西和宾西法尼亚交界的地方,每天要开车一个小时才能到实验室,一旦忙碌起来,索性就在隔壁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何洛看到他时,冯萧有月余没有理发,又刚刚结束了两夜和钢筋的鏖战,匆匆赶到纽约肯尼迪机场接机,面色灰暗。回程路过中国超市,又买了何洛喜欢的原材料,笑说:“原来冰箱和厨房都是摆设,你过来了,它们就要充分发挥作用了。”
何洛笑着点头,二话不说,进门先给冯萧理发,埋怨说:“去理发店也就十几美金,非要留着,你看,以为自己是爱因斯坦?”说着将他推到镜子前。
“他们理得难看,还是老婆手巧。”
“啊?你有老婆了?”何洛筋筋鼻子,“去,找你老婆去!”
冯萧环住她:“就在这儿,还要抵赖?”
何洛垂首,冯萧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
“我们,要不要考虑考虑?”他试探地问,“虽然我现在没有鲜花和戒指,但你知道,订婚戒指都是比结婚戒指贵的,我总要问问看,有没有人肯收。”
何洛抬头,险些撞到他的下巴。“你就知道突然袭击。”她嘴角微微上翘,若有若无地笑,“我是草履虫,只有最简单的应激性。”
“我不是说,小面包,你立刻答应。”冯萧笑,“只不过我爸妈听说你要来看我,又问起了,叮嘱我,不要总拖着人家女孩子。”
何洛苦笑,现在推阻的那个人,似乎是自己。冯萧的体贴,让她说不出“我们彼此冷静一下”这样的话,看到他疲累的神色,自己忍不住会去关心。然而,结婚,是多么遥远的字眼。
结婚,和冯萧。
冯萧歇了一个周末,周一一又要去实验室。何洛穿着他一件宽大的旧亚麻衬衫,到房后园子里割了一些韭菜,说:“上次从加州中国店买的菜苗还不错,喏,拿去给你的美国同事,他们其实也很喜欢。原来你老板不还点名要吃,说长得象草的那种菜。”
“那是你作的韭菜鸡蛋饺子,他们哪儿会做?”冯萧笑,“改天带他们回来吃饭?你大显身手。”
“没问题。”
“下飞机后你光帮我收拾东西了。”冯萧发动汽车,“累了吧?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
何洛点头。
他又从车窗探出头,说,“这儿我租了半年,下半年打算换一个地方。”
“为什么?”
“换一个距离田馨他们近点的地方,你似乎爱她多过爱我。”冯萧揶揄,“过两天,咱们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开心地笑,很想用双手挤他的脸,奈何手上都是泥土,于是笑眯眯低头,亲了亲冯萧的额头。
冯萧伸出手,搭着她的脖颈,吻在她双唇上。何洛发上带着晨雾的潮润,一身青草的清新气息,在微凉的天气里,柔软的唇传递暖意。他静静体味这温馨的告别,迟迟不愿离开。
薄纱一样的雾,被远处的灌木丛映成淡青色,熟悉的身影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看起来慵懒舒适,她低头和车里的男子窃窃私语,然后长发垂过来挡住半张脸,长久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是在亲吻吧,晃动的深红色发梢灼痛双眼。
章远立在一棵叶子半红的枫树下,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凉意从脚下升起,凝结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冯萧的车行出公寓停车场,何洛站在路边挥着手,想到过些天便可以见到田馨,开心地弯起嘴角,轻快地吹声口哨。路边放着她的花木剪、小铲还有藤筐等园艺工具,何洛一双泥手在旧衬衫上蹭蹭,弯腰一一拾起。男子修长的手,递过她的小草耙。
“哦,谢谢。”何洛起身。磨砂皮靴上斑驳的湿印,挽着裤脚边的靛蓝洗水仔裤,青灰色斜纹毛衣,接二连三跃入眼中。
“章远!?”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完全不受控的呼唤,脱口而出。下一刻,何洛失去了语言。
“我来美国参加一个培训考察项目,顺便来看看你。”章远接过她手中的藤筐,“你的室友说,你来这边看冯萧,还给我你们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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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
“惊讶吧?从天而降。”章远笑容疲惫,他从舒歌那儿问到地址便奔赴机场,买了当天的夜航机票,到美东时正是凌晨。
“有点。在哪儿培训?”
“先去了西雅图三天,然后硅谷两天,以为你会在学校,可以顺路去找你。”
然后,飞了三千公里来美东,也是顺路么?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们要去纽约,所以,正好离你这儿不远,过来看看。”预备好的话再次被眼前的现实击碎,无法启齿。
已经看到,你可以走了。想这样讲,但面对他倦然的微笑,话到嘴边却成了“好啊,进来再说吧。”
电子防盗门,沉重的防火门,挂着棕色“Welcome”木牌的房间大门,一扇扇开启再阖上,便是她在异国的生活。和另一个人的生活。
炉灶上小火卤着什么,浓郁的酱香里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远吸吸鼻子,迟疑地望着门边一大一小两双拖鞋。
“卤鸡蛋、鸡爪和猪耳朵,我准备熬一个万年锅,以后放这儿。”何洛拿出一双新拖鞋,“欢迎,你是第一位访客呢。”
她打电话给冯萧,“同学来了,你晚上回来吧?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饭。”
“哦?田馨么?真等不及,我们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远,他去纽约开会。”
“哦……好,我下班后就回去。你问问他想吃什么,如果我回去晚了,你们先吃。”
何洛转身,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章远想了想,“随便吃点吧。最近吃了好多西餐,还有所谓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别想吃东北菜。”
冯萧听见,笑道,“那没办法,要何洛亲自下厨了,没问题吧。”
“好吧。”何洛念了几样材料,嘱咐他去中国店买,“你还真的要早些回来,否则我没办法开伙。”
“听说,你又升官了?”何洛问。
“恩,前不久提的。”
“哦,恭喜啊。就知道你尽心的事情,就会作好。”
“那你呢?发了几篇SCI论文?”
“哪儿有那么容易?”何洛叹气,“只一篇,第三作者,沾了师姐和老板的光。”
“万事开头难,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呵呵,这话你来讲,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
“我也相信你的,何洛。”
何洛低头,看着卤锅扑扑冒泡。“你的培训还要多久,在纽约有很大的IT公司吗?”
“没有。其实,我的培训已经结束了,团员们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明天中午的飞机回国,我的签证就到后天过期。”
“恩……时间挺紧的。”
“是啊,因为我没想到你爸妈回国之后,你还不在学校。”章远苦笑,“其他团员都从旧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纽约出境的机票。”
“等等,你前两天电话我的时候……”
“对,已经在美国了。我昨天去你学校,舒歌说你刚走。”
“公司派你来学习?”
“不,自费,还请了年假。”章远走上前,在何洛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来了,希望,这次还不晚。”
何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转身微笑,“我们说点别的,好吗?同学们最近都怎么样了?”
何洛烧了水准备沏茶,章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袋东西,说:“险些就把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纽约机场了,喏,今年的新茶,还有两本畿米的画书。”
何洛伸手接过,“哦,谢谢,我收起来去。”她快步走入书房,两本书重重拍在桌上,《布瓜的世界》和《遗失了一只猫》,最早看的畿米,还是大四冬天的《向左走、向右走》。她不曾遇见他,他不曾遇见她。变化无常是否真的比确定更为美丽?
何洛站在窗边,参天的橡树枝叶摇曳,沙哑叹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户得倒影里看见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镜子,眼睛微微泛红。她从抽屉里拿出眼镜戴上,感觉心境稍微平和下来。
早起开机时自动启动了MSN,状态是离开,但还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冯萧说:“平安到达实验室,点个卯便回来。”
田馨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来,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舒歌打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嘿嘿,吃月饼了吗?还有额外惊喜奉送。”
“有惊无喜。”何洛答复。
“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章鱼,就凭你常常翻阅的章鱼十诫,我打赌你会开心见到他的。”舒歌立刻回应,“至于选谁,真的很难。但如果你不要章鱼,不妨介绍给我哈!”
永远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何洛苦笑,哪儿有常常翻阅?只是这次回国撩拨发霉的记忆,于是拿出来晾晒一下。“我不是怀念他,我是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
“女人。”舒歌写了长长的话来揶揄她,刚要发送,对方状态转为“脱机”,不禁气得牙痒痒。
刚过中午冯萧回到公寓,买了一兜子副食,还有一条现杀鲫鱼。一进门递给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谱,天气还热,就不要吃牛肉苏泊汤了,鲫鱼豆腐汤也不错。”又冲章远笑笑,“来了?尝尝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着食材,两个男生寒暄着。
章远说:“我比较喜欢鲫鱼糯米粥,养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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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萧笑:“我现在肠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劳,定点吃饭,荤素搭配。原来我在加州,同实验室里的中国人总抢着看我的饭盒,羡慕坏了。现在都要有腐败肚了。”
章远说:“工作后难免。”
冯萧摊手,“运动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总批评我的饮食方式,她脾气可大了,我每次买可乐或者薯条之类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气。她从小就这样犟么?”
“她一直……挺有原则。”
土豆溜圆,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笨手笨脚。”冯萧洗了手,过来帮忙。何洛摇头,说:“你今天连续开车那么久,坐会儿吧。”两个人推来搡去。章远看着电话桌上二人的合照,越来越觉得自己再看别人的电影,永远是观众,再无登台的机会。
“我打算坐晚上六点十分的班车回纽约。”他扬扬手里的时间表,“明天的飞机,我还是早点赶回市区的好。”
“这么急?”冯萧预备碗筷,“那,何洛你送章远去公车站吧。老同学多说会儿话。”
何洛蹙眉,“我不大认路,怕丢了。”
“多近啊,只一个转弯,开车五分钟,昨天去兜风不久是你开车的?”冯萧帮她端菜,一字一顿地说,“没问题,何洛,你肯定能找回来的。”
家常凉菜、葱烧羊肉、地三鲜、白菜炒黑木耳、鲫鱼豆腐汤,还有刚卤好的鸡手猪手,拉拉杂杂铺满餐桌。“现在做饭手很快么。”章远说,看何洛微笑坐下,静静地擦着护手霜。想要努力记住她的模样和这餐饭的滋味,但嘴里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过饭,何洛开车送章远去公车站。
“你现在很幸福?是么。”他问。
“挺好的。”
“我买了房子。”
“哦?原来是真的。那我上次问你……”
“上次……本来打算卖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舍不得。”章远说,“对不起,我晚了,但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怎么给?”何洛摇头,“你看到了,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不会做对不起冯萧的事情,他对我实在很好。”
“你不会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车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车停在路边,挥挥手。
“那,我走了。”章远下车,走了两步,转身回来,递给何洛一张照片,“我本来以为,你会是女主人的。”说完,他沿着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长途空调大巴即将开出,秃顶的司机摇着制服帽子。
何洛翻过照片,是从阳台俯拍的小区园景,透过铁艺雕花围栏,大门内基石上,四个大字清晰可见,“河洛嘉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