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怎样(2)
“河、洛、嘉、苑……”一颗心痛的发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脸,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云走得飞快,就和最初来到美国每一个思念的日子一样,在屋顶眺望远方,心也是这样纠结,然而没有一朵云停下来听她的心事,满腹的落寞无处投递。
长途汽车隆隆的马达声从身边经过,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叠,蒙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们究竟是谁错过了谁?
有人梆梆扣响车窗,“我想,我忘了一件东西。不介意我再说两句话吧。”
“你会晚的。”她努力扬起嘴角。
“没关系,还有几班车。”
两个人并肩坐在缓坡的草地上,远处起伏的苇草在风里摇摆,和伶仃的电线杆一起分割着渐渐暗淡的天空。
章远把夹克衫给何洛披上,摊开手掌,是两枚戒指。“这是当初的,我替你免费保管;这个,是新的……”他指点着,“本来,想把这个和房子的钥匙一同交给你。”
“和原来的尺寸一样么?”何洛拈起带着钻石的那枚,问道。
“嗯。”
“那我戴给你看。”何洛伸出左手,戒指卡到无名指第二关节,“修车,作家务,种花草蔬菜,原来都可以让指节变粗。你看,戒指已经小了,我也不是当初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了。我们都要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那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头?你心里,还会不会怀念以前,我们的事,还有……”章远长长吸了口气,叹息,“我。”
何洛笑容艰涩,抱着膝,微扬脸庞。“你在为难我。”她说,“你知道,我不大会说假话。”
“我也是。”章远说,“但我以前胆怯,总逃避。或者我太自信了,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直到你走的非常远,远到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了,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心底只有你,你就会回来。其实我现在明白,是我胆小,不敢去尝试,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你。我现在也并不勇敢,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想,如果失去你,这一辈子怎么办。什么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见鬼去吧!我只能找到你。”
“我早就说了,你不亏欠我什么。”何洛摇头,“那时候那么多女生羡慕我,你给了我我能想象到得最浪漫的少女时代,即使时光重来,即使我知道最后会分开,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还会反复的想你,究竟是爱,还是怀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
“我们不要彼此折磨了,何洛。”章远说,“如果,你没有男朋友,你会不会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你会不会给我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的问题已经是折磨我。”何洛咬紧下唇,“这个假设不成立。冯萧是切切实实一个人,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一个人面对所有生活琐事的时候多艰苦,是,我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但他有句话让我一直记得,他说,‘再怎么坚强,你也终归是个女孩子’,当时我觉得,自己独力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一部分了。”
“那么,你爱他么?”
“怎么讲呢……”何洛想了想,“所有的感情,最后都会是这样平淡温馨的。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么?”
“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对爱情的追求,才是天长地久的。”章远果决地回答,“何洛,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现在这样,很好。”很好,只要你不出现,只要我忘记你的存在,只要我不去回想,爱曾经怎样给我温暖甜蜜的感触,又如何带给我辛酸和心碎的伤害。
来了一班车,又走一班。七点四十的已经是当日发往纽约的最后一班。
“走吧。”何洛催促,“飞机可以改签,但是你也不能错过明天回中国的航班。一旦签证过期,非法滞留美国很麻烦的。”
“何洛,我……会再来的。”
“何必呢。”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是的。”何洛缓缓点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章远沉默片刻,目光中满是悲凉,“让我再抱抱你,好么。”
他张开的双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脑海中一个声音对何洛说:“不要,不要。既不回头,何必不忘。”但身体完全不受控,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仍然任他揽过自己,两个人轻轻地拥抱。
“我以前很少说爱你,因为觉得肉麻。”他的声音闷闷的,他的怀抱一如从前,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何洛,她有些眩晕,感觉自己的重心几乎要依附到他身上,想要站稳,却感觉到他的臂膀更加用力,“我爱你,何洛。”
“何洛,何洛……”他一声声呼唤着,这么多年过去,再没有谁能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依旧如同十六岁的少年,清越的开始,圆润的结尾,些许厚重的膛音。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老旧的,是撕碎了扔在风里的,然而你是如此神奇的魔法师,挥挥手,就把一切清晰的拼成生动的图片,重新塞入我脑海。
何洛无法挣脱,双手不禁环在他身后。耳朵听到章远有力的心跳,节奏还是充满着鼓惑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觉中,他的怀抱收得如此紧,生怕有一点缝隙,她就溜走不见。最后一线理智告诉何洛,推开,推开他。咬咬牙,低头,抵在他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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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意识到她的挣扎,他喃喃唤了一声“何洛”,低沉无奈。风停了,一切声音都停了,世界凝固在此刻。失去光线,失去声音,失去气味,唯一保留的,是脖颈上冰凉湿润的触感。
何洛一悚,更多的凉意沾染在发迹和后颈,无声地滑过皮肤。他的呼吸不再沉稳,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我……”简单的三个字,连不成句,声线沙哑,氤氲着水汽。
“章远……”再也无法忍耐,抽噎着念着他的名字。
两个人抑不住,泪水汹涌,紧紧相拥。
我们如果还在一起会怎样?我们究竟为何才会这样?
我从没有想过去爱别人,为什么此刻我们只能拥抱彼此,只能在眼泪中描绘你的模样?
我们不哭,我们说好都要幸福,怎样艰苦的岁月里,我们都不哭。
她第一次看到章远的眼泪;
他第一次见到何洛哭泣得阻塞呼吸。
忍不住低头,抚摩她泪迹纵横的脸颊,温暖的拇指肚擦拭泪水。双唇亲吻她的额头,眼睛,颧骨,最后滑过嘴角,停留在她双唇。
“不……”她的拒绝被堵住,竭力抽回双手,推着他的胸膛和胳膊。
温暖的唇轻轻摩挲着,柔软撩拨心中最深处的回忆。心跳乱了,呼吸乱了,何洛紧紧掐住章远的胳膊,双唇却微微张开,任由他唇舌纠缠,用执着的攫取,诉说这份记忆如何深刻。
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的念头再次袭来。
排山倒海。
思念如同万年冰山,一旦融化决堤,便泛滥成灾。
近乎凶狠的吻,夹杂泪水咸涩的滋味。何洛气息不畅,呼吸艰难,章远将她抱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倒吸着凉气,说:“可以松手了吧。”
何洛咳嗽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用尽力气掐着他的胳膊,忙从他怀里挣开。章远撸起袖子,上臂被掐出一小片淤青,苦笑,“你力气比以前大不少。我们……”
“没有‘我们’。”何洛泪光中尤有微笑,“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告别。”
没想到章远会哭,没想到他的吻依然缠绵唇边,温暖湿润的触感,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法拒绝,泣不成声。然而冯萧无奈哀伤的双眼一瞬间滑过心头,浑身一懔,无论多不舍都要放手。
那一刻,耗尽全身力气。
她开车回去,打开窗,拧开收音机,窗外花草树木的清香在乡村音乐的吉他声中扩散开来,似乎刚刚的纷扰是一场梦。在他身边,自己如同被附身,举手投足完全不能自控;此刻勉强找回自己,深呼吸,进屋的时候低头,尽力掩饰红肿的眼睛。
只有厨房操作台上方昏黄的小灯开着,何洛来后,冯萧便睡在客厅,折叠沙发已经打开,他正看足球转播,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怕你开错路,会被警察抄牌呢。”
何洛满心愧疚,想说两句温存抚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和冯萧商量了第二天去看田馨的行程,便逃也似地躲入房间。隔壁哨声和欢呼声响起,然后是广告音乐,一周体育要闻,无休止地喧嚣着。冯萧摸不到遥控器换台,索性任电视开在一个频道。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各自满怀心事。
纽约飞往北京的直航上,章远靠着舷窗,一碰到胳膊就疼得龇牙,心里更痛。思绪纷乱,未来理想、前途名利,此时统统抛开。他太了解何洛的为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和太平洋两岸的距离一样无法跨越。
回忆是空气,爱是双城的距离。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城。
北京直飞纽约,要十三个小时三十五分钟。
我和你的心,隔着多少光年?
田馨住在纽约州,何洛坐火车去看她,到了站,就在月台上等着。路基旁边有半人高的蒿草,铁轨蜿蜒,天空蓝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阳光刺眼,她抬手逆光寻觅,手掌被勾勒出半透明的橘红边缘。以为下一秒,就看到他转身地笑,说:“什么棒棒糖,牙都酸倒了。”
或者是高中毕业的夏天,火车站的分离,两只拳头碰在一起,手指齿轮一样契合。
还是那个冬天,绕在他身后,说:“举起手来,不许动。”他笑着,嗓音深沉:“劫财劫色?劫财我没有,劫色,勉为其难,从了吧。”
早知今日,宁可当初一个人在陌生的土地上挣扎孤独,也好过今天的苦痛惆怅。
田馨来了,长发几乎到腰,淡淡的眼影唇膏,依旧眼神灵动,但举手投足更像个妩媚的小女人。二人在站台上热烈拥抱。“洛洛,想死我了!”她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力拍着何洛的后背。何洛鼻子一酸,整个人疲倦地不想说话。
“冯萧怎么没和你来?”路上田馨问。
“他还要工作。”
“噢……你们,没吵架吧?”
“怎么这么问?”
“你眼睛是肿的,还很厉害呢。”
何洛从倒后镜里打量自己,想起睡醒时湿漉漉的脸颊,沉默不语。她在梦中仿佛回到高中,和章远握手站在路边等车,赵承杰大声喊:“给你们告老师!”心中紧张,脚下的马路忽然传送带一样,像两个不同方向将二人生生分开。
“不要!”她大喊。
章远紧紧捉住她的手,她便兜了一个大圈,飘飘然荡进他怀中。牛仔裤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白色长裙,长长的裙裾翻飞,在风中结成一朵粲然盛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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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客房的床上睡不着,阳光暖暖地洒在被子上,何洛心里有种孩子一样的安定。田馨推门进来,蹑手蹑脚把一杯水放在床头,看何洛睁着眼睛,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不累?”
“累,这两天太累了。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那还睁着眼睛,特别想我吧,很多话想说吧。”
“是。我忽然想到那次去看他,给他熬粥。”
“然后某人吃饱喝足,心满意得地睡觉了,你一个人愁肠百结想要地老天荒,是吧?”田馨颇不屑地哂笑,“那时候这小子最得意了,还不用给你承诺,还有你毫无怨言陪在身边。我真恨不得拿拖布扔他。”
“你一直想拿拖布扔他。”何洛笑,“高中就是。”
“但你一直舍不得让我扔。”
“有么?”
“怎么忽然想到他了。”
“他来找我了,昨天。”
“找你?昨天?”田馨大叫,“你说美国!去冯萧现在住的地方?”
何洛将经过细述,唯独隐瞒了告别时章远的吻,只说二人抱头痛哭。
“女人啊女人……”田馨叹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萧倒是了解你,如果他去送你,只会让你念念不忘,现在好,你自己就不断反省了。”
“我送章远去车站,一路上都在想冯萧那句话,‘你一定会找回来’。”何洛微阖双眼,“原来一直是他照顾我,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特别怕我一去不返的样子。”
“洛洛……”田馨握着她的手,“你这样憋着,很辛苦的。想哭,你就哭出来啊。”
何洛反手拉住好友的胳膊,蜷起身子来,额头抵着膝盖。轻声抽噎,肩膀却剧烈地耸动着。“我很辛苦,我真的很辛苦。”她心里喊着。
“你要和他复合?”田馨又问。
“不……”
“我就说么,他一句爱你,一所房子,算什么?我就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你一样,对方分手后无怨无悔没名没份的为他做这做那。”田馨攥紧何洛的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大四最后多难过。是他推开你的,凭什么他说不要,就不要;他说回头吧,你就要屁颠屁颠接受他?你需要关心的时候他不在,现在拿来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我想,我和冯萧也需要时间。”何洛倦倦地说,“早上他送我去车站,不过是一个good-byekiss,我就浑身僵硬。”
“这么夸张?”田馨瞪大眼,忽而了然,“你隐瞒什么内容了吧……一定是章远对你耍流氓。”
何洛不语。
“这男人是祸水。”田馨愤愤地断言,转而无奈叹气,“算了算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就是了。洛洛你可别哭。以前高中都是你罩着我,现在是我老公罩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哄人的,你一哭我就麻爪了。”
“我也不会回头。”何洛说。只是在章远出现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的,倏忽间,拉长昨天的背影。
如果我们还在一起,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