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郎正是陶霏然见之即喜的钟惠颜,看见陶霏然坐在那里,她连眉头也没动,仿若早有预料。“我们一早认识。”
虽然这情况令陶霏然十分意外,但还远远不到需要把这份惊讶表露出来的地步,身体向后倚着椅背,抬眸,“是你一早认识我。” 沈沐林却是咦了一声,看看两人,都不像说笑的样子,“好吧,是我粗心。”无意间透露太多还不自知,拉了椅子请女朋友坐。钟惠颜给他一个笑容,脱掉外套坐下来,拿起筷子把豆苗放进锅里,夹一棵菜心回来,这才望向对面的陶霏然,“是,仅限于言辞。”
“但愿我没失礼。”
“我却想说,相识恨晚。希望没叫你误会我有别的意思。”
陶霏然目光清澈地装一回傻,疑惑道:“什么意思?”钟惠颜笑了,“防人之心或者说小人之心。”
陶霏然一笑,心里却说如果我有别的心思,还有你什么事呢。她依然喜欢她的这份坦然磊落,“你们俩,隐藏得够深,完全瞒住我一个人,一会儿罚你们刷锅洗碗。”她大言不惭,从来是只煮了吃,吃得杯盘狼藉后抬脚走人,沈沐林是自己收拾还是叫人来洗刷都不关她事。
这顿饭因为有钟惠颜的加入,一直吃了一个半小时,饭后三人又凑一堆打牌。斗地主。毫无意外,陶霏然是最大赢家,看着面前红红绿绿的一叠钞票,笑得好生得意,“哎哎,你们俩有口福,吃日料去,我请。”沈沐林与钟惠颜对视一眼,点头。不吃白不吃。
三人才到楼下,蔡冀南打电话来,说他跟明辉业务部的某人打牌,问沈总可有空。沈沐林知道这事推不掉了,放下电话对女朋友抱歉地笑。钟惠颜非常能够体谅,“没事,你忙你的。”陶霏然却有意见,对着沈沐林的车尾侧目,“什么人啊,忙起来女朋友也顾不上了。” 钟惠颜笑,“从小,爸妈他们经常这样对我,我都习惯了。”
陶霏然心里摇头,不认为这是好习惯。“医生是令人尊敬的职业。”
“也许吧。”
“不是也许是肯定。”陶霏然拍拍钟惠颜的肩膀,“未来大嫂,你将要从事的工作你不该怀疑。”钟惠颜再沉稳也经不起这个,顿时满面绯红。
两人还是照例去吃日本菜,陶霏然的心头好,钟惠颜对这个就没她那样热衷,无可无不可。
餐厅斜对面即是剧院,今晚有演出,并且还有余票——黄牛票。吃饱喝足的两人又去观剧。话剧。陶霏然一直笑不停,出了剧院大门还在笑,“好久没看这样有趣的节目了,笑得我肚子痛。”
每个人的欣赏方式或欣赏能力、水平都不一样,就有人不停地叹说没意思,更不缺呼呼大睡者也。
钟惠颜见她乐成那样,忍不住笑,“这回去哪里?”晚饭吃了,节目看了,难不成再去宵夜?陶霏然站到她左边,走过斑马线,“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我打车好了。”
“兄长把你交给我,我有责任保护你对不对?再说他要是问起来我也好回答是不是?现在有现成的车现成的司机,干嘛还打车?你钱很多?那下次请我吃饭好了。”
钟惠颜连连点头,“你说得是。”
陶霏然是个负责人的人,一直把钟惠颜送到楼下,看着她进了楼道才离开。路况很好,她有多余的思想开小差,一边开车一边想:
这么好的女孩,却是别人的女朋友,陶霏然你失望了么?
呃,好像,好像没有呢。从没有过别的想法。
啊,好吧,这样最好不过。
回到家,爸妈都睡了,门厅里一盏灯发出暖黄的光,迎接她回家。
临睡前,照样翻两页书。
林语堂说世上最幸福的事儿莫过于睡在自家床上,吃父母煮的饭菜,听爱人给你说情话,跟孩子做游戏。
四件事,说起来微不足道,细细一想,却真是至极幸事。陶霏然自觉不是贪得无厌之人,不会去幻想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每天在自家床上醒来,与爸妈道早安已经非常满足。
她拿过床头的电话,拨出一串号码,静静等待那人来应,却听见“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只好放弃。
又翻了几页纸,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够讲完一通电话了,再拨号。果然,这次接通了,那边是半信半疑的声气,“霏然?”
“是我。”陶霏然垂下眼睛,看着封面上那一片深蓝的海,“说话方便么?”
“没事,你说。”
“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个面。”
刘纪妍把视线从面前的预算表上抬起来,有点不可置信,眼睛盯着台灯,直到眼花缭乱。“发生什么事?” 话一出口,刘纪妍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补救已经来不及,就听陶霏然笑说:“看来刘总为我解决掉很多麻烦,我还从来不知,谢了。”
“霏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算了,没心情管你什么意思。你只需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行了。”
“你说呢?”
陶霏然犹豫一下,“下周三,有时间吧?”刘纪妍翻开行程表,在原先的安排后面写了几个字。“好,周三。”挂断电话,她又拨号。助理有点吃惊,都这时候了,她带了一天的孩子,累得不行,刚刚休息。“刘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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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纪妍沉吟一下,“打扰你了,没事了。”助理本来睡得迷迷瞪瞪,接了老板这没头脑的电话更是迷惑了,早上提前十五分钟到办公室,却见老板早来了,站在窗前,目光森然。
“刘总早。”
“早。把周三的行程取消。”
助理怕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您与李司长的会面取消?”
“嗯。”
发生什么事?这么重要的事说取消就取消,忘了当时争取这个机会费了多大劲了?助理相当纳罕,嘴上答应着,“好的。”心里做另一套打算,区秘书来了再说。
周三,晴,天清气朗。是夜,无风,气温极低,干巴巴地冷。陶霏然在外套上加了件大衣,踏着夜色走在街头,呼出的热气在空气里凝结成雾,一团一团,快速消散在身后。
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人,只有天上一轮将满的月,清冷地陪着她从那头远远地走来。路口,她停下来等信号灯,目光随意一扫,对面一个修长身影映入眼底,双手插在袋内,站在那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很久。
陶霏然本能地转头,不用怀疑,这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一路走来,全部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她笑了一笑,走过去,“怎么站在外面?”左侧就是咖啡馆,非要站在冷飕飕的室外。
“里面太热。”
陶霏然端详她一下。薄毛衣,半长的羊绒外套,一条围巾还只是象征性地挂在脖子里,看着也不像多暖和的穿着。
刘纪妍笑了,把手伸出来,握了握陶霏然的手,“嗯,你比我暖一点。”陶霏然问:“进去坐着还是怎么样?”
“走走吧,外面空气好。”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慢慢悠悠,像是在散步。走了一段后,刘纪妍先开口,“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
“升职了,恭喜。”
陶霏然很是无所谓,“多大点事啊,连你都听说了。”只不过多负责一些工作,多承担一些责任,多一点薪水而已。
刘纪妍偏过头看着她,笑说:“我妈妈说的。”杨令沅这人真是,什么话都跟别人说。陶霏然只能无奈,“我姑姑说的才对。”国际长途拿来说家常,也是服了。
“唔,也可以那么说。”
陶霏然不再出声,默默走了一阵,忽然停下来,严肃道:“妍妍。”刘纪妍跟着停下来,“嗯。”
“我爸妈从来不知道我曾经跟女孩子恋爱。我也,从来没打算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刘纪妍不知她这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陶霏然低下头,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拿出一包烟来,慢慢撕开封口,抽出一支点燃,慢慢吸一口,姿势娴熟,低声说:“我给自己取了个字。”
刘纪妍不动声色看着她。她微垂着眼帘,细细长长的一支烟一点一点地燃烧,微光在她指尖忽明忽暗,眼睛里含一丝温纯笑意,浑身散发出浪漫悠然的动人魅力。这分明是另一个杨令沅,又——不是,她更聪明,更明澈。刘纪妍倍感苍凉沮丧。“表字?”
“是。”
“还未请教。”
“陶霏然,字安然。”
刘纪妍目光忽然变得幽深,微笑道:“你在拒绝我。”陶霏然不认为是那样,“我们早已分手,哪有拒绝一说?”
刘纪妍浅笑,不欲明言。过了一阵,一支烟的时间,陶霏然把烟蒂摁灭丢进垃圾桶,再抬起的目光里带着遗憾,这是她从不去掩饰的眼神。“妍妍,我怕我之前的行为让你误会我们还有可能。误导你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承认,你之于我是不同的,听见你的名字我还是会心跳加速,但是,我不再想要亲近你,不再渴望得到你。你知道当初我有多迷恋你,爱你是我最幸福的事。”
刘纪妍的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立马转过脸去,眨了眨眼,“我明白,明白。”
“不要皱眉。”陶霏然伸出手去,抚在刘纪妍的眉心,“我记得你会使诈会耍赖,只是不会皱眉头。”
“好。”她慢慢舒展眉心,似乎是想起什么,神色复杂,缓了缓,说:“曾经,有命理师说我会失去所爱,强求不得。”
“是天意?”
“是我的错。自始至终。” 我不够宽容不够忍耐,不够豁达不够……不够爱你。
所谓命理师,只是出去玩的时候看见有测字算命,觉得好玩跟着起哄瞎闹着玩。当时蓝羽就极力反对,说测什么字算什么命,糊弄傻瓜罢了。她笑说听听“大师”说点什么。眼见青山绿水,景色宜人,她提笔沾墨写了个“賞”字。从来没练过软笔字,好在落笔时字体架构摆得不错,凑活着也能看。
测字的是位老先生,看着年轻的主顾微微摇头,没说一个字,做个请便的手势,挂金也不要了。故作高深似的。刘纪妍不免好奇,更要追问:“什么意思?”老先生沉吟一下,说:“姑娘所想之事,恐难遂成愿。”前面都是长篇大论,到这里竟得如此惜字如金。刘纪妍愣怔一下笑起来,放下挂金走人。后来,各种事相互纠结,能让她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小,最后没有选择。
一语成偈,真的是难遂成愿。
蓝羽听她拿别人胡诌的话当理由,直欲噎死——这分明是个经不起推敲的变态的借口,谁信谁傻蛋。“糊弄人的混账话,你也信?”
“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事实如此。”
蓝羽见她笑微微的样子,没来由地觉得难过,叹口气,“你干嘛不把真相告诉她?”
“真相?什么真相?世上哪有绝对的真相!”刘纪妍望着斜对面的钢琴,眼睛里有一束微弱的、柔软的光。那时候,她们会隔三差五地去琴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支曲子一段时光,柔情蜜意、如胶似漆。
“至少你该让她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蓝羽总是过于追求事情真相,寻求结果——似乎是职业病的一种。当初为自己,现在为朋友。
“与她无关的事她不需要知道。”
“妍妍,她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瞒着她也是一种伤害。”
“她有权利知道什么?有权知道我跟家鸣根本没领证还是说有人布了口袋阵对付华茂,想演一出项庄舞剑?这里面所有的事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对不对?那她有什么必要知道?”
“你未免把她看得太简单。”怎么看陶霏然也不是对人对事缺乏基本判断与理性认识的那种庸人。
刘纪妍摇头,摇头,再摇头,非常坚决地否定,笑容里淡淡的苦涩,“小羽,她跟我不一样,大不一样。她有爸妈的爱,有杨令沅的宠,连上司都因为她能力不俗为人大方而偏爱她,她却从来不屑于用人情世故的东西去赢取什么。我呢,我……”她笑一下,笑容惨淡,“小羽,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
蓝羽似乎是不认识眼前这个刘纪妍,凝视良久。 “刘纪妍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从来没把她放在心里,你心里装的只是你妈妈过去的事业,是你一心要拿到的光华的控制权。我鄙视你。” 终究有一天,这个人会忘记怎么去哭忘记怎么去笑,成为她父亲希望的那种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个标准的商人。
一直以来,蓝羽对两个女生之间产生爱情这事抱着怀疑的态度的,加上陶霏然给她的第一印象太深(差),这让她对她们两人的关系一直不看好,总觉得陶霏然那种性格的人会让刘纪妍受到伤害,她也从没想过,性格跳脱的陶霏然会成为受伤害的那个。
刘纪妍目光锋利,几乎大笑,盯着桌沿忍了又忍,“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说,我怕我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无耻奸诈的本来面目把她吓坏。”
“那你一次又一次地去见人家干嘛?”
“我……”刘纪妍有点苦恼,“我只是想见她。”
蓝羽恨不能在刘纪妍头顶敲上一记,把她敲醒。“你确定你故意去接近她,不是为了找她回来?”
刘纪妍凝眉想了半天,只是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说不是,可能自己都有些不信,可她真的从没想过被原谅——那句“我没想要跟你做朋友”的话也不是随便说说,她没那个信心。若是可以,那就不是真的陶霏然,看似文雅,实则冲动易怒的陶霏然。对啊,她个性冲动不假,同时她也是骄傲的,那个冬天,她已经足够低声下气,足够忍耐,受尽折辱。再见面,她能保持风度已经是难得。
希冀是希冀,现实是现实,她不会故意混淆。
蓝羽愤恨,“一个个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都开始作,作来作去作得自己都认不得自己。”别过头去,吸一口气,迅速眨眼,压去眼里泪意。“认识你们真是倒八辈子霉。”本来挺好,不知怎么认识了陶霏然,跟着认识蔡冀南,接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跟着来了。
刘纪妍笑起来,讨好她说:“蓝警官别生气,我弹支曲子当是赔罪。”起身往斜对面的钢琴走去。手指轻轻抚过琴键,目光温柔,慢慢坐下。
蓝羽只听前三个音就知道她弹了什么,她在婚礼上曾经弹过。那种无法言说的伤感,淡淡的忧郁,甜蜜与酸楚,绵延起伏的惆怅,全部在琴声里融会缠绕。——当初她还奇怪,谁会在婚礼上弹这种曲子。她不忍再看她的背影听她的琴音,转过头朝向窗外。
已是数九严冬,外面寒风冷冽,树影婆娑,零星几颗星点缀着黑黝黝的天空。今年好像比往年都冷,雪一场接一场地下,自元旦以来,地上的雪就没完全融掉过。前方那座大厦的楼顶有座钟楼,明亮的灯光下,时针与分针恰好形成直角,仔细去听,可听见悠沉厚重的钟声,一声一声响在城市上空。
又是新年,各处焰火升腾,风华满天,热闹喧腾,华光熠熠、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