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七日古

“这是哪儿来的?”温钰帮晏清江牵着他身边的那头毛皮又灰又土,眼神还傻不拉几的矮脚毛驴,好奇地偏头问他,“你买的?”

那毛驴嘴巴一动一动,时不时呲出一口大牙。

晏清江从族里出来时,恐怕也是得了经验丰富的莫长老再三叮嘱的,他闻言又小心又谨慎地回温钰,抬眸紧盯着他双眼,吐字异常得慢,生怕说错话似的:“离家时,莫叔给了我一袋银钱,我一路走的山路、吃的野果,直到寒云山下,才上了官道,路上见有人卖它,想着若是走得快些,便也能早些见到你,就买下了它。”

他睫毛一眨一眨,眉目间带着些许雀跃,像是个刚脱出牢笼的鸟,独自飞过半个天空,见着旧友就忍不住亲近,急着找同伴诉说心中喜悦。

晏清江脱下一身后巫族的长袍,竟像是褪下了一层降仙峰上的冰雪,跟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也越发似个少年人。

温钰眼瞅着他这副模样,半颗被无常世事敲打出的铁石心肠登时就融化了。

“花了多少钱?”温钰嗓音又轻又沉,眉眼弯得柔和,他站在晏清江身侧,偏头凝在他脸上,眼珠一错不错。

初到京城的晏清江微微带着点儿紧张,他常年独自一人守着神树,守出了沉在骨子里的淡远与孤高,他面对这谷外的俗世红尘,压着一腔的恐惧,丝毫不愿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战战兢兢,故作坚强的小模样,倒当真是惹人心疼得紧。

他抿着唇在慢慢回想,温钰也不催他,伸手摸了摸那毛驴的头顶,发觉驴子身上竟然十分得干净,想必晏清江也是爱洁之人,一路上不忘替它收拾打理。

“十两银子。”晏清江抬眼觑他,带着些微懊恼地抬指比了比,“我知道有点儿多。”

“没有,”不待他话音落下,温钰下意识就抢答道,“是这个价。”

晏清江目光澄澈地盯着温钰瞧了半晌,瞧得温钰都生出了些许不自在,他这才神色怏怏地垂头,盯紧自己就快磨出个破洞的鞋尖,低声说道:“你骗人,我买贵了对不对?被骗了?”

温钰好心安慰他,却让他直白的一句“你骗人”给说得一怔,他倒是不觉被冒犯,只觉晏清江果然单纯如白纸,入世对他来说等同浸入染缸。

“外面的人都不诚实,我一路被骗了许多次,防不胜防。”晏清江委屈地道,愁眉苦脸地简单抱怨了句,“没有家里的人好。”

“我没骗你,”温钰闻言笑了两声,他极力将自己与”外面的人”撇开关系,柔声自然而然地牵着驴子往前走,低声给他解释道,“若是卖你驴子的人家,一年到头给它喂的皆是与主人家一样的吃食,养它三年如养一孩童,日日倾注心血与它,将它视为心尖尖上那一点肉。那你说,它在主人家心里,可值十两银子?而主人将其心头肉卖与你,可是卖得贵了?”

他边信口瞎扯边将那头“值十两”的傻驴子往台阶上拉,岂料那驴子站在阶下就是不肯迈步,温钰在西山时也只曾驾着驴车骑过马与村长到山下的集市以物易物,驴的性情他并不熟悉。

他又嘘又牵,又拉又拽,那矮脚驴就是止步台阶下不前。

晏清江正全神贯注地在思考温钰的歪理言论,也未注意到他与那驴子间的一番角力,等他成功被温钰绕进了他的谬论中,释然抬头,只见温钰正大汗淋淋地牵着他的驴子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冲他疲累地挥了挥胳臂道:“过来!”

晏清江低头盯着脚下,一步一抬,稳稳当当地走上去,温钰等他上来,忍不住手抹了把额头,问道:“你这头驴叫什么名儿?”

晏清江意外地一顿,抿了抿唇,似乎难以启齿,他掀了掀眼皮,尴尬地低声回道:“我不大会起名字,所以——就叫它十两。”

温钰:“?!!”

“噗!”温钰瞠目结舌只在一瞬,反应过来登时抚掌大笑,“好名!当真好名!”

他在自家门前笑得开怀,惹得晏清江红了脸,也惊得府内一众没见过温钰笑脸的下人闻声迅速跑了出来。

“大人,”管家从人群中走出,他立在门内,守礼地对温钰躬身作揖,又转身面向晏清江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去年在外游历时,于苇州结识的一位隐士。”温钰将手中的缰绳随意递给了一位下人,那人一躬身,拽着十两就往府门中进,十两在他手上却比在温钰手上要乖顺得多,温钰诧异地眼瞅着十两尾巴一甩一甩就跟着下人走了,气得简直胸口疼。

他偏头回视管家,拉着晏清江的胳膊顿了顿,给他迅速编造了个假身份,对管家介绍道:“这位公子姓晏名青,上日下安的晏,青色的青,自幼随父于寒云山中隐居修行。”

他这温宅连府带人都是贺珉之送的,他在府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隔日贺珉之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更别提此时还来了这么一位大活人。他得给晏清江找个妥帖的身份,找个就算查遍地籍户籍黄册查不出却也能说得过去的身份。

大抵天下修士皆爱住在无人之境,当风餐露宿于一种修行。

北地多山,山脉延绵直至苇州。晏清江自望日山起,一路攀爬山道,行迹便不可考。说他是从寒云山上下来的,外人看来,倒也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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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州寒云山离任沧澜的北洵江距离颇近,越过寒云山便是北洵江,那山与降仙峰又大为相似:山高入云,山顶终年覆雪,人烟罕至,山下却风景秀美,树木林立。

山中有一年迈忠仆与少年公子避世修行,却不料修行不当横死家中,还是温钰路过替他二人收的尸。那二人将死之际留书,只道若是当真有有缘人来此,便将他俩一把火化了,撒与山涧间吧,也算是彻底“尘归尘,土归土”。

听闻温钰这样说,管家倒是深信不疑,晏清江气质出尘,本就不似红尘中人,年纪瞧着又小,与宫中那位任沧澜一眼粗略瞧去,倒是真有七分相似。

他面色如常地冲晏清江拱手作揖,晏清江被改了名为“晏青”,也不争辩,穿着那身粗布麻衣也端端正正地冲他回礼。

“晏公子,”管家躬身探手道,“您里面请。”

他在前面引路,晏清江礼貌而疏离地跟他道了谢,跟温钰一同往府中走去。

京城此时也入了春,连带着温钰府中也是一片花红柳绿,生机勃勃,屋檐廊下还有鸟儿做的窝,满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的。

晏清江压着情绪,板着张脸左右四顾,想仰头细瞧那雕梁画栋,却又不敢做出一副什么都没见过的新奇表情,只微微抿着唇间或掀掀眼皮瞟一眼。

他就像是个觊觎胡萝卜的兔子,见着什么都好奇,比之在后巫族时生动活泼上不少。

他跟着温钰上了回廊,廊下种着的一排桃树都开了花,三三两两挨在一起,层层叠叠、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朵朵桃花都似在枝头欢快地跳起了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这与......这与你送我的......长得不大一样......”晏清江偏头细瞧了瞧那桃花树,谨慎地问温钰,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两名仆从,让他微微有些不自在,“我的那个颜色比这个艳。”

“你送你的那是绛桃,这个是千瓣桃红,品种不同。”温钰闻言拉着晏清江的袖口让他往回廊边上走了走,他抬手拽住伸进廊内的一根花枝,拉近了让晏清江凑近了仔细瞧,“千瓣桃红多为三轮花瓣,花丝粉红。”

晏清江认真地听他解释,点了点头,抬眼又想问他什么,嘴唇一动却闭上了,温钰见状侧脸垂眸,对着后面垂手立着的仆从交代道:“你们去将我院中那间窗前种有梨树的卧房收拾出来给客人暂住,再备上些点心吃食与洗澡水。”

那两位仆从得了嘱咐,恭敬地行礼称是,越过两人径直去了。温钰这才又转头柔声问晏清江:“你适才想问我些什么?”

“没想问什么......”晏清江见人走了,这才抿了抿唇解释,话也多了,“莫叔说我什么都不懂,让我见了你后都听你的,少问也少说。他还说,你现在是个大官,一言一行总有人看

着,京里不比族......家中,不能叫我连累你。”

温钰闻言一怔,意外地笑了声:“莫叔倒是突然间就明白事理了?教训起你来头头是道。”

晏清江眉眼一弯也跟着他笑了,笑容干净,和煦温暖,一笑起来也比之前不知暖了多少。

温钰凝着他的眉眼,等他笑完这才又道:“所以,我适才说你唤为‘晏青’,你也便认了。”

“嗯,”晏清江表情闲适轻松,“名字而已,你既那么叫总有你的道理。”

他说完又理所当然地重复道:“莫叔让我听你的。”

这么一个单纯孩子,勿怪莫中天一再如此叮嘱,温钰心说恐怕这是后巫族通病,他只不过与他们相处不过数日,那炮仗脾气的长老明里死命怼他,暗里却也对他如此信任。

“莫叔......怎么突然让你出来了?你不是还得继续守着——”温钰话说得含糊,点到为止,就算身侧已无其他人,他因着族内的规矩也不能在外言说太多。

“这话我在外面不能说,”出乎温钰意料,晏清江也道,“关于家里的事情,我都不能说。”

温钰点了点头,笑着道:“那我带你去休息,待会儿等你起来,还能看到我妹妹喂鸡。”

“鸡?妹妹?”晏清江转身跟着他继续走那条长长的回廊,新奇地重复道。

“对,我妹妹还会酿酒,桃花酒。”温钰抄着两手顺着回廊一侧往前走,任凭探入廊内的桃花枝桠从他肩头轻轻擦过,嘚瑟地炫耀道。

晏清江跟在他身后差点儿被弹回来的枝条抽了脸,他手忙脚乱地推开枝桠,简直吃了一路的惊:“桃花——酒?”

四下无人,他也再不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想到什么便问什么,温钰忍俊不禁,终是站在回廊的尽头哈哈大笑。

*****

晏清江去屋中洗了澡,换去那身在路上购置的粗布麻衣,改穿温钰给他找出来的一身新衣。

晏清江从未穿过京中这种一层叠着一层的衣裳,他天生半仙之体不畏寒暑,后巫族中又是四季温暖如春,他常年身着白袍青衫于神树上盘腿打坐,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将温钰送他的香囊从旧衣袋里取出,指腹摩挲了摩挲上面绣的花样,又将其往新衣中藏去,他出了后巫便舍不得系在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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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房中拉着衣裳带子揪来扯去,待他穿好衣裳,一个时辰已是过了,温钰就跟两位下人一并等在门外也不催他,见他披散着一头湿发开门出来,温钰便让人进屋将澡盆抬走。

“你先别出来,外面风凉,我给你把头发擦干。”温钰等人走了,又拽着他重新回屋,将他按在窗前,取了条巾帕给他擦头发。

他少时就是这样将温沁如照顾长大的,那时的温沁如也是晏清江这副模样,眼神澄澈干净,一笑间稚气尽显,像是这俗世赠与他的宝贝。

晏清江任他摆弄,也不言语,一双眼只盯着窗前那株梨花树。

“我离家时,你送我的......梨花都落了......”晏清江让温钰揉搓得一头乌黑长发凌乱,从那模糊不清的铜镜中看去,就像是个冤死的鬼魂,他也不介意,仰了头对温钰说道,“它谢得最早。”

“你用......”温钰一顿,低头跟他打哑谜似地对话道,“你定是未用正常法子养它,梨花花期虽短,开花却迟于桃花。”

“我想早些看到它们的样子,”晏清江缓缓道,“嗯,有些急。”

他话总是说得又慢又谨慎,温钰有心想问他是怎么出的谷,却知问了他也答不得,便做了罢,只专心给他打理头发。

晏清江的头发又柔又亮,温钰正在给他束发,手一顿忽然道:“你先休息吧,起来我再给你戴。”

“不用,”晏清江起身,两步紧走出门,站在门外转头对一脸茫然的温钰,期待地道,“你妹妹开始喂鸡了吗?”

温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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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全文存,一个是怕忙学业断更,一个是怕题材冷我纠结数据(然而事实当真如此,或许也有我写得不好的缘故),然而我突然就体会出存全文的快乐了,那就是在往后台存稿的时候,倍儿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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