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十四日古

晏清江带着温沁如也没逃远, 只落在那石滩后山谷内的一处湖前。

那湖被众山环抱, 背靠那荒原, 正是——涉川所在的那处湖。

晏清江将手上那箭折断取出, 便不再管它,转身替温沁如简单处理了伤口,止了血。

温沁如身上大大小小伤了几处,腿上还插着支羽箭,就算想计较男男女女授受不亲,也自觉不该在这个时候不要命瞎矫情。

晏清江眸光一暗,就着湖水净了手,低声自责道:“我没照顾好你。”

温沁如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她打记事儿起便已跟着温钰在西山下定了居,哪里受过这等惊吓。

她起初还有些怔忡, 又失了些血,身上也一阵阵地发着冷,头也晕晕乎乎愈加懵懂, 闻言茫然地抬头:“啊?”

晏清江也不再多说, 撕了片衣角在水中摆了摆,递给她擦脸。

温沁如让冷水一激, 总算是清楚了七分神智, 她惴惴不安地偏头斜觑晏清江, 只见他额心那一抹鸦羽般的额纹若隐若现, 还未完全褪去, 衬着他比寻常男子白净上些许的肤色, 倒是挺好看。

晏清江手插在湖水中,突然“嘶”了一声,他将受了伤的那只手手背微微翻转,瞧见那狰狞见骨的伤口已越发严重了起来,外翻的皮肉竟然蹊跷地开始腐烂,不由眸光一沉。

“晏青,你怎么伤得这样重?”温沁如听他痛呼便探头去瞧,大惊道,“你手伸过来,让我看看!”

晏清江却将袖子捋下,手掌蜷缩在袖口中,淡然笑道:“无妨,我体质特殊,受了皮肉伤,过不了一夜便会愈合。”

他如此一说,温沁如便信了三分,适才他神威大开,倒是真像个——仙人?温沁如又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道,说是仙人又似乎不太妥帖。

他那时眸间一抹沉郁与戾气,反倒将他往日那出尘气息掩盖了不少。

温沁如左肩一动就疼,单手艰难地捧着湖水饮了两口,擦了擦唇角,抬头这才有些“逃出一劫,拾得一命”的豁达感,她望着眼前清澈而宽阔的湖水,刚吁出口气又“咦”声道:“晏青,你觉不觉得此地有些眼熟?”

晏清江正拿衣角沾了水在擦拭梨花灯上的血迹,闻言嘴角一挑,想笑却没笑出来。

头次来时,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漫山郁郁葱葱皆是翠色,春阳当头,湖光便泛起粼粼波光,他们五人临湖泛舟、饮酒赏景,那是何等的美妙。

而此时,中秋将至,草木凋零枯败,连带着湖光山色都一并萧索乏味,以至于温沁如竟只觉眼熟,并未认得。

晏清江感慨道:“你再瞧瞧?这便是涉川守着的那处湖水,咱们那次来过的。”

温沁如愕然转头四顾,细细打量,半晌后“呀”了一声道:“是啊!我们......我们怎么逃到这儿来了?”

她惊喜得居然笑出了声,眉梢才染上喜色,忽又问晏清江:“任大哥的那条画舫呢?”

晏清江也扭头瞧了瞧,垂眸将那梨花灯结结实实系在了腰带上,道:“许是让那魔头毁了吧。”

“谁毁了?”他语焉不详地抛出一句,温沁如一头雾水,半晌后“唔”了一声,“那个——季寒远?”

晏清江点头应了,温沁如又奇怪道:“晏青,涉川呢?”

“他死了,七夕那日季寒远将他染了魔气,堕仙成魔,他受不住魔气侵蚀仙体,便死了。任沧澜拘了他的魂,去想法子让他复活了。”晏清江几句话便与她解释了,见她神色顿时黯然,便转了话头又道,“你若是歇息好了,我们边走边说,此地离那处荒原不远,并不大安全。”

温沁如“哦”了一声,道:“好。”

温沁如借着他伸出的左手站起身,随他一瘸一拐往前走,她腿上伤口幸而不太深,踉踉跄跄还是能自己走的。

他俩临进山道,晏清江突然转身指着那湖的一侧说:“沁如,我们就是从那里逃来的,那处寸草不生、魔气鼎盛,便是季寒远修行的地方。而那石台,想必便也是季寒远搭来修炼的。”

温沁如随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那处天上云团还未散去,心中不知为何陡然“咯噔”了一声,隐隐像是猜到了什么,不待她问出口,晏清江拂开眼前枯枝,让她先入了林子,便自己先坦白了。

“我适才在那处,无草木灵气可用,便引了魔气。”

温沁如一怔,脱口便道:“哥哥说仙杀了凡人要遭雷劈的!你也是半仙,刚才引火烧了那许多人,天上那些雷该不会是......”

“我没杀人,那火只是瞧着厉害,等咱们走了,困得他们一时三刻便会散了,他们也只是些皮肉灼伤,要不了性命。”晏清江轻声辩解,小心翼翼地斜睨她道,“那云雷却的确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害了人命,便登时就会有天罚降下来了。”

“那便好,那便好......”温沁如让他差点儿吓死,不住道,“那就好,你可是为了救我才出的手,若是因此反而害了你,我可就没脸面对哥哥了。”

晏清江却摇了摇头,温钰曾说山中人朴素,温沁如又打小乖巧守礼,性子温和无争,嫌少与人起争执。

她心中恬静平静,便不会为魔气所扰太多,而那追兵之中却多是刀口舔血的军人,被那魔气一激,便激出了克制不住的狂躁。

晏清江那时就算不出手救温沁如,过不了多时,也得出手自卫。

他俩走了一段,温沁如心中念及温钰,又去问他,晏清江也不瞒她,将这几日的事儿给她一一解释了,温沁如愈发担忧起来。

****

晏清江与温沁如这一路尽捡着山路行走,遇上人家便讨上些水与吃食,东躲西藏,颇为提心吊胆,好在上天保佑,让他俩几次侥幸逃脱追兵的围堵。

待入了寒云山时起,晏清江便认得路了,走得便也能快些。

只是他右手的伤并未愈合,竟然还愈发严重起来,半个手掌已见了森森白骨,他怕吓着温沁如,平日便藏在袖中,只艰难用着左手。

温沁如一再追问,他终是说了实话:“我本可不受魔气侵染,那日却是在身体受损之下自觉引了魔气,不查让一缕魔气留在了创口之上,便似跗骨之蛆,不太好除掉了。”

“那可怎生是好?”温沁如又忧又急,却见他一副视若无睹的摸样,语调一转道,“你若是这副摸样让哥哥瞧见,他可得心疼死!”

她这一语倒当真换来晏清江眉头一蹙,他眸光往袖口瞥去,嘴唇一动便说:“等咱们到了我族中,让我引了神树清气灵力,便能将其除去,并不碍事的。”

“那——最——好!”温沁如故意一字一句地揶揄他,晏清江眉眼间便染上几分赧色,也笑了。

又过了十余日,待他们到了降仙峰顶,这才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此时已到九月,山下桂花香气浓郁,而山上依旧终年积雪,已早一步入了冬。

晏清江扶着温沁如站在结界外,被兜头扑了满头满脸的雪,他却异常开怀,似漂泊在外的游子终于归家了一般,愉悦又轻快地对温沁如道:“我族中人宽厚平和,你与他们定能相处的来。”

温沁如闻言陡然就想起,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温钰出了趟远门再回来,便对她说:“等京城事一了,我带你去一处世外桃源,那地方美不胜收,人也良善,你一定喜欢。”

温钰说的,怕就是晏清江的部族吧。

温沁如点头道了声好,便见晏清江抬手去触那一道虚空中瞧不见的结界,他手甫一抵上,突然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了回来。

晏清江被那股力道震出三步远,脚下带起一溜雪花,嘴角眉梢间的笑意骤然便凝住了,他茫然地眨了下眼,不可置信般垂眸去瞧自己的右手:“我......我进不去了?”

“晏青?”温沁如也吓了一跳,见他神色有异,连忙跑过去问道,“怎么了?”

“我......我进不去了......”晏清江不可置信地复又呢喃道,“为什么啊......”

温沁如闻言一怔,也不知怎么回他,蹙眉想了想只能道:“要不,你再试试?”

晏清江显然也是做了这打算,正抬脚要往前走,那结界倏尔闪了一闪,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那人一身白袍,白须白发,身材高大,面色颇为凝重且疑惑,眉间折着几道深刻的竖纹,正是那暴脾气的长老——莫中天。

他一眼瞅见晏清江,居然猛地一顿,难以相信道:“清江,怎地是你?!”

晏清江离开不过一年,却在近日经历了不少变故,眉目间那矛盾的纯真与疏离已渐渐化为了疲累与忧愁,他此时眸中还有一丝惶恐未散,见到族人只觉眼眶一热,竟是未听清莫中天到底说了什么,只怯生生地低声唤道:“莫叔。”

“诶,清江啊!”莫中天让他唤得心中一抽,老泪都差点儿落下来了,赶忙探身便想去抱抱他,“清江!”

温沁如站在他俩身侧,听闻那声“清江”,便猜那俩字该是水字部——“晏青”原名“晏清江”——当真应了温钰卦象中那个“水”。

她也是个懂事儿的姑娘,见那一老一少久别重逢,便自个儿背着手默然站着,拿鞋尖悄

悄踢了踢地上积雪,想着温钰如今也不知怎样了。自打晏清江手上留了魔气,那山间的灵气便不能为他所用了,他俩匆忙赶路,到如今,也是过了月余。

莫中天搂着晏清江单薄的肩头适才轻拍了两下,便骤然觉察出了不对,他往后撤了一步,低头便将晏清江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给拉了起来:“你这手上,为何有魔气?!”

晏清江猝不及防让他一把拽开了衣袖,那藏了一路的残手便直接坦露了出来。

那手如今已然被魔气侵蚀得厉害,手腕之下只剩一截森然白骨,五指骨节上还盘绕着一圈圈玄青魔气,瞧来甚是可怖。

温沁如前几日见时,他那手还没这番严重,冷不丁瞥见,惊骇地小声道:“呀!”

“晏清江!”莫中天那暴脾气直接炸了,胡子一抖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适才在族内发现有魔气扰动结界,不想竟然是你!你身上这魔气哪儿来的?!你晓不晓得族内是不容妖魔的,你带这一身魔气,还想入这结界回家吗?!”

晏清江被他掐住手腕吼得浑身一抖,他打小没怎么被人教训过,此时只闻“不能回家”这四个字,便眼神瞬间空茫了,他抬眸嘴唇轻颤,想要辩解,却半晌也没吐出一句完整话:“我......我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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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呀,还是我来说吧,”温沁如在一旁瞧着焦急,出声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在京

城外引了魔气。”

她一出声,便引得两人都往她那儿转了头,莫中天正在气头上,扭脸瞧见温沁如,两眼一眯,莫名“咦”了一声。

温沁如礼数周全地提着裙角往前走了两步,矮身向他福了一福,谨慎斟酌了字句道:“这位......这位伯伯,晚辈温沁如,是晏......清江的......的......”

她话到口中也踟蹰着支支吾吾了起来,她偶尔打趣儿时会唤晏清江一声“嫂嫂”,但那也是玩笑话,对着晏清江的族人却是万不能叫的,她咬着舌尖斜睨了一眼晏清江,见他还未反应过来,正犹豫,却听晏清江口中那位“莫叔”,嘴角一抽,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是姓温的”后,竟然面朝着她,问晏清江:“这是你在外面找的小媳妇儿么?”

“不是!”晏清江这回倒是快,与温沁如异口同声否认,莫中天反被吓了一跳。

“你俩喊什么!”他道,“想吓死我这老人家!”

温沁如讪讪摸了摸鼻头,晏清江却轻声道:“莫叔,她是温钰的亲妹子。”

听到“温钰”这俩字,莫中天立马翻了个白眼,鼻孔冲天冷哼了声,却不料晏清江下面那话,却让他直接愣住了:“莫叔,温钰正遭劫难,生死不明,他让我送他妹子来咱族中,你帮我好生照顾着她。”

莫中天意外道:“你说那本事挺大的混小子......怎.....怎么了?”

晏清江一说温钰,眸光便软了七分,他抬眼将手腕从他掌心中抽出,又将袖口放下遮住了那森森白骨:“他没事儿,只是正等着我去救他,眼下我既然入不得结界,便只好求您帮我将她带进去,好生照料着了。”

“你要去哪儿?”莫中天闻言伸手又去拉他那条半残的手臂,急道,“你这才刚回来,手不要治了?”

“治不了了,引不了神树灵气,便难治了。”晏清江却是淡然,避开他脚下一点,往后略出一丈远,他嘴角噙着笑意道,“莫叔,你照顾好沁如,等我找到温钰,便回来了。”

莫中天拦他不及,眼见他话未说完,几个起落飘飘然便下了山,转头对着温沁如一个小姑娘又撒不成火,吹胡子瞪眼只能暗自生闷气,翻了翻眼皮粗着嗓子阴阳怪气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他扔了修为不要,出去找了你哥哥一趟,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又为了救你没了手,你们姓温的克他啊?”

温沁如:“......”

她与晏清江同生共死一个月,情谊越发深厚,他却连声招呼也没打,转头就这么走了,温沁如正难过,让他这么一嚷嚷,便有些怕他,缩了缩脖颈便想哭,她压着哭腔道:“我哥哥为了晏清江欺君罔上,整日提心吊胆,他眼下就要死了,我嫂嫂去救他怎么了?!”

莫中天冷不丁让“嫂嫂”这俩字糊了一老脸,壳子内活了两百多年的魂魄登时颤了颤,他胡须一抖,抖出一叠颤音道:“嫂......嫂嫂......嫂嫂?”

“晏清江就是我嫂嫂!”温沁如憋了一路,也是憋到了极致,如今借着劲儿“哇”一声竟然哭了,她将满心的惶恐与委屈尽数倾倒了出来,也不管面前是谁,连嗓子都喊破了音,只管大声发泄,“他与我哥哥情深似海,救我一个小姑子于危难间又有什么错?你干嘛那般吼他!我们死里逃生那么多回,他好不容易回家了,你骂他做甚么?!”

莫中天:“......”

莫中天让她反过来一通训斥,只觉这天下间姓温的恐都是他前世的仇家,他想哄哄眼前这哭得直打嗝的小姑娘,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得一跺脚,伸手拽着温沁如入了结界便跳下了山谷!

“啊”一声尖叫后,他怀中的温沁如便没了音儿,他正想转头喜滋滋地向她提前介绍一介绍这风景如画的后巫族,便见温沁如额前留海全让风吹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额下那一双睫毛还挂着泪水紧闭着的——双眼。

莫中天:“......”

“丫头胆子真不如他哥,竟然就这么吓晕过去了。”他不要脸得暗自腹诽。

莫中天揽着昏迷不醒的温沁如刚落入后巫神树前,那神树上的新守卫便从树下飞了下来,急急便对他道了句:“莫长老,适才族长来找您,说那日冕上温钰的名字消失了。”

莫中天闻言一怔,下意识眸光便往温沁如脸上投去,他倒吸一口凉气反问道:“啥?!”

那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只当他没听清楚,语调平平,事不关己地换了个说法重复又

道:“那位叫温钰的外来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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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章大肥章啊!温钰这章持续掉线中,因为这篇主要就是想挑战一下剧情文,所以就没怎么考虑攻受同框不同框的问题,剧情需要为主啦~~

哦对了,下章......嗯......你们懂的......嗯......要虐了......捂脸逃跑求不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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