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沅意识到自己生病,是去意大利的那次,她没有讳疾忌医,很自觉地去了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她也一点没意外,无事人一般,安排出时间,去旧金山陪两个孩子过周末。周末一完,她再飞回来,该上班上班,该熬夜熬夜,该出差出差。
对于医嘱: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情绪稳定等等,她不是不想遵守,只是太多时候遵守不来。进急救室更是一场意外,她却不得不住院接受手术治疗,而一直用寒光冷眸看她的齐丽也走进了她的病房,出现在她眼前。
两眼望着台上插花发呆的杨令沅更呆了。
齐丽把护士叫进来,让她们看看病人是怎么回事。杨令沅说大概是没睡醒,把护士支走了。
两人一坐一靠,默默相对了大约半个小时,齐丽一直致力于手中的那份早报上,没问一句病情,没多看病人一眼。杨令沅搞不懂齐丽做什么来了,难道医院里的报纸好看一些?“你怎么来了?”
齐丽诧异道:“别人来得我来不得?”
“当然来得。”
齐丽便又不做声了。
过了会儿,杨令沅又说:“你说医院里有老鼠药么?”
齐丽的视线还落在报纸上,接口说:“与其等死,不如去死?”
“嗯。”
齐丽折起报纸放好,起身朝外走。
“哎,你干嘛去?”
齐丽停在门口,回身淡笑:“我去给你找上吊绳,早死早干净,省得浪费空气。”
杨令沅吃吃笑,这一笑,眼前都是虚晃的光圈,五彩缤纷,晃得人心跳紊乱,头晕想吐。她闭着眼睛缓了一下,低声说:“齐丽,兴许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都不能让我一回?”怎么要死了呢,十几年,忙来忙去到头一场空?
齐丽又走回来,拿起报纸继续看,仿佛没听见杨令沅说了什么。
医院就不是能呆人的地方,杨令沅好好地进来,住了没几天,就弄成这么一副面色惨白的模样来。她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针头,无色液体缓缓注入青色血管里,低声说:“我的确不该要求你让我,我凭什么要求你让着我?你经受的所有,都是我造成的,我有什么理由、立场来要求你?但是,齐丽……”
齐丽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是知道杨令沅想说什么,她及时止住她的话头,冷冷地说:“你不用说给我听。”
“也许,我早一点死了才能消你的心头之恨吧。”杨令沅想笑又忍住,就怕一口气上不来真归了西,还有心愿未了,后事没交代,死了也不能瞑目。“妍妍呢?”
“去了越南。”有艘船在越南码头被扣,牵涉挺大,她过去处理。
“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想交代她。”杨令沅有些急躁,苍白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些许血色。齐丽淡淡扫了她一眼,视线又重新回到报纸上,“如果是公事,就不必了,如果是后事,跟律师交代,他们自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杨令沅红着眼睛盯着齐丽,脸上的血色尽褪,面色重新苍白起来,轻轻地、咬牙切齿地说:“滚。”
齐丽起身就走,走得干净利落、云淡风轻。
杨令沅盯着空荡荡的病房,一把扯掉了输液管,针头把手背割破,血一下冒了出来,滴落到被子上,很快便晕了一大片。她低头看鲜红扎眼的颜色,慢慢觉出痛之后,才伸手按铃。护士进来,被这个场面吓得不轻。杨令沅很镇定,见小姑娘面色苍白,笑说:“别怕,流了点血而已,死不了人的。”
小姑娘不敢埋怨她,小心地帮她处理伤口。杨令沅知道自己一时脾气上来吓到了她,笑说:“钟主任今天有手术么?”
“好像没有。”
杨令沅要出院,钟主任倒是没说不行,但,“我们得按规矩办事。”
“我父母已经作古,只能自己给自己做主。”
“那我没办法了。”
“好,我找人来签字。”
除了杨令沅,谁也想不到,来签字的会是齐丽,然后人性的黑暗面就显现了,这样的两个人,谁都巴望着对方不好过吧,如果杨令沅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齐丽跑不了要担责任,这家也就永远安静不下来。那她怎么还过来签字?投鼠忌器吧!
好事的人们凑在一起,揣测出来的理由无非是围绕着这两人的身份来的。当然,这些杨令沅是不会知道的,她只知道齐丽一定会过来签字,算着时间差不多,换好衣服出了病房,眉目含笑,步履盈盈。病得只剩半条命,还能这么好看,惊到许多人,一路走过,粘了一串眼珠子。
医院门口,酒红色奔驰静静停在路边。杨令沅盯着看了一阵,慢慢走过去,上了车,对驾驶室里的女人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不会等我。”
齐丽没做声,只把车开出去。
杨令沅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的行道树,枝头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树梢上挂着的几片也都是一副垂死的模样,与大自然之力做最后的挣扎。她心情有点惨淡,似乎是由此及彼的伤感,转过头来,看见齐丽仍旧一张冰冷无比的脸,连一点人气都没有。她垂下视线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齐丽,如果我不能活着从手术室出来,求你帮我照顾孝岩与思言,他们还都是孩子,与大人的事无关。”
齐丽只是专心开车,杨令沅的说话,耳边风都不能算。
杨令沅见状,内心更是苍凉,自嘲一笑,慢慢把脸转向右侧,黯淡的眼失神也失焦。
到了家,齐丽把从医院拎回来的药箱放到杨令沅脚边,自己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这两天,齐丽的睡眠不怎么好,上楼洗了个澡,见时间不早不晚,就歇会儿。一觉睡醒,天都暗了,一边下楼一边给身在越南的女儿打电话,听说事情还算顺利,她才把心放宽,走过客厅,眼角余光看见家里多出一个人来。
杨令沅身着浅蓝色睡袍,揪着一只抱枕缩在沙发里,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像只女鬼。
家里高床软枕不睡,到人家来睡沙发。
杨令沅是被饭菜的香味吵醒的,看见身上盖着的毛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在这个家里,杨令沅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洗漱完毕,就朝厨房拐,一边整理睡袍衣带一边问:“晚饭吃什么?”
桌上三个菜,拿了碗筷就坐下来,“怎么都是素菜,你真吃素啊!清心寡欲,做尼姑么。唔,味道只能凑活,不如我期待的好。”
齐丽也坐下来,见杨令沅吃得欢,一边吃还一边评头论足,一点不像病患,淡淡说:“别暴饮暴食。”
杨令沅诧异地朝齐丽脸上瞧,笑道:“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你吃了哑巴药了,原来没有。”
“是该吃上一些。”
杨令沅一笑,也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吃完饭,筷子一丢,起身走了。比餐厅还好,都不用给钱。
齐丽垂着眉眼,把碗筷收进水槽。
过了没多久,杨令沅又来了,穿戴整齐,捡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慢慢翻着。
齐丽已经对这人的行为没任何异议,默不出声,径直上楼去了。
杨令沅被丢在空荡荡的楼下,闷得慌,杂志也看不下去,就在家里来回地绕圈,绕了很长一段时间,绕得脑袋都晕了,才看见齐丽换了一身衣服从楼上下来。她晕乎乎地愣在当地,眯起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上的身影瞧。
齐丽见她发愣,淡淡地说:“我有事,你回去吧。”杨令沅如梦初醒,慢慢移开视线,缓了缓,哑声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挽着外套从教堂的楼梯上走下来……很多年了,我甚至还清晰记得当时你的眉目神情……”
齐丽的神色渐渐冷漠起来。
杨令沅见她这样,忽然就心酸起来,笑笑地说:“我自诩能力出众、才智过人,从最开始推动光华化工上市,让你们一夜之间坐拥百亿身家,后来的华源航运,我是第一任总经理,华新实业,我还是第一任总经理,华茂投资,我再次担任总经理。我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冲锋陷阵的路上,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并购法国BOT公司,我高热四十度还要上谈判桌,筹建海洋工程装备公司,几乎走遍所有的装备公司,不管大小。我敢说,这些事,没有一件我做得不漂亮。提起杨令沅,业内几乎无人不知,这就是光华那个心狠手辣、成天把一群大老爷们呼来喝去、连刘华生也要让她三分的女人,他们还会说,母凭子贵,子也可以凭母贵,长此以往,光华集团总有一天也能落她手上。我想,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也会得到齐丽。我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却离目标越来越远,熬得我心力交瘁,连命也只剩半条。 ”
她这半生,最大的错误是钟情一个不属于她的人,同时她又认为,这半生,最大的优点便是真心实意地钟情一个人。
长情的人注定辛苦,辛苦半生,还痴心不改。
每一次,她在齐丽面前耀武扬威之后都会异常愤怒,她怕自己有一天会顶不下去,会一把火把这栋房子、连同隔壁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一齐烧掉,大家便可一了百了。
杨令沅面色大变,摇摇欲坠。齐丽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杨令沅见齐丽紧张起来,按着她的肩膀微笑安慰说:“我没事。”
“你忍一下,我打电话给医院。”
杨令沅痛苦地、无所谓地笑说:“别麻烦医生了。”
“是,你要是突然间死在我家里,倒还能最后再害我一次,而且我连辩也辩不了。” 齐丽松手,推开杨令沅,想死,那就去死吧。杨令沅死死揪住齐丽的前襟,气若游丝地说:“别走,让我靠一会儿。求你。”
齐丽鼻腔一酸,屈膝坐到地上,“你干什么,看见我难受你才会开心?”
杨令沅见她伤心,低低地笑,抓着前襟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声音低缓地说:“只有你不开心、生气、发怒,我才觉得你心里是有我的。这么多年来,你都不是当初那个齐丽了,可我只要看着你,就觉得,你还是我在巴黎遇见的那个,只会蹩脚英文的中国女人。”
人生地不熟,英文说得像跳豆一样,对着一个会说中文的热心女孩,齐丽虽然有防备之心,但异国他乡听见乡音总是异常亲切,本能地接纳了这个毛遂自荐的陌生人。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齐丽在巴黎停留了三天,杨令沅不离左右,全程作陪。行程结束,杨令沅再送她到机场,齐丽对这个热情周到的女孩十分感激,却匆匆忙忙地忘记问女孩的联络方式。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杨令沅也是难得回国一次,却没想到时隔一年之后会再遇上齐丽,而且,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穿着考究的齐丽,手里牵着个大约还在念幼稚园的小朋友,围着街边小摊,吃得热火朝天。杨令沅看着这个高级餐厅去得,路边小摊也吃得的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步走上前去,大大方方地微笑:“嗨,还记得我么?”
齐丽且惊且喜,“你?啊,是你,你回来了!”
“假期,我回国探亲。”
两人迅速“旧情复燃”,且从没有过的合拍——不管做什么。
杨令沅是个有才情又浪漫的人,就算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也能博得齐丽的笑,一张纸巾,三两下折出一只小老鼠,起个名字叫齐小丽;捉着齐丽的手提笔在她手心写上一段话,句句入心。
齐丽迷恋与杨令沅之间的那份潜藏的细微的感觉。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人,见面就觉得无限欢欣,她还不知道,她迷恋的这种感觉实质上是一份蚀骨的暧昧,只是沉浸在得到这样一个朋友而开怀的喜悦当中。
可杨令沅却把这平和的表象打破了,她贸然地开口告白,连一点暗示都没有,“齐丽,我喜欢你。”齐丽迷恋的那种感觉生出了反作用力,让她的心差点跳出胸腔,如闻丧钟一般,惊恐不已,却不动声色地笑说:“嘿,你在英国待得时间太长了么?吃面包牛奶的人的幽默,我一个吃大米馒头长大的人怎么幽默得来!”
“别拿我的真心当玩笑,好么?”
“好。”
让杨令沅没想到的是,她再也见不到齐丽的面,连电话也打不通。她带着满心的失望与忧伤回了英国。
一年后,齐丽在光华的会议室里再次见到杨令沅,这一回,杨令沅的身份是总经理特别助理。
那种慌乱又占据了齐丽的心,她约见杨令沅,想知道她丢掉英国高薪高职的工作回来屈就一家小化工厂的目的。杨令沅笑得很轻快,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齐丽无法回答。杨令沅回来有段日子了,却再没联系过她,她能说她进光华是因为她么?杨令沅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没错,我放着伦敦的大办公室不坐,屈就一个小助理的职位,都是因为你。”她停了一下,眼睛闪闪发亮,懊恼地笑说:“因为你,处了三年的男朋友,我竟然毫不犹豫就把他给蹬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工作,思虑再三也给辞了,不知道多少人以为我有病。齐丽,你害死我了。”
齐丽一张脸不知该摆出什么颜色来才好。“你的选择,与我无关。”
杨令沅继续大言不惭,“如果你希望光华发展壮大,我帮你;如果你想你的女儿长大后继承你一手创立的企业,我也可以帮你;如果你想看见光华关门大吉,我照样可以帮你。”
齐丽从她的话音里听出那么一点令她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此刻就是杨令沅眼前的老鼠,捉放的权利都在对方。她能做的,只有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在一个劲想往外跑的大环境下,杨令沅回国的选择无疑是让包括在刘华生内的许多人感到不解的,不是脑子秀逗就是脓包。
杨令沅初露锋芒是在谈判桌上,三言两语便探到了对方的虚实,让同行的同事暗暗吃了一惊,一张年轻的脸,却有一颗叵测的心,这也让刘华生对这个“海龟”小女子再次另眼相看。
几年后,光华化工跃升成为省内化工行业龙头,刘华生坐上上市公司主席的位置,名利双收,杨令沅却连齐丽的一个笑脸也没得到。
人前,杨令沅还是老板最倚重的特别助理,精明强干、雷厉风行。背后,她怎么失望、消沉没人知道,但是,在她把一纸检查单拍在齐丽面前,眼睛通红地说“齐丽,只要你离婚,我立刻去医院”时,一定是带着“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过”的怨恨的。
齐丽外柔内刚,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这样一份爱,叫她怎么接受!
九个月之后,她真的收到从美国寄来的出生证明复印件,两份。
齐丽一直沉默,在收到杨令沅从美国寄来的报告后过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她用惩罚自己的方式希望得到宽恕,可她同时也知道,赎罪这种事,只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
事缓则圆!事是缓下来了,但并没有圆。
“杨令沅,你何必呢。”
杨令沅揪着齐丽的衣襟,不屑地笑,轻轻地说:“冷。”齐丽见她的脸色气息都比之前好了一些,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拿了旁边的大衣裹在她身上,“好点了没?”
“只要你在,我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笑!齐丽皱眉说:“你坐着,我去给你拿药。”杨令沅揪着她的衣襟不松手,“吃药有用我也不用等着手术了。”
齐丽没好办法,只能低声劝:“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孝岩思言怎么办?”
“你咒我死?”
齐丽没好气,“我是咒你么,上午还找老鼠药呢。”
尽管笑得很辛苦,杨令沅也止不住要笑,“还说,上午差点被你气死。”她把打着绷带的左手背递到齐丽眼睛前面,“流了一摊血,护士的脸都白了。”
齐丽叹口气,“你的目的达到了。”
“你心疼了?”
“我怕华生回来见到他破碎的红颜知己要找我拼命。”
杨令沅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他要是知道他的红颜知己最开始便另有所图,估计得气疯了不可。”
齐丽惆怅地垂眸,不说话,杨令沅又说:“我知道,这是我做得最对不起你的一件事。但是齐丽,我一直在等你阻止我。哪怕你说你对我从来没有一丝情义,我也好死心。可你就是不说,打死不说。”
我不是心无旁骛,也不能为一段悖世离俗的缥缈虚无的情感而放弃家庭、孩子,所以我没办法阻止你!齐丽轻轻地说:“思言孝岩都是好孩子。”
“但你的女儿,似乎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