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纪妍脚下顿了顿,低声说:“霏然,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脑袋一空,“哦,我,我……”我想说什么,忽然记不起来了,两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擦着刘纪妍的身体走到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你……不用我送你下去,对吧?”她明眸闪烁,不肯再看我一眼,左手按到我手背上,艰难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站得太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手却在门锁上角力,互不相让。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眼里的光,嘴巴严肃地抿紧,嘴角抿出两个细小的漩涡。
不知怎么我心里慌乱起来,无法跟她继续较劲下去,一把将门撞上,“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送你下去吧。”她抬眸看了我一阵,手臂上与我角力的那股力量就慢慢松了,手轻轻从我手背上滑下去。
我镇定了些,犹豫了下,去握她的手,“马上就好,等我一下好不好?”她还像刚才那样看我,慢慢地起唇,“好。”声音极其喑哑,听得我愈发难过,勉强笑了一下,极快地去把衣服换好,跟她一起往电梯口走。
电梯里一对情侣模样的青年男女,手牵着手,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真不知哪件事是重点。
我跟刘纪妍表情淡淡的站在他们旁边,像两尊木偶。
酒店门口停着一部车,旁边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见我们出来,走到车右侧,“刘总。”
我停下来。刘纪妍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下班吧。”那司机刚刚把车门打开,闻言抬头看老板,见她没有别的话,又把车门关上,“好的。”
等司机走远了,刘纪妍才转过头看我,“有时间么?”
“干嘛?”
“送我回去吧。”
我一没在这边上过学,二没在这里上过班,三没在这座城市游玩过,除了出差,就算短途旅行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送!我摇头,“我不认路。”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认路。”
我对这个时候的刘纪妍感到特别无奈,不认路你把司机打发走掉?
“要么住我这里,要么你打电话把司机叫回来。”
她笑而不语。
我跟她僵持了一会儿,没赢。
还好,车上有导航,我求它帮忙。“你住哪里?”
“新区的四季酒店。”她看我设定目的地,叹气,“你指望它?”
“啊,不然我指望谁?我自己是指望不了了。”也不敢指望你。她拿起电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丢下,“听你的吧。”
不是听我的,是听导航的,它说左转我就左转,它说进环岛上高架,我就并线。两具热血之躯完全被一部冰冷机器牵着鼻子走。
高架上车辆稀少,畅通无阻。
轻微的路噪声中,刘纪妍说:“今晚的事,我当时是挺生气,不问青红皂白,是我不对。”
她什么时候为她的态度恶劣道过歉呢——但凡有转变,都是有缘由的。我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一下被她败坏了,“对不起早已不值钱了。”
她本来漫不经心地把玩一枚不知什么器形的玉雕件,闻言愣怔了一下,诧异地望过来。望了一阵,嘴角牵起若有似无的笑,嗤地一笑,转了回去。“我没那个意思。”
有心认错,无心道歉。“也许。”
此后,一直到酒店停车场之前,我们都是安静的,导航蛮靠得住,一直把我们带到酒店门口。
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也不知附近有无地铁站,能否赶得回去。刘纪妍见我看表,淡淡说道:“明早我让司机送你。”
如此也好,好过我大半夜的在陌生城市没头绪地乱扎。
我以为,她一个上市公司高管,身价上亿的大小姐,看不上我那标准间,没有总统套房也该行政房吧。上去一看,一间普通套房,比我那标准间宽敞、舒适,陈设也不错,可房间方位不是特别好,连新区的地标性建筑都看不见,夜景什么的,也很一般,勾不起兴致来。
我坐着不想动,眼皮直往下掉。累了一天,又被宋衍秋拖去吃饭,再碰上身边这个冤家,我再好的心理、身体素质也经不住。晚上那餐饭,都不知道什么味,完全没念想。
“洗了再睡。”刘纪妍冲完凉过来拉我,我半眯着眼跟她走,把她当作这间房里的导航。再洗漱一遍不是问题,给牙刷就刷牙,给水就漱口,一切听她的。她没好气说:“要我帮你脱衣服么?”
我笑:“好呀!千金小姐纡尊降贵服侍我,机会实在难得,请,请。”她要笑不笑地望着我,眼睛里眯出一道危险的光,“此话当真?”
当我怕你呢!“当真。”
刘纪妍对我眸光轻转那么温柔一笑,我立刻心旌摇动、魂不守舍,眼睛舍不得离开她。她几乎想白眼我,冷哼一声,“当真是想得美!动作快点,几点了。”
三两下洗好爬上床,手脚摊平仰面朝天,床垫不软不硬,比我住的那家酒店的舒适多了,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侧过身,把刘纪妍抱在怀里,顺着她手臂慢慢向下滑,腰身纤细,小腹平坦,鼻间淡淡的薄荷味让我心静,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醒的时候天刚刚亮,身旁的刘纪妍还睡着,侧身对着我,额头顶着我耳朵,抱着我手臂揪着我睡衣,打着小小的呼噜,酣睡的模样跟个孩子似的。
我看了她一会儿,看得眼涩心酸,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决定先起床。把被她攥得紧紧的衣襟一点一点地从她手心里拉出来,小心翼翼跟挖宝似的,却还是惊动了她,她豁然睁开眼睛,神色严肃,嗓音低哑地问:“去哪里?”
我被她的严肃弄得一愣,“天亮了。”她恍若大梦初醒一般,脸上严肃的表情慢慢淡去,身体转过去,躺平,左手背按在眼睛上,低语:“我还没睡醒!”
我失笑,“那你再睡一会儿,还早。”
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刘纪妍在客厅里对着窗户打电话,窗帘拉开一半,隔着纱帘,外面的世界只剩模糊轮廓。
“我走了。”
她转过身来,捂着听筒,“等五分钟,司机马上到。”
“不用,附近应该有地铁站。”
“等着。”她命令一般地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跟人通电话。
我装聋作哑站了大约五分钟,刘纪妍的那个电话终于打完,过来拥着我,“司机到了。”
“哦,那我先走了。”
“嗯。”她嘴里答应着,一点没有松手的意思,无限恋慕,“霏然。”
我也无限留恋,但,“我该走了。”
出差回来,我去探望杨令沅。她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相当悠闲,一身棉质宽松中式长衫长裤,坐在书房窗前的圈椅里,对我含笑道:“几时回来的?”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头发用一支铅笔在脑后挽起一个髻,悠闲随意,这才是杨令沅的真面目。
“上午。”
“才回来就过来了?”
“谁叫你非要搬回来,这里有什么好,这么大的屋子,就你一人。”也不知她又忙些什么,桌上一堆书,书堆里夹杂着一本聘书,里面的内容让我吃惊,光华集团有意再次聘任杨令沅出任华茂总经理一职。
大概,杨令沅这辈子与光华、与刘家的关系是割不断了。“你搬回来就是为这个?”
“什么?”
我把手上的聘书朝她示意,“又可以叫你杨总?”刘华生对杨令沅可是够信任、重视的。
杨令沅慵懒地笑,“你说那个啊,不知道,还没想过呢!”看来,她可真没把这事放心上,竟然想都没想过。
“你还想过过去的日子?”
“过去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我指挥若定,谁敢不从!”杨令沅笑着说,搁下手上的书,起身下楼,柜子里拿出咖啡豆。研磨机。我跟过去,“您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不是不好,而是您不该再去蹚那潭浑水。”
她低着头笑,“霏儿,永远都不要让自己陷入被动,懂么?”
我心头大乱,“有些事你无法阻止也改变不了。”
杨令沅一笑,“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了。”
这人一直这么自信,仿佛从来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说,她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刘纪妍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可我怎么都轻松不起来,想问她关于蔡冀南的事,又怕事情真相难以接受,转而问了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姑姑,你有失误过么?”
“你以为我是神仙啊!何况,神仙也有犯错的时候呢,不然三圣母怎么要被压华山底下,又哪里来的劈山救母的故事呢!”
“您当初犯了错?”
杨令沅视线一凝,淡淡扫我一眼,“你想打听什么?我与老板与齐丽之间的关系?”
我怕她脾气上来又要骂我,心虚且含糊地嗯一声。她半天没做声,咖啡煮好倒出来,给我一杯,“沈沐林的公司做得怎么样?”
“不知道,我不关心那些。”沈沐林为人稳重,做事毫不含糊,我不用担心我的投资会打水漂。
“没打算帮忙?”
“没有。”
“换个环境也许会更好。”她看着我,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你还有行差踏错的时间与机会,三十岁之后就不能莽撞了。”
我不响,第一次觉得这咖啡如此苦涩难以忍受,只得放下杯子。“你呢?”
“我什么?”
“行差踏错。”
杨令沅愣怔一下,笑得颇是无奈,“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就是想知道。”
杨令沅是宠我的。从当初我填志愿选专业,到我爱上刘纪妍,这三件在我目前的人生里的大事,她都是持反对意见,理由千百种,学校离家太近了,只几个小时的车程,远一些,对家的依赖少一点;专业太滥了,满大街都是学经济的,学医吧,总是一技之长;与女孩恋爱,会让你吃尽苦头等等,可她再怎么反对,还是能够尊重我的选择,没有试图改变我。
现在依旧如此。
她对我发出的疑问感到气愤,看我的眼都是冷的,还是很用心地回答,情绪微妙变化,笑道:“我不该爱上一个有家室的人,用血也化不开的女人。”一副对当初的自己完全不可奈何的样子。
我纵然再如何诧异,也已经不及我第一次看见她爱恋地望着齐丽时的那份震惊了。杨令沅从不缺追求者,她却为了这份特殊的、让她绝望过的感情蹉跎了一生中最好的二十年。“你后悔么?”
“何止后悔,我最恨她的时候,她先生整夜不回家,她却仍旧稳坐如山。可我恨她又如何,不过是让她先生多了一对儿女,让这城里多了许多谈资而已。”杨令沅望着我,脸上是自嘲、不屑的,“一个人最得意的,莫不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情感,收放自如,我做不到。霏儿,姑姑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战无不胜,感情上一败涂地。我怕你会步我后尘。”
“你跟她,不是已经……”
杨令沅忽然变脸,站起来就走,“已经什么?你以为她跟我喝一回咖啡,给两张笑脸就是表示我苦尽甘来?你想什么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
杨令沅在楼梯上停住,转身,居高临下,笑道:“霏儿,我以为你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句话。”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我们姑侄为那对母女倾心再伤心?
想想真是可笑。
杨令沅还站在楼梯上,沉吟了一下,“跟你说件事吧,这事我来说总比你从别处听来好得多。”
我一再阻止直觉向我告密,更不想听杨令沅说些什么,捂住耳朵往门口跑。
杨令沅不肯放过我,“妍妍与贺家鸣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