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烦躁、恍惚的陶霏然来说是相当漫长而又美丽的,那位姑娘拥有灿烂明快的笑容,随和大度的性子,真正使人赏心悦目、舒心自在,还有美食来锦上添花,她心情大好,听着歌哼着曲儿回家。游魂一般买来的书籍搬进电梯运到楼上,分门别类放好,才觉出忙出一脑门的汗,笑叹累成狗,又相当满足。睡前随便取一本翻看,顿时爱不释手。
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搁在案头的电话开始响铃。她不禁皱眉,手伸出去摸起电话,视线仍旧落在书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哪位?”音色低沉、性感圆润。刘纪妍顿时做不得声,停了一停方低声问:“白天想讨伐我什么事?”
陶霏然没想过她会再打电话来,瞪着书本愣了一愣, “没事,是我见风以为雨来了。”她轻描淡写,刘纪妍便放了心,“一想到你有一天知道后会跳脚,我纵使有心也不敢妄动。”
陶霏然叹口气,手不释卷一晚上,也是有些累了,合了书站起来,“你错了,我不知多希望能腰缠万贯,穿金戴银,财大气粗,满世界溜达去,大吃大喝。”
刘纪妍低低地笑,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倚着窗户站着,视线投向窗外。此行下榻的酒店就在维港附近,长窗看出去,世人眼中美不胜收,璀璨夺目的景色也不过如此。她垂下眼帘,嘴角挂一分轻蔑的笑。“吃喝什么?”
“吃美味的食物,喝可以醉倒的酒。”
“单身独行?”
“希望途中有奇遇。”
“遇什么?”
陶霏然笑一笑,“美好的旅程,浪漫的邂逅,渴望如花美眷。”
“霏然……”她一直习惯连名带姓地喊陶霏然的名字,语气里搀着点点霸道与不怀好意,骄傲如同公主,心安理得受她膜拜、爱重。时过境迁,忽然挚爱这两个字,柔软、性感、缥缈入骨的诱惑。
如花美眷?如花美眷!
放下电话去卫生间,耽搁良久才出来。面色疲倦,眼神迷惘,搁下毛巾去倒水,心思不属,杯子掉地上。弯腰去捡,圆圆杯底完好,往上戳着的破口像是动物锋利的牙齿,狰狞可怕。她愣愣地,站了半天才想起丢掉。
放过彼此!
放过即代表否定自己,过去以及现在。那些过去,每夜来入梦,感情中不讲谁亏欠谁,今时不同往日,但叫她如何放得下?
许多日夜曾希望仍旧身在异乡,夜半还跟朋友同事或是客户把酒言欢,流连忘返。回到家,皱眉听二房东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地唠叨上三十遍,提醒她家里不止住她一个人,临睡之际却记挂着明天的工作计划。希冀终究是希冀,身份早已改变,这些回忆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想一下都觉得够遥远,不相信自己也曾这样恣意过。
路是自己选的,泡是自己磨的,怨不得任何人!她又看一眼窗外美轮美奂的夜景,闭了闭眼睛,才往房间走。
当晚,不知是谁入了陶霏然的梦,那一袭飘逸的红色纱笼,那一抹让人迷醉的笑容,触手可及,难以抗拒,绵软无骨,暧昧粘腻。
在这份缱绻里,她无论用什么方法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你叫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不回答……”
耳边忽有闹铃开始催促,铃铃铃地响个不停。她急躁起来,怕一睁眼便不见一袭红色纱笼的美丽身影,贪恋那一份快乐,想留住这份芬芳,揪着眉毛把整个人连头埋进被子里。可事与愿违,那一抹身影与柔和笑容慢慢模糊,最终连回想也回想不起来,空留一腔惆怅。
陶霏然烦躁地掀开被子,一把将叮铃作响的闹钟扫进垃圾桶里,沐浴更衣。
朝阳正好,清风徐来,清凉舒爽,令人心旷神怡。她迎着风与阳光站在窗前,看安静了一夜的城市慢慢鲜活起来。
“我也该醒了。”对着窗外的空气轻轻说了一声,出门开工。
一天后,客户终于考察完毕,带着各自的收获笑呵呵说再见。陶霏然朝空荡的铁轨长叹,“比上班还累。” 回到公司,还有一堆工作等着她,顿时觉得人生充满恶意。别人只当她陪客户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去了,哪管她哑巴吃黄连的心理。
一直忙到半夜,连开车的力气都快没了,周末照旧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间,接到一通电话,“嗨,还记得我么?”
“若说记得就等于敷衍你了。”陶霏然头脑昏沉,哪有闲心去想这是谁来扯闲话。
那边轻快地笑,“刚刚观摩完一场手术,想找个人聊聊。”
陶霏然睁开眼睛,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遇见的拥有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的女子,慢慢勾起唇角,“只是观摩?钟医生还没执照呢?”
“这个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陶霏然扑哧笑出来,“莫非其中过程曲折离奇,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催人泪下?”
“唔,没到小白菜那份上,茶余饭后略作消遣还是可以的。”
“我不是那种人。”
“唔,巧了,我也不是那种人。”钟惠颜停顿了一下,笑问:“那么,一杯清茶可否候得芳驾?”
这样的约会岂有不赴之理?
下午三点,灼人又恼人的太阳底下,钟惠颜一身白衣立在路旁,温文清雅,风华正茂。陶霏然把车停在她身后的车位上,“劳钟医生久候,是在下的不是。”
钟惠颜微微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过去,并不开口。陶霏然拿手在她眼前挥一挥,“怎么了,被五个小时的观摩累着了?”
钟惠颜莞尔,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没有。”
“当你脱下医生袍,该怎么称呼?”
“没有固定称谓,父亲叫我颜颜,上了年纪的师长等人会叫我小钟,朋友们叫我钟惠颜、惠颜、颜颜、小颜的都有,随个人喜好。”
妍妍?陶霏然一呆,借着打量周围景物之际撇开眼,心念忽动,转身,那一抹飘逸身影,那一道逼人视线,不是她是谁?
两个少年在车里站起来,朝这边挥手,意外又兴奋,“姐。”
陶霏然也挥挥手,站着不动。思言与刘纪妍说了两句话,跑过来,挽起表姐的手就走。“姐,后天我回美国。”
“你不早说?”
思言回头,一双眼睛睁得圆圆,再有一句话不爱听就能跳起来的样子。陶霏然无辜地眨眼。这段时间烦透了,什么事都不想管,差点去山里找个洞,打上三天三夜的坐——辟谷,好排除杂念。早在多天前这俩就已经订好了机票,的确是她疏忽,歉疚起来,“什么时候再回来?”
思言一噘嘴,“等我博士念完。”才高一,就算再会跳级,念完博士少说也得七八年之后吧。陶霏然骇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嗯。我爸就是一条霸王蛇,天天想着怎么把我们缠回来,好给他使唤。庆幸我妈提早为我们打算。”
陶霏然啼笑皆非。谁也拿不准杨令沅怎么打算,这话似乎言之过早。 “好吧,既然你要滚蛋了,今天不管做什么,上天入地,姐都陪你。”
思言笑眯眯与陶霏然击了掌,站到自家姐姐面前,手一伸,洋洋得意,“拿来吧。”
刘纪妍把车钥匙交到她手上,眼里流露出心疼不舍的神色,嘴角却噙着一丝笑。
思言高兴得不得了,把钥匙连连朝上抛起接住,又请哥哥打电话给司机,让他过来把车开走,又问国内几岁可以申领驾照——那部车俨然是她的了。
陶霏然瞪着眼睛。赌注是那部车,她就是工具,扑克骰子之流。“既然没我事,先走一步,拜拜。”说完就走。
思言跳过来,一把拖住,“言而无信不是君子所为。”
“呀,你中文有进步啊。不过你请记住,我是女子。”
刘纪妍在旁看她们闹,慢慢淡了笑容,目沉如水,又深又远。
思言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撒娇卖乖,姐长姐短,好一通骗,好话差点说尽,陶霏然才勉强点头,忽然想起她本是见朋友来的,忙用目光去找,还好,钟惠颜还在原地,笑笑地看着这边,颇是无奈的样子。陶霏然忙撇下那三姐弟,从满街的车流里跑过去,把刘纪妍惊得不轻,“霏然。”视线跟着陶霏然走,顺便把那个白衣身影看在眼里。
钟惠颜也被陶霏然的鲁莽行为吓到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拖到旁边,担心的神色一丝不落全进了陶霏然眼里,她笑笑,倒是一点不在意,“没事,我行动敏捷。”
这边,刘纪妍垂了视线,转过身,“走吧,装备还没齐呢。”
三人进店去买装备,付账的时候,司机真的过来把车开走了。那些装备,只好放进陶霏然车里去,她很不开心——心底,抱怨说:“黄石公园不知多美,你们回去大可露上十天半月的营。”她抱怨归抱怨,还是把车开到露营地。帐篷支起来,她拿上自己的东西要下山。
刘纪妍说:“你不留下?”红色纱笼,迎风飘扬。陶霏然撇开眼,惨淡一笑,“不了,要是需要我来接,打电话给我。”
“就我们三人,那俩还都是孩子,你放心?”
“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刘纪妍不知再如何开口,看着她,柔弱不安。陶霏然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柔弱,脸上没有血色,天气炎热,刚才又忙活了半天,不知她怎么还是这样一副苍白的模样。
“这山里的大型食肉动物就数你们了,看见你们,它们自然会绕道走。”
心底隐藏的所有的希冀在那一刻全部消散。她甚至早就忘了她害怕荒郊野岭黑漆漆的夜晚的这件事。转身掀开收纳盒,把饮用水拿出来,笨手笨脚地准备起晚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