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远病了,光是大夫都来了三波。
这高烧一起来,整个人像是烧红了的炉铁,滚烫。烧得极高,下都下不来。
受了风寒发起的高烧,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裴长远从小身体康健,不太生病。这一病,反应极大,喂下去的药全然吐了出来。
没办法,大夫施了针。
赵氏一动不动,坐在裴长远床边,神色倒是平淡,可抓着云嬷嬷胳膊的手不住地用力,仔细瞧着,能看出她身子在抖。
云嬷嬷不比赵氏强装冷静自持,脸上满是焦急。
看着裴长远满脸通红,如此难受的模样。
云嬷嬷眼眶里**泪:“夫人罚我吧,都怪老奴不好,怎么能真将炭炉全撤了呢……”
赵氏摆了摆手,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怪你?是我让你撤的。”
她心口一滞,裴长远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这些年来,她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和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
昨日都是她心急了,再生气,也不该不顾他身子。
“不行。”赵氏突然站起身,许是年纪大了,她这一动,头一晕差点摔倒。
幸好云嬷嬷在身边,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裴长意不知何时,光风霁月地站在房间门口。日头淡淡地落在他身上,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
见赵氏身形晃动,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手不由地抬高。
又突然顿住,伸出的手悬在虚空中,手影在熏暖的光影里,越发显得孤寂。
母亲目光始终落在裴长远身上,甚至未曾发现自己的存在。
裴长意不动声色收回了手,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黯,转瞬即逝。
“去找侯爷,得请太医来。”赵氏语气急躁,猛一转身,正对上裴长意漆黑如点墨的双眸。
她心头一颤,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母亲。”裴长意敛了敛神色,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向床上的裴长远:“长远怎么了?”
他早就来了,赵氏与云嬷嬷所有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回府那**从赵氏这里出来,便去见了父亲。
老爷子的确是旧伤复发,冬日苦寒,着实难熬。
想要老爷子去请太医,怕是不成。
若是赵氏不想进宫麻烦容妃娘娘,最快的法子,便是让自己去请。
赵氏稳住心神,轻抬了抬眼皮,深深看了裴长意一眼。
话到了嘴边,却是转了话锋:“他受了凉,发了高烧。”
“哦?”裴长意颇为诧异,平静地往裴长远床边走了两步,淡淡掠过他一眼,眼底是一抹冷寒。
“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凉,可是照顾不周?”
裴长远的小厮站在一旁,感受到裴长意看过来的冰冷目光,腿一软,直接就跪下了。
他们个个都在这,为难自己一个小的?
赵氏不着痕迹地与云嬷嬷对视一眼,她不想对裴长意说出昨日之事。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裴长意是她儿子,是她怀胎十月,母子连心的亲生儿子。
不过是分开了数年,为何他们之间的芥蒂,好像怎么也过不去?
裴长意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月凉如水的清冷感,如水中月,镜中花。
她也想过靠近他,却终究是不成。
裴长意见她丝毫不提昨日裴长远罚跪之事,自是也没开口。
他缓缓伸出手靠近裴长远,感受到身后两道紧张的目光始终跟随着自己的手,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们屏住了呼吸。
冰凉的手抚上裴长远滚烫的额头,裴长意在她们的目光注视下,将裴长远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他转过头,扫过一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厮:“去打一盆温水过来,不用太热。”
赵氏按捺不住,紧张地上前推开裴长意,伸手将裴长远的被子往上掖了掖,把他整个人裹紧。
她转头看向裴长意,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他发着烧,冻得发抖,你为何要拉扯他的被子?”
裴长意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母亲紧张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从前我在林家村,有一次也像长远这般发着高烧。林氏也请了大夫,只是我一口药也喝不下去。”
“烧到第三日,村子里的老人都劝林氏早日为我准备后事。这怕不是高烧,是中了邪。”
“荒谬!”赵氏握掌为拳,心中泛过一丝酸涩。
裴长意是她的儿子,她如何能不心疼?
自从认回这个儿子,他从不提自己在林家村的日子,只说都是过去的事。
赵氏不是不想问,可话到了嘴边,总好像问不出口。
今日是她第一回,听裴长意说起那些日子。
裴长意似乎并未察觉到赵氏的情绪,继续开口说道:“幸好林氏并未放弃,她四处寻医,终于为我找了一个游方郎中。”
“那郎中一见我们,便要求林氏先把我身上厚厚的棉被去了,发热之人需要的是散热,不是保暖。”
他说着话,眼神落在裴长远身上:“母亲,大抵是我裴家儿郎通病,药是喂不进的。劳烦太医之前,不如先试试儿子的方法?”
赵氏眼底是按捺不住的紧张,事关裴长远的一切,她都不想冒险。
可裴长意看向自己的眼神如此真挚,似乎带上了一丝温度,赵氏实在不忍拒绝他。
“好,你且试试,若是到了今夜还是未降温,就要劳烦你帮长远请太医来。”赵氏语气温和,唇角微微勾起,努力挤出笑意。
身后的云嬷嬷却是不由自主地挑眉看了一眼裴长意,眼底带上了一抹心疼。
她跟随赵氏多年,连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也能感受到。
她知道赵氏此刻对裴长意心存愧疚,可那种感觉,到底与对裴长远全然不同。
只怕赵氏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的客气温柔,本就是不对的。
她甚至没有问问裴长意,后来是如何退的烧,也不曾关心他在林家村可还吃过别的苦头。
云嬷嬷轻轻拍了拍赵氏后背:“夫人,您先回去休息,这里让我和世子爷看着吧。”
赵氏原本不肯,见云嬷嬷眼神不住地看向裴长意,这才稍稍回过未来,由着丫鬟将她送了出去。
裴长意恭敬送了母亲离开,转身便指挥着小厮帮裴长远去除身上棉被,用温水擦身。
小厮丫鬟围着裴长远忙里忙外,裴长意长身玉立地站在一旁,虽然只是看着,却也陪了许久。
看他那模样,似乎全然不曾介意裴长远夺了属于自己的母爱。
云嬷嬷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裴长意,轻叹了一口气,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老奴记得世子爷刚走丢时,夫人焦急,大病了一场。”
“那时二公子时刻陪在夫人身边,明明是那么小小一只,还要勉力为夫人端茶端药……”
云嬷嬷泪眼盈盈地看向裴长意:“世子爷莫要怪夫人。夫人心中不是没有你,只是多了一个二公子。”
裴长意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开口,语气疏冷:“是我该多谢长远替我尽孝多年,若非有他,母亲怕是早已撑不住丧子之痛。”
他说丧子之痛……
云嬷嬷双手发颤,只觉裴长意用词不当,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二人沉默了许久,房间里很是安静,只有裴长远微微的呻吟声,帕子浸入水中发出的声响。
云嬷嬷偷偷看了几眼裴长意,从他淡然的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
“回禀世子爷,二公子没有方才这么烫了!”小厮兴奋地回头看向裴长意,眼神里满是敬佩,世子爷也太厉害了,竟连医术都懂得。
裴长意缓缓点了点头:“按我的法子好生照料二公子。一会儿大夫送药来,再试着喂一次。”
他侧头,平静地看向云嬷嬷:“嬷嬷不必留在此处了,先去将喜讯告诉母亲吧。”
他知道云嬷嬷特意留下是想对自己说什么,她想告诉自己,赵氏虽然偏心,可心里也是有自己的。
更想告诉自己,裴长远很好,你切莫迁怒于他。
可裴长意心中更清楚,赵氏心中的那个儿子,是丢失之前那小小一个的裴长意。
并非是自己。
而他更不会心中失衡而有什么怨言,他眉眼淡淡落在裴长远紧锁的眉头上。
他此刻倒是有些好奇,裴长远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一向宠溺他的赵氏动怒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