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志和最后的记忆,都定格在洛阳城外漫天的飞雪中。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心中仅存的是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执着信念。
李嫂推开门走进来,看见那姑娘又站在窗边发呆了。
她忙小跑过去关上窗户,口中埋怨道:“你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注意?这身子还没好要是再病倒了怎么办?”
寒烟任她拉到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指责,面上只是微笑。
一个月前她从霍府出来坚持撑到郊外,最后在雪地晕倒,被这家出门在外的猎户所救,之后就一直在这处村庄休养。
猎户为人憨厚,妻子李氏罗嗦,但感觉得出来都是真心关怀她。
“李嫂,我在这里打扰你和李大哥不短时间,也该是时候告辞了。”
李嫂闻言很惊讶,立即激烈反对:“这怎么行?你身子还这么虚弱!这女人小产对身体伤害最大,最起码也要歇息个把月的,何况你那天还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了!躺了一个月才刚能下床,怎么就急着要走呢。”
她转念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握住那姑娘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怕麻烦我们,你李大哥常年外出打猎,家中就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有你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傻姑娘,离了他们还能去哪里?她一个未婚女子就怀了身孕,那么冷的天还在外面漂泊,八成是败坏了门风被家中赶出来的。这么标致的一个姑娘,自从醒来听说小产了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老是走神发呆,看了实在让人心疼啊。
“谢谢你李嫂。不过我有要事在身,真的必须走了。”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一定要赶回那人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李嫂,你和李大哥多多保重。”
李嫂急得一把拖住她:“这怎么说走就走啊。就算真要走,也得带点盘缠啊。来来来,你先坐下。”
她也没再推脱,自己现在的确需要盘缠立即上路。钱和恩情,日后她定都会重金酬谢。
李嫂过了很久才回来,手里拿着收拾好的一个包袱:“这里是一些盘缠和干粮,既然你有急事,我也不再多留你。等到了目的地之后,一定要捎个平安信回来啊。还有,日后有空了也记得回来看看我和你李大哥。”
李嫂说着,开始抹眼睛,寒烟接过包裹,柔声道:“谢谢你们。”她感激他们,但无法承诺什么。何况跟她这种人扯上关系,对任何人都只有坏处。
“对了,还有这些,是先前你昏迷帮你换衣服时拿出来的。我刚才收东西时才想起来。”
寒烟面色微变,她还以为,这些东西都跟她的剑一起遗弃在雪地了。
“我先出去做饭,很快的,你好歹也吃完午饭再走。”
寒烟没回答,也没意识到李嫂掀帘出去了。
她的全部心思,现在都在手中的玉簪和那摞信件上。
这叠信件,关系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可以让李天夏身败名裂,也可以让她和江傲炎高枕无忧。
这其中,有一封是一位夫人所写。她写信告诉她的情郎,她不小心怀上了他的孩子,而她的夫君,恐怕也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奸情。
她写着这封信时,是紧张的,害怕的,愧疚的。但是也或许还有甜蜜和期待。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这样一种幻想,她的情郎,可以不再推脱和躲避,干脆地带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走,从此一家三口过上幸福的生活。
还有一封,是这个情郎所回,他应该是这样一个人,一开始充满激情时,他大胆而深情;然而到了需要承担责任时,他立马又变成了胆小鬼和负心汉。他告诉这位夫人,他觉得很对不起她的夫君。所以这个错误不可以继续下去了。他把她的信退回,就跟他退回她的感情一样坚决。他已决定封剑退出中原武林远走塞外,希望这位曾经的爱人可以忘记他,回到她的夫君身边。
这对情人的通信戛然而止,然而故事并没有就此终结。剩下的剧情,都在余下的所有信中。一位深情而又纠结的丈夫,对他亡妻的思念,矛盾的爱与恨。他死守着一个秘密一份感情无从宣泄,只能幻想着在信纸上与亡妻对话。
第一封信他爱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她,尽管他知道她并不爱他,但他仍然想要娶她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这份爱,即使在她生下孩子的不久抑郁而终后也远没有完结。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孩子,但或许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也或许因为他爱她所以爱屋及乌,总之他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抚养。他给他取名思卿,代表着对她永恒的思念,他教他读书写字,私下还找人教他习武,他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人才。
第二封信他恨她。他这么爱她为什么她仍然要背叛他?他爱她已经卑微到,就算她出轨也愿意当作毫不知情,只要她回心转意,他可以一辈子都当没事发生。可是,她还是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毫不眷念地丢下了他,只给他留下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孽种。他把这份恨延续到对这个孩子的身上。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毒打他,虐待他,不给他吃喝。这孩子每一声哭泣每一声惨叫都让他有种变态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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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这样的爱与恨中纠结着,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施加虐待与后悔之中反反复复,直到冬去春来的又一个年头,他心中有数,自己看不到这一年的花开了。他或许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要去见那个爱了恨了却始终忘不了的人。他给这孩子留下最后一份信,信中有最殷切的期待,也有最恶毒的咒骂。就像对他的娘一样,他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有多恨他也就有多爱他。在他心中,他永远是他霍卓庭的儿子,他把霍家世世代代的财富荣誉和责任都一并交给他,要他无论如何都守住这份基业。
寒烟走到桌边,点燃昨晚剩下的半根蜡烛,将那叠纸慢慢放了上去。
信纸在昏黄的火光中燃烧,一张一张化为灰烬。
她脑中想到的,却是霍家的书房中,那人在灯下疲惫执笔的瘦削侧脸。
当他封印这些信件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的生父抛弃了他,二十年后回来,他资助他参选武林盟主。
他的生母没有疼爱过他,他将生母的画像挂在书房日夜相对。
他的养父毒打他虐待他,他夜以继日地为霍家尽心尽力,接手霍家几年就将其发展成洛阳第一富。
他经历了那样的童年,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对人总是下意识隔着距离。
这叠纸,对他来说代表的是霍家的声誉还是李天夏的声誉?
她不知道。或许无论是哪一个,其实都没有区别。
因为他的选择永远是一样的。
她打开窗,让灰烬随风飘散。
也让洛阳的这一切,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过往,都全部消逝。
如果保住这个秘密是他最后的心愿,那就当作她偿还他的恩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