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大漠的信仰。
在羌兰城，每年六月的月圆之日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祭月仪式。
我记不清具体要做些什么了，脑海里只隐隐约约有个热闹的印象。五颜六色的彩带从地桩上直接连着的高高的祭月台，我们同龄的小孩子总爱在彩带间兜来转去地你追我赶着。
我只记得，皓月当空，筚篥声扬，阿娘穿着她最爱的红衣裳，在众多婶婶嬢嬢的簇拥下，登上了那高高的祭月台，所有人都欢呼雀跃着，可我只顾着和小伙伴们在人群里钻来躲去，我顾不上去找阿爹的身影，顾不上去欣赏阿娘的仙姿，但耳畔尽是大人们对阿娘的夸赞，我骄傲极了。
李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照着一副墨梅大作依葫芦画瓢。
只是……
“画的很好，以后不许再画了。”李烨只凑过来瞥了一眼，就摇着头走开了。
真是……狗眼看人低！我不服气地冲他叫唤：“有本事你来，成天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临摹的可是大师级别的，能那么容易嘛……”
他将解下的披风递给屏儿，似笑非笑地理着袖子走到我身后，我的余光仅能平平地瞥见他有棱有角的下颚骨，我不禁偏头问他，“李烨，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我分明记得他与我的身材一般高低的啊？
他盯着我的画半晌，听我如此发问，扯了扯嘴角，满脸幽怨，“你向来没心没肺。”
说罢，一手揽着我的腰身，一手覆上我执笔的右手，手把手地领着我沾了沾墨水，我低头看了眼腰间白皙纤长的大手，忍俊不禁，我问他，“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姿势……有点儿亲密吗？”
他手上一个收力，我的后背猛然贴紧他的前胸，我不敢笑了。
他抱的很紧，下巴抵在我的肩头，他说：“我们本来就是夫妻。”
我们成亲的第一年，他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我说，彼此彼此。
我们成亲的第二年，他说我们这样相敬如宾也不错，我附议，确实不赖。
今年，是我们成亲的第三年，好家伙，他现在似乎总强调我们是夫妻这件事，我偏头看着他，“李烨，你是不是看我这几年越来越漂亮，开始打我的主意了？”
他眉目含笑，不接话，只慢斯条理地握着我的手在画纸上勾勒出粗细不一的线条。
“我有一事不明。”他忽然跟我礼貌起来，我点点头，“但说无妨。”
李烨支起身子，拾起一旁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他看向我，欲言又止，“太子妃是如何做到左脸贴着右脸的？”
嗯？这是何意？
李烨见我恍惚，勾了勾唇角，挑挑眉淡笑道：“不然，为何这一边是厚脸皮一边还不要脸呢？”
良久，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喊道：“李烨！”
给我气得，这么多年的嘴仗我可就从来没输过。
其实，李烨是个很无趣的人。
因为起初，他连斗蛐蛐都不会。我鄙夷地问他，你小时候就没玩过吗？他蹭的一下就踩死了我的常胜将军之一，我气哭了，可没几天，他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捧着他捉的蛐蛐，让我教他怎么玩，幼稚的很。
再有次，云汕从外面给我带了个陀螺回来，他那好奇劲儿又上来了，我换了句话问，其他皇子小时候是不跟你玩吗？好家伙，他气的更厉害，不仅没收了我的陀螺，更是不许我再玩一次，我又被他气哭了。
时到今日，我的宜春宫里，都找不出一个陀螺来。
秋姑姑劝我别在李烨跟前提他小时候，可我那时也是个犟脾气，他来一次，我提一次，他就被气跑一次，来一次，我提一次，他就又被气跑一次，终于，不知道怎么就传到皇后那儿去了，皇后觉得我太闲了，就想着法子整我，罚我抄书。
大概，断断续续抄了小半年吧。
我悟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直到如今，我一直都在努力当好一个俊杰。
比如就像现在，我气的要抓他打他，可他连跑都不跑，被我一个猛冲扑倒在地，我张牙舞爪地挥起拳头，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一来，我肯定打不过他，二来，他这个人阴晴不定便算了，还尤其地好面子，门口的几双眼睛可都直勾勾地盯着呢。
我愤懑地收了手，“算了，这次饶了你。”
刚要起身，可他一把拉过我的胳膊，我硬生生地撞进他宽阔而温暖的怀里。
“容漓月。”他轻轻地将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腔处，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又似乎只是在告知我，他说，“明年开春，我要迎淑敏郡主回来。”
也不知道是殿内太过安静，还是我此刻离李烨太过亲近，他那有一扑没一扑的心跳声如鼓点般在我耳畔砰砰作响。
我忽然想到了阿爹，每次阿娘翩翩起舞时，阿爹都在一旁满面含笑地拍着手鼓，我蹲在一旁瞧着他，可他的眸子里全是阿娘，我喊了他好几声阿爹他都不理我，甚至还啧了一声，让我边儿玩去，我气呼呼地跑远了些他们也没注意到，那时，我虽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但我又觉得，我的阿爹和阿娘这样相爱，真好。
其实李烨纳谁或不纳谁，我压根做不了主。
这件事，从我在皇后屋里见到华蓁的第一面儿也就料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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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说的是迎，不是纳。
“嗯，好。”我听见自己这样应着他。
我还听见自己接着问了句，“那这次，你是因为喜欢她吗？”
李烨会心一笑，他告诉我，“不是。”
我下意识地就想问，那我呢？可话还没到嘴边，李烨就扶着我从地上起来，径自理了理身上的衣摆，他看起来心情好像很好，说：“走，带你去吃上次没吃着的好东西。”
可外面还下着雪呢！
李烨替我系好鹿绒的斗篷，又帮我小心翼翼地戴上帽子，他说：“你不觉得你最近胖了不少吗？要多走动走动。”
我任他牵着，跟在身后，不服气：“你才胖了，最近膳房的菜一点儿也不好吃，你说这厨子是不是入了冬就开始偷懒了啊。”
“嗯，那我们就换一个。”
“还是别了吧，人家还要养家糊口呢，人生在世，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李烨一顿，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好，那就不换。”
屏儿和序川一左一右给我们撑着伞，我停了步子，接过屏儿手里的，交给李烨，“我们还是撑一把伞吧，好兄弟。”
李烨嘴上说着谁跟你好兄弟，可手上却十分听话地接过。
我哄他，“行行行，好夫妻好夫妻。”
我挽着李烨的胳膊，一蹦一跳地，全然将先前心里那一抹异样的不适忽略了去，出了东宫才开始走的稳稳当当。
我回过头玩味地看着也共撑了一把伞的屏儿和序川，捏了捏李烨的胳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后面这两人，你什么打算？”
李烨头也不回，“我没有打算。”
我悄悄掐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序川没跟你提过？”
李烨似笑非笑，“保密。”
完了，完了，我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以至于当得了李烨的准许，我们四人坐在一张饭桌上时，我只咬着手指头不动筷子。
李烨催我赶紧尝尝，说这家店的味道十分不错。
我试图威胁他，“你要不告诉我，我可就直接问了。”
李烨微微蹙眉，他放下筷子，直接了当的开口，“序川，本宫觉得是时候了。”
嗯？我瞪大了眼睛，左看看李烨，前看看序川。
只见序川晃了晃神，忙放下筷子，右手的小拳头放在桌上使劲揉搓着，十分为难地看向李烨，“殿下，我还没……”
李烨指了指我，不以为意地说道：“可太子妃等不及了，不然我替你说？”
屏儿也悻悻地放了筷子，好奇地看着我，关心道：“太子妃您哪里不舒服吗？”
我当然没有啊，如果有，那就是这个心里跟猫抓似的。
屏儿正要起身，忽然序川猛地站起身，十分僵硬地喊了声，“屏儿！”
屏儿愣住了，我也吓一个激灵，被自己的口水生生呛着，李烨倒是淡定的很，慢斯条理地给我倒了杯茶，递给我，“又不是要求娶你，你紧张什么。”
话音刚落，屏儿这才反应过来，小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个透。
序川又喊了声，“屏儿，我……”
可话还没说完，屏儿就忙打断他，“你你你什么你！”
“我……”
“你不要说！”
“这……”
“哎呀，太子妃！”屏儿的脸红的跟桌上的酱猪肘一样，倒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蹭的一下就从厢房里跑了出去。
序川追出去之前，也埋怨了句李烨，“殿下！哎！”
我放下茶杯，也瞪他，“都怪你。”
我想跟上去瞧瞧，李烨却一把将我拽了回来，“你给我好好吃饭。”
我屁股坐不住，“瞧瞧去吧，万一他俩打起来了呢？”
“你以为这天底下的女人都跟你一样野蛮？”
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别什么错都推到我这儿来，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李烨揉了揉鼻子，点点头，“嗯，我是该反省下，咱们俩成亲都快四年了，一个孩子都没有。”
我……就很无语，紧了紧衣领，警告他，“这是底线，坚决坚决不可以。”
李烨挑了挑眉，颇为无奈地摇摇头，笑道，“那你好好吃饭？”
“好，吃就吃。”我这才拿起筷子尝了几口，不由得朝李烨竖起大拇指，“真不错哎，嗯！这个也可以。”
“你慢着点儿。”
“整两杯吧？”我来了兴致。
他也来了兴致，忙招呼人拿了酒来。
直到酒足饭饱，我和李烨勾肩搭背地回了宜春宫，秋姑姑朝我们身后看了看，问我屏儿呢，我撑着有些许小醉的李烨，拍了拍秋姑姑的肩膀，笑道：“秋姑姑，您啊，就等着喝喜酒吧！”说罢，忙对一旁看戏的小福子小顺子说道，“愣着干嘛，快伺候殿下休息，我现在本来就比他矮了，这下可好，更长不高了。”
李烨已经不算清醒，他晃着脑袋指着秋姑姑，皱了皱眉，又指向我，适才笑了笑，“你就是长再高，我捏死你也是易如反掌。”
“是是是，你厉害，你最厉害。”我十分嫌弃地摆摆手，示意小福子和小顺子赶紧扶李烨进屋。
秋姑姑激动的问我，“屏儿和序川成了？”
我点点头，“跑没影儿了都，李烨不让我跟着，不然我还能偷听些什么来，等屏儿回来咱们好好盘问盘问。”
秋姑姑乐呵地直点头，忽然催着我洗漱，说还要伺候殿下休息呢。
瞧着秋姑姑那一脸玩味的模样，我无奈地直翻白眼，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直到被她推搡着进了寝殿，我依旧摇着脑袋，坚定道：“不可能，坚决不可能。”
走到床榻前，李烨睡得极稳。
许是醉了酒的缘故，呼吸也比往日里沉重了些。
我坐在床沿，替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睡着时十分柔和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是该庆幸的吧，幸好他醉了。
要是我也喝醉了，该多好……这样，只要睡上一觉，便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我瞧着他如此温顺的模样，心里又有些懊恼，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喝醉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记得呢……
所以你瞧，我就是这么别扭。
别扭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