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卫国的孙良夫与晋国的郤克、曹国公子首三家一道前往往北过大河,再向东向齐国临淄城进发。这边石稽却向南经曹、宋交界的楚丘前往鲁国,因都是盟好之国,路上自然顺顺当当。
石稽一族与陈、许等国联姻已久,倒是经常出使这些国家,鲁国却是石稽第一次来,来之前已经多方打听,知道鲁国内讧,尤其是公族之间内斗激烈。据说现任鲁君俀本是其先君文公的庶公子,其上有君夫人哀姜所生的嫡长兄公子恶及嫡次兄公子视,本来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庶出的公子即位。可是其母敬赢人长得十分妩媚,一来得到其父鲁国先君文公的宠爱,一方面又与把持朝政的老臣公子遂私通,在先君文公将要即世之前,敬赢便百般哀求年已六旬的公子遂杀掉鲁国文公的嫡子公子恶及公子视。这位鲁国先君庄公的儿子公子遂,活了五六十年,没成想老了却得了这样一幢艳遇,竟然在敬赢的劝说之下答应了这大义不道之事。
因为嫡公子恶及公子视是文公夫人哀姜所生,哀姜又是齐国之女,杀他们容易,可是杀了之后如何跟齐国交代才是最重要的。公子遂的儿子公孙归父为其父出计,鲁国自先君桓、庄以来,虽然多与齐联姻,但是因为当年齐襄公杀害鲁桓公之事,鲁国桓公的嫡子庄公即位之后要求其以后继任君位的嫡子必须要伐鲁复仇,因此两方之间可谓是战争不断。鲁国虽小,但是却是周公之后,十分有号召力,又与晋、卫交好,在鲁国的号召之下,经常鲁卫晋多国一起出兵伐齐,那时候齐国先君桓公死后内讧不断,尤其是当时齐国先君懿公刚死,齐先君惠公刚刚即位,国内内讧之下损耗甚大,而内讧之下的卿族、大夫甚至百姓也都惊疑不定,齐国亟需整顿朝野、安抚国内,所以对于鲁国的侵袭也是不堪其扰。
这时候,公孙归父对其父公子遂献计,由他亲自使齐劝说齐国先君惠公。公孙归父对齐惠公言道:“鲁国之所以一直伐齐,是因为先君庄公要为其父桓公复仇立下誓言,历来即位的鲁君也都是嫡子相承,一直也是秉持这样的遗志。公子恶及公子视虽然是齐国之女哀姜夫人所生,名义上虽然与齐国为甥舅,但是只要他们作为嫡子即位,那也必须要遵守先君所立伐齐之遗志。但是若舍弃嫡公子而立庶公子俀,一来公子俀出身秦女敬赢,若其即位那与秦为仇雠的晋国自然不会再亲近鲁国了,鲁国失去晋国这样强大的外援,也就不敢过于嚣张,伐齐的底气也就不足了;二来公子俀是庶公子即位,杀嫡公子而立庶公子,鲁国国内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历来与公子恶、公子视交好的叔孙、孟孙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届时鲁国国内必然有内讧,鲁国专注于内讧就不能有心力伐齐;三者,庶公子俀若即位,知道是齐国默许,心中感激齐国恩情,也不好意思伐齐。有此三利,齐少外患,公侯自可安绥国内。”
齐惠公感觉十分有理,便默许公子遂在鲁国杀掉两位嫡公子而立了庶公子俀。鲁国果然如公孙归父所料,杀嫡公子而立庶出,便失掉盟好的晋国;与齐有杀父之仇的季孙、叔孙、孟孙三族也都与鲁君俀、公子遂等决裂,叔孙、孟孙直接起兵反抗,虽然被公子遂帅公族之师击败,却因三家连为一体,在鲁国国内势大,鲁君也不能对其赶尽杀绝,在其盟誓效忠之后也就不再追究了;鲁君俀又受了齐先君惠公默许之恩,也不再伐齐。但如此一来,桓公之后的季孙、叔孙、孟孙三家便与公子遂及鲁君势成水火。鲁君俀因是庶出,得了公子遂的拥立才能即位,有着拥立之功的公子遂,便成了鲁君手下第一等红人,一应政务都决于公子遂之手。因为公子遂住在鲁国东门之内,来往鲁国聘问的使者在见鲁君之前都要先去拜见执政的公子遂,鲁国东门一时之间车马盈街,鲁人称之为“东门决政”,称公子遂为东门遂。
十年前,公子遂去世,当初为公子遂及鲁君俀献计使齐的公孙归父,便在其父公子遂的安排下继任为执政,鲁君对其宠信甚至超过了对其父公子遂的信任,对公孙归父可谓是言听计从。
石稽来到鲁国之后,按照鲁国现在的成例,先去东门拜见了执政公孙归父。公孙归父听说卫使上大夫石稽此番前来是为了劝鲁与卫、晋一道使齐,心中便有了想法。当年父亲虽然打败叔孙、孟孙,压制住了季孙一族,但是十多年来,这三家却暗自积蓄力量,没有一刻不想着怎么除掉自己,废掉鲁君俀。鲁君和自己当然不能坐视不管,鲁君甚至多次暗示自己去除掉三家。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且不说三家势力自先君桓公至今已经历百三十年,于鲁国国内可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一族则是在其父公子遂拥立鲁君之后骤然而兴的,本来就招人妒忌,十数年之间势力再发展也不如三家之固,现在老父公子遂已去世,自己年资威望都不足以震慑国人,要是贸然动手,只怕会激起兵变,到时候可就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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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自己动手除去桓公之后的三家卿族,若没有强大的外援是不行的。可是,当年因为拥立鲁君俀得罪了晋国,晋国肯定不能援助自己。齐国虽然有意帮助自己,可是齐鲁乃是杀父不共戴天之世仇,鲁国国内对齐国的仇视,容不得自己再引齐人助己除去桓公后代的这三家,那时不用三家动手,鲁人也会群起攻击自己。
再者,除去本国三家卿族这样的大事,若没有正当理由或者是提前与盟好的诸国通气,到时候本国之外的盟好之国如卫、宋、晋、曹等肯定会震动,到时候若再兴师来问罪,自己又拿什么来抵挡?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公孙归父,此时听到卫使来意,不啻于是天降馅饼,送来大礼呀。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示好于卫、晋,卖个人情给卫国,也卖个人情给晋国次卿郤克,将来他回国继任晋国执政正卿,自己甚至可以去请他帮忙修复晋、鲁关系,也可以借着正君臣之义的名义请他帮助自己除掉季孙、叔孙、孟孙三家。
因此,见到石稽之后公孙归父非常客气,礼节做的十足,声言一定替石稽劝说鲁君派使者一同前往齐国。
这边石稽到了东门公孙归父家中,另一边在鲁国小南门附近的季孙行父家中,也聚集了一批人。季氏(季孙之孙如叔孙、孟孙、藏孙一样都是对宗主的敬称,其氏不能称为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臧孙氏,应该称之为季氏、叔氏、孟氏、臧氏)家正寝中,叔氏、孟氏的现任宗主叔孙侨如、孟孙蔑,以及叔孙侨如之弟叔豹、孟孙蔑之子孟速和臧氏宗主臧孙许(臧宣叔),分席就座,他们都素来信重老谋深算的季氏宗主季孙行父。这时正在就卫国使者石稽来鲁之事如何处置争辩。
叔孙侨如历来强横,又加上在辈份上只比季孙行父低一辈,是孟孙蔑的叔父一辈,便首先开言。他心中很不忿当年叔氏、孟氏起兵反抗公子遂时季孙行父按兵不动,每每言及此事都是一副义愤填膺之状。此时正冲着季孙行父攘臂而言:“伯父,当年东门氏弑杀先君嫡公子、拥立庶子为君,又欺压我等桓族(三家乃是桓公后裔),我父带领叔氏与仲蔑的孟氏一同起兵,唯独伯父老成持重,说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是如今东门襄仲虽死,那东门归父却依然秉政。公侯庶子出身,素无君威,又一意信之任之,伯父屡次进言,公侯不但不听,反以我等桓族势大难制。近日宫中传来消息,公侯病重昏聩,竟然让那东门归父谋除我等桓族。伯父,我等不可再坐以待毙了!”季孙行父早就习惯了这个叔孙侨如的暴脾气,他是老成谋国之人,知道当忍则忍,叔孙虽然说的过激,此时却也不去与他生气计较。
叔孙侨如见季孙行父只点头不说话,便又接着说:“此番卫使来求使者入齐,正是天赐良机啊!我等可于朝堂之上共举东门归父出使齐国,他不是本来就与齐国交好嘛,这次正好让他去,想来公侯也自然不会有意见。待东门归父离境入齐,我等趁机起兵尽诛其族,东门氏除了那东门归父也无甚贤人,届时就只有束手就擒。”叔孙侨如说完如何处置东门氏之后,左右看了看,又降了降声调才继续说道:“待处置了东门一族,公侯就是有别的话说,也来不及了。再者,若那时公侯仍不听我等之言,便废了这庶子,改立贤者,伯父、孟孙、藏孙,以为如何?”说完便等着季孙行父、孟孙蔑、臧孙许点头同意。
叔孙侨如说完,孟孙蔑、臧孙许都不言语,众人便一起看着季孙行父。季孙行父也不着急,只是捻须沉吟。这时,孟孙蔑之子孟速年轻好胜,正想着除掉东门氏,自己也可以立功出仕朝堂,便起身附和道:“我看叔孙叔祖此计甚好,令一庶子做我鲁国公侯,早就惹天下人耻笑,不如一道除之……”
“噤声,孺子安敢言此!”孟速话还没说完,便被其父孟孙蔑一声力喝打断,只能乖乖退到一旁。孟孙蔑见季孙行父只听不说,便转身向臧孙许道:“藏孙(孙是鲁国尊称),以为如何?”
臧孙许与季氏、叔氏、孟氏不同,他出身先君惠公之族,本就不是桓族之人,只因为当年与三家走的过近,才被公子遂连带打击。他素来谨慎有智谋,今天听叔孙侨如说出弑君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更是唯恐躲之不及。因此,他本不欲发言,这时却被孟孙蔑盯住,专门问他。看着叔孙侨如一脸横肉,眼中似乎喷出火来一般。臧孙许知道,他自己本是桓族外人,这时如果要是不开口,立马就会被这豪横的叔孙侨如当成靶子攻击。稍加思索,才小心地选着词儿说道:“孟孙垂问,许虽不才,却不敢不答。依许之间,卫使前来确实是为了请公侯遣使使齐,但若如叔孙之言,大家一致举荐公孙归父出使齐国,怕只能适得其反。”
见叔孙侨如一脸疑惑,臧孙许走到他面前,接着解释道:“叔孙试想,我等历来与东门氏不睦,这是举朝皆知之事,如今宫中令他除去我等之命刚刚传出,我们便一道举荐他出使齐国,纵公侯不做他想,那公孙归父心有九窍又岂能不心生疑虑?依许看来,他绝不会出使齐国的。”
叔孙侨如本想着趁机除掉东门氏,结果被臧孙许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心中不甘,便对着臧孙许急道:“那依藏孙之间,是要我等坐失良机吗?”臧孙许被叔孙侨如步步紧逼,问的直接,自己又不好不答,便斟酌着道:“许绝无此意,只是想《书志》(先王典籍)有言‘凡事有备则立’,不能贸然行事,否则只能欲速不达。”说完,转身走到季孙行父身边,看着他道:“听闻此次晋国使者乃是次卿郤克,季孙素来与晋国交好,以前也曾与其父郤缺共同朝见天王,颇有交情……”说到这里便停住不言。
季孙行父何等聪明之人,知道藏孙许不欲说的过于直白,便接口道:“确如藏孙所言,行父与晋国使者郤克之父郤缺颇有交情。当年一同于王畿洛邑朝见天王之时,言谈甚欢。郤缺乃是正道君子,想来其子郤克也当不差。”众人听他如此说,纷纷点头称是。郤克年方刚强就已经做到次卿之位,且不日就要继任为晋国的执政正卿,这样的人当然不差了。
季孙行父站起身来,离席说道:“行父此番欲亲往齐国出使,诸位意下如何?”大家一听他竟然要主动请使齐,除了藏孙许,都很惊讶。叔孙侨如更是急道:“伯父此时离境,若那公孙归父趁机下手,那可如何是好?”
季孙行父走到叔孙侨如身边,伸手将其按回席上,才说道:“叔孙贤侄不必惊慌,行父此去,正是为了除去东门一族。当年,公子遂杀先君嫡公子而立庶子,使我于诸兄弟之国、盟国之间颜面尽失,行父当时也有诛贼(古代弑君曰贼,并不是如今的偷盗之贼)之志。可是,当时公侯已立,公子遂又掌握公侯近族,以我三家之力根本不是对手。‘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这也是《书志》之言,是以当时我并不主张贸然起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今晋遣次卿郤克使齐求盟,卫遣上卿孙良夫使齐朝贺,正如叔孙贤侄所言,乃是天赐良机,我等一定要抓住此机,除贼正在此时。”
孟孙蔑听出个大概,见季孙行父盯着还一脸懵逼的叔孙侨如,便开口道:“叔祖之意,是要借使齐,去会那晋国郤克和卫国的孙良夫吗?”
“正是。”季孙行父少见的目露精光,狠狠地一点头,盯着叔孙侨如、孟孙蔑等人道:“此番使齐,公孙归父绝不会去,他不去,则只能由我三家出任使齐,我去有三利。一则,我与晋、卫使者有旧交情,便与谋划;二则人都说我为三家之首,我一去便能消除公侯和归父的戒备之心;三则,我乃鲁国之卿,出行必有公族师旅相从,届时我一使齐,公族中一半的劲旅便要随我出行,他公孙归父便不能贸然对我等族众下手。”
见众人听的入神,季孙行父便接着说:“此番晋、卫使者求盟之事,我看必定失败。齐新君无野年少却颇有大志,数年之间屡次伐晋边境,虽然都是小规模的试探之举,但足以知道齐君不甘心屈于晋君之下,所以才频发与楚国使者来往。齐不与盟,便是公开与晋为敌,与晋为敌则必与楚为友,楚欲北上称伯,晋欲复其霸业,两国必有一战。晋国战前必先击败齐国,方可安心南下与楚争衡,是以晋、齐也必有一战。我鲁国阻于齐、楚之间,若与齐联合,则齐、楚南北纵横一意西进,晋国必危。若我与晋、卫联合,则齐、楚南北不能相顾,实是晋之所望。我公侯乃是公子遂等人借齐人之势拥立的,公侯及公孙归父之意,与齐与晋,一目了然。此去,我欲将当年先君嫡公子被公子遂弑杀而立庶、现在我等鲁国忠臣义士皆欲以逐东门氏为先君复仇之事相告于晋、卫使者,请其为外援,届时事成之后,我自然率同鲁国与兄弟之国并肩携手以抗齐逐楚。而且,废嫡立庶无论何时都是我朝大罪,晋、卫这等兄弟之国也不能坐视不管。”
叔孙侨如此时也明白过来了,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简单,还是季孙行父谋划的更为合理,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便离席躬身行揖道:“伯父之言,令侄儿茅塞顿开,侄儿受教了!”他虽然豪横,却也直率,此时知道季孙行父谋划除去东门氏以报当年之仇的计划更加可行,便说的诚恳。
季孙行父见叔孙侨如说的诚恳,知道他是真心佩服自己,而孟孙蔑等人都无异议,便又开口道:“我此去使齐,诸位身上压力也不小。”说着执起叔孙侨如、孟孙蔑的叮嘱道:“你二位在国内一定要时刻谨慎,密切观察公侯及公孙归父,切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掉以轻心!”叔孙侨如、孟孙蔑一头称是。
第二日,果然鲁君速和公孙归父都同意由季孙行父担任出使齐国的差事,临了还派了与三家关系密切的臧孙许作为副使一起到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