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固好不容易带着四国使者赶到齐国太公大庙巷口的下马碑前,眼看着日头西偏,心知误了至少一个时辰,心下也开始着急,在他看来嬉笑嘲弄四国使者的问题不大,但是他是武将出身,素来便信奉鬼神之事,对先祖礼敬之心十分虔诚,尤其是对本国太公更是钦佩之至,所以见此时误了庙见致币的良时,心中自然也着急了。高固便一边示意随从的军中大夫高猛去驱赶跟随自己的人群,一边又暗中使劲儿催促着跟随自己一同迎候使者的齐国馆驿大夫,让他抓紧带领四国使者随自己前往庙门去见齐君,好行那庙见之礼。
庙门处齐君无野和上卿国佐率领着齐国崔氏、庆氏、晏氏、陈氏等诸卿大夫,早已等候多时。因是在太公大庙门口等候,又不能坐着等,只能毕恭毕敬的站着,虽然两个时辰之下,每个人都双腿酸麻难耐,心中都十分着急,脸上却不能带出一丝不恭敬,还是一脸虔诚的站着。这时,上卿国佐却耐不住了,他心想不过两刻钟的车程,高固怎么搞的,怎么硬生生晚了近两个时辰。他知道可能有变故,便派与自己交好的中大夫晏弱前往察看。本来也就相隔不是很远,车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能到,因此不过一刻之后晏弱便回来了。
晏弱驾车前往西门处,老远便看到众多国人围挡在前,派随行的家臣前往询问才知道是大家争相看秃头、驼背、独眼龙的四国使团。他知道这必然跟高固有关,若是他一意向前,不欲让使者出丑,凭他军中是宿将,车驾便没人敢拦,因此这一事件必是高固有意为之。晏弱不想开罪于高固,本来想着私下里、偷偷回禀国佐,却不料被齐君无野看到两人在一旁私语,便当众问起缘故来。
晏弱见无可回避,看了看国佐,国佐听闻高固故意压着车速以出使者的丑,心中早就是五味杂陈,惊恐之余有着好笑,好笑之中又夹杂着愤怒,一国上卿怎可如此轻浮行事。但是他毕竟是老成持重之人,心中的愤怒也没有妨碍他想到高固这样做必然导致四国使者不快,甚至会以为是齐君有意安排,这样一来四国使者受辱于齐,会不会就此一同发难?心中正琢磨着一会儿如何应对,好缓解这尴尬局面。这时见齐君问及,晏弱看着自己的眼光带着闻讯之意,知道齐君特意派自己来监督礼仪却令高固迎候使者就是不欲接受四国盟会的请求,眼见高固这番作为,四国使者请盟不请盟都在其次了,只要不是立时翻脸、四国联兵伐齐就算好的了。国佐心中一阵气恼,心想你自己作的烂摊子你自己来收拾吧,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晏弱的眼神。
晏弱见此,别无选择,只好乍着胆子在众人之前回复齐君道:“公侯,国守(齐国尊称二守的称呼)见高守及使者久久未到,便令臣前往察看,臣方才察看之后正在向国守回禀。”说完这些,只是抬起头来看着齐君,却并不准备继续说下去。
齐君无野心中也有些嘀咕,他知道高固武夫出身,接待的事情本不是他所擅长,可能会闹些失礼见笑之处,他正是想要这样做来告诉四国使者自己并不欢迎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此时见晏弱语焉不详,便知高固那里确实应该是出了些问题。但他因早料到有此麻烦,便语气平缓地看着晏弱接着问道:“晏子,那察看的情况如何啊?高守为何迟迟未到?”
晏弱心想,若是直接回禀齐君,让诸臣都知道咱们齐国就是这么接待四国使者的,那一旦传出去的话,不光是为天下所耻笑,更令天王和其他诸侯作何感想?其他诸侯他们还敢不敢再派使者前来齐国了?这情况要是在太公大庙中说出来,不但令太公及齐国历代先君蒙羞,只怕齐国的脸面也要丢到东海中喂鱼了。
但是国君问的紧迫,自己也不能不说,便斟酌道:“公侯,臣方才去西门处察看,似乎因城中国人围堵于前,导致高守及使者车驾不能疾行。”晏弱避开要害,只陈述出事实。
这一来,倒是出乎齐君的所料,他以为高固前去迎接,失礼可能就是在接待之时,四国使者或许因为高固的失礼而拒绝朝贺、或者愤然离境,但没想到竟然是国人围观阻挡,年轻人好奇心起,全然不顾晏弱闪躲的眼神,也不看旁边气正吹胡子瞪眼的国佐,只由着性子追问道:“国人围堵?围堵使者吗?这是为何?晏子细细说来。”
晏弱看一眼也不知是被高固戏弄使者的愚蠢、还是被国君刨根问底的无知气倒在一旁的国佐,想着这可不是我有意要出齐国的丑,国君三联追问,也不能再拖着不说实话了。因此,晏弱一揖,面冲大地,不看其他人,只把实话出说来:“公侯,国人围堵车驾,应该是冲着四国使者,他们想一睹四国使者的样貌真容。只是……”
“他们要看四国使者样貌?莫非四国使者都十分英俊?是不是如郑国子都一般?”齐君小孩子心性,未等晏弱把话说完,又是连环三问。
“公侯,四国使者面容虽不如子都貌美,想来也都不差。”晏弱不能直接说四国使者长得奇形怪状,哪能与子都相比,便委婉说道他们容貌不差,却不提及他们的身形特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时本在一旁气倒的国佐缓过劲来,心中又急又气,高固如此轻浮,而国君又不知高低深浅,见晏弱被问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便忍不住要行一行先君顾命之臣的范儿,沉着声气教训齐君道:“公侯,那四国来使,都是他们国内上卿,历来执政者,以德不以貌。只不过,鲁国使者上卿季孙行父少有背疾,如今年老愈发显得驼背而矣。那卫国使者乃是卫君执政上卿孙良夫,操劳国事导致华发早脱,引为憾事。曹国使者公子首年少之时因病而目眇,常年佩戴护目。”他不了解晋国郤克的具体情况,便只挑了他熟知的卫、鲁、曹三国使者来说,末了又补充道:“但他们皆是有德君子,在国内备受其国君尊重,如今出使我齐国,本是为了朝贺公侯即位之喜,却在临淄城内遭受如此围堵戏弄,实在有失我大国风度。”
齐君无野没理会国佐声调和话中的教训口气,只关注到国佐说的四国使者好像都有些毛病,竟然一个秃头、一个驼背,还有一个独眼龙,这样的人做官都是少的,竟然能够代表一国出使,便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只是一看前面,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国佐,齐君才没有如平日那般出声大笑。但是,好奇、好笑的念头占据了整个内心,他便忍不住要看看这四国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这样一来,方才等待的不耐烦和双腿的疲惫就都没了,连别的心思也都抛得一干二净,只想等着看戏。
正在想着,便听到大庙巷口一阵阵的喧哗传来,虽然有军中甲士的驱赶,但临淄城内国人们的好奇之心太重了,一直远远地追着四国使者的车驾奔着太公大庙而来。国人因为身份原因不能接近大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便都立在巷口张望,想要看看齐君是怎么接待这形象各异的四国使者。只听又一阵大的哄笑声起,齐君也向着巷口张望,要不是碍于自己是东道主,又是一国之君,他早想跑过去看看了。
果然,没有令临淄城国人失望,到了大庙巷口,高固及四国使者都要在此下车。在郤克下车之时,人们竟然如同发现宝贝一样,见到那本以为是个正常人的晋国使者,竟然坡脚,一瘸一拐地与那卫国秃头使者、鲁国驼背老翁还有曹国独眼公子,一起随着高固向着大庙走去。在高固壮硕的身形相比之下,四国使者便极不协调,显得那么滑稽可笑。这场面,如同杂技看到结尾,突然暴出来个彩蛋一般,顿时便把人群点燃。郤克、季孙行父、孙良夫、公子首以及各自的副使,便在这哄笑声中一步一步向前艰难走去。
郤克在知道高固有意减速车驾之时,便知道有此一招,听着背后的哄笑声,他心中已经不是生气,而是刻骨的愤怒,边走边想,当年晋国先君文公出亡卫国、饥饿困顿、想要同卫人借粮之时,曾被卫国五鹿城外的老农夫嘲笑不像人样,还被嘲讽既然是晋国公子那向自己借粮不如向天借土地更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着吃下卫国五鹿城外的土块,当时先君文公并没有立时发作,而是等到十年之后回国即位,借着由头把五鹿城打下,连着卫国先君一道收拾了,以报当年“吃土”之仇。自己今天于齐国受辱,皆是这高固所为,以后待自己继任执政正卿、做了中军将,一定找机会帅师伐齐,在疆场上打败这恃勇无礼的莽夫,以报今日之恨。
想明白这些,郤克心中虽然仍然愤怒,但是却平静了不少。伸出手握了握旁边已经被气的说不出话来、走路都有些晃动的孙良夫,示意他平复下心态。孙良夫确实是被气坏了,他半百之岁,为卫国执政上卿近二十年,素来为国人所尊,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临淄城受此大辱,他心中怎能不气愤。他脾气直爽,很欲就此与那齐人决裂,但是郤克伸手来握之下,知他是让自己忍耐,心中便感到一丝慰藉,才强压下性子,只心里想着早点见完齐君,自己便一刻不再停留、立马赶回国内,永生再不入齐。
另一边的季孙行父,却没有愤怒,他心中虽然不满,但毕竟自己活了七十年,驼背之事又不是第一天被嘲笑,自己来此是为了示好晋、卫以除掉东门氏,为了宗门大事,老谋深算的他忍得下这口气。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郤克伸手握了握孙良夫,知他二人心中愤怒。季孙行父侧身面带微笑,冲着郤克、孙良夫微微颔首示意。他知道,此时正好以笑容展示给郤克、孙良夫,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着他们两国才来受这份罪,这样一来,自己的恩情便种在郤克、孙良夫心里了。
孙良夫身边,走在最外侧的公子首,因为年纪较季孙行父、孙良夫等小太多,见他们不发作,自己也不能发作。这样四国使者便随着高固及馆驿大夫的引导,走到了齐君无野的面前。
其实,负责引导的高固也在留意四国使者的神色。他本来车驾在前,在自己的安排之下,国人争相围堵郤克等四国使者,这样的场面举世难闻,他心中既好笑又好奇,想看一看郤克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自己是东道,若一回头,便坐实了是自己安排这一“欢迎仪式”的罪名。他强忍着心中的好奇,路上一直没有回头看。现在四国使者已经下了车,步行随自己前往大庙宫门口,他斜视之下,四国使者的面色自然尽收眼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是出乎他的预料,他们脸上并没有被气的扭曲,而是没有任何表情,甚或鲁国使者季孙行父脸上还带着笑容,郤克、孙良夫脸上一脸肃穆,却也看不出是愤怒还是生气。一向恃勇好战,号称胆量齐国第一的高固,见到郤克、孙良夫、季孙行父、公子首这样的反常反应,心中不但没有安稳,反而生出些畏惧来。他知道神水流深的道理,四国使者皆是本国上卿,无论智谋、德行还是度量应该都是佼佼者,这时不怒反笑,看似平静之下便孕育着比生气、愤怒更大的后果。但也由不得他多想,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便没有后悔的道理,他是武将出身,性格本也刚毅,所以一咬牙便挺住了,心想无外乎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心中想定,脚下步伐便加快了。
郤克本就坡脚不便,这时见他脚步加快,客随主变,自然也得加快脚步跟上。如此一来,坡脚的毛病便显得越发明显,双脚腾换之下的滑稽,又引得远处巷口围观群众一阵哄笑。郤克心中生气,暗道:“好你个高固,该快的时候你慢,该慢的时候你却加快,这是诚心要看我的笑话,你等着,将来疆场之上若不打的你跪地求饶,我便不是七尺男儿。”郤克心中坐实了对高固的恨意,便顾不得身后的嘲笑和前方齐国群臣含着惊讶、好笑却又尽力抑制的眼神,只想抓紧跟上与齐君见礼。
而齐君无野,他本来听着国佐的描绘,心中已经感到十分好奇,着急着要见一见这四国使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这听来的远不及见来的更真切,这便如同2D与5D的区别,一个是墙上挂着的画,一个却是眼耳鼻舌身的五官直接冲击。远远地看着便已经感觉到了新奇好笑,又加上国佐只说四国使者中有个秃头、驼背、独眼龙,却没说还有一个坡脚的瘸子。这仿佛是典礼最后压轴的时刻,给自己留了个惊喜的大礼一般,看着从远处走向自己的四国使者,他心中已经如波浪滔天之下的渔船,兴奋、惊喜地不知所措,甚至连笑都忘了,只盯着郤克、孙良夫、季孙行父、公子首看,眼光逡巡之下,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任由担任主宾之介的国佐引导自己与四使一一见礼,又同到大庙之中行完庙受致币之礼,他才缓过来,一脸肃穆、却又诚恳的向郤克等四使说道:“使者贵降,令寡人无比荣衿。先君即世,寡人不德,忝继齐宗(齐国宗主,古代家国同构,这里也就是指的国君之位),愿与诸国舅父(同姓为兄弟之国,因此称伯父,异姓为联姻之国,因此称舅父)共结欢好。诸君子代诸位舅父前来,以荣宠于寡人,寡人愿大朝相见,以卒诸舅父、君子之盛情。”
“公侯言过了,克等外臣,膺受鄙国国君之命,入公侯之境以求欢好。公侯能体寡君之心,赐及外臣。外臣克等,定当卒宴以享,以受公侯盛情。”郤克及孙良夫、季孙行父、公子首等一同揖身行礼道。郤克他们心中想,都说这位年少的齐君不懂事,就今天这番作为,却也没有失礼之处。看来,传言不必尽信,今日临淄之辱,实在只是那武夫高固所为,倒不是齐君有意为之了。想到这,郤克等四使心中便平复熨帖了不少。
更何况,齐君说了要大朝相见,这几乎是对待外使的最高礼节了。虽然郤克不在意求盟成否,只要齐君能够以礼相待便可,现在听说齐君要以大朝荣宠于己,心中也十分受用,方才城中受辱的愤恨也就消了一半。同样的,听闻齐君要大朝相见,孙良夫和季孙行父一样心中受用,而且在他们看来,齐君这样知礼,入城之时高固的戏弄倒只像他一人莽撞行事一般,他二人也就一改入城受辱之时心中对求盟的事儿已经死了的心,心里便又恢复了一丝希望。
但是,在国佐看来,齐君无野今日的作为却是大出所料,这般行事不是他日常应该有的。平常没事儿还要找点事儿的年轻人,脸上喜怒总是一眼便可看出。似今日这般,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国佐看着面似平静、一脸肃穆庄重的齐君,心中逐渐没了底,不知道齐君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损招没出啊?
确实如国佐所想,看似无措的齐君无野,此刻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