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见受礼之后,齐君无野率同亲信大夫邴夏、逄丑父、卢蒲就魁返回宫中。知道邴夏老成持重,便特意将他遣开,吩咐逄丑父和卢蒲就魁连夜把他心中所想的这件事办好,两人听命之后,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一来国君有命不能推辞,二来是也觉得如果办好了那就是普天之下的第一等奇事,搞不好还会名留史册,便欣然答应。
等他们都退出去之后,齐君无野便走出桓台(齐国宫殿之名,齐国宫殿多以台名,环台后世又称桓台,因齐桓公得名,是齐君的寝宫),站在殿外高台之上,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年父亲——先君惠公姜元薨逝时的场景。先君惠公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上有他的父亲——伟大的春秋霸主齐桓公,那是令人敬仰的大国君主;下有他的兄弟——著名的闹堂五公子,那是令人心寒的王室悲剧。夹在齐桓公和四位厉害的兄弟之间,自己的父亲过的很不如意,等他们都去世之后,一直流落在外的落拓公子才有机会即位成为国君。
往常,站在环台之上,这个年轻的齐国新君,心中所想的不是他刚刚死去的父亲惠公,而是他未曾亲见,却又时时刻刻都如亲见的祖父——光耀史册的伟大桓公。从前他就曾站在这桓台之上想,有朝一日我也要作这环台的主人,也要成为像祖父那样伟大的君主,要让齐人,要让天下之人都知晓我的名字,遵从我的号令。
今日从大庙回到宫中,他如往常一样又站在环台之上,可是心中想到的却不再是祖父,而是自己的父亲。对于父亲——先君惠公,说实话自己内心是很复杂的,心里对他作为父亲有些怨恨,对他作为桓公的公子有些怒其不争,对于他的人生经历却也有些同情。不过可能少年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心中对父亲更多地应该还是无以言明的爱吧。
当年父亲还只是个公子之时,虽然也一度参与过君位之争,可是无论年龄还是出身,这个不受齐桓公宠爱的卫国少姬的儿子,在这场旷日持久、近乎半个世纪的夺位之争中不占有半点优势。尤其是亲见伟大到连周王都要礼让三分的齐桓公、齐人尊之如神明的父亲在这场争夺中活活被饿死,死后也无人问津,由冬至春,整整六十七日,尸体腐烂,腐蛆四出,见过这样的景象之后,恐怕是个人也都无心再生什么作君作王的大梦了。更何况,兄弟四人为了君位,也先后惨死,甚至祸连子孙。这些,光是想一想心里也会不尽生出些寒意来。
自此,身处壮年的父亲便雄心渐芜,一直闭门居家,生恐祸事蔓延至他身上。尤其是他那个令人生畏的叔父姜商人杀了侄子即位之后,父亲就更加谨小慎微了,一片树叶落下来也生恐砸到自己头上受伤。家中一切事情都是简简单单,一点也不敢有声乐传出,甚至在家中大笑都要受到父亲的斥责。
齐君无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偏生无野自幼就爱放肆无忌的大笑,这也是随了母亲的特点。想到这,齐君才想到要到母亲寝宫去说服她明日随自己一同早朝。
路上齐君无野一直在想,自己父亲那样不起眼的人,母亲却爱了一辈子。
齐君的母亲是萧国的女子,萧国是子姓之国,据说也是殷商的后裔,因此,国人都称呼她“萧同叔子”。嫁给父亲的时候,不过才十七岁,那时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典型的老夫少妻,虽然父亲很宠爱母亲,可是母亲嫁过来时只是个侍妾,地位很卑贱。若父亲是个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国君,母亲的日子或许好过些。可那时父亲只是个闲公子,而且还谨小慎微,不敢丝毫越礼而行。母亲虽然受宠,却也不敢有丝毫张扬。
后来,听邴夏以及自己的乳母提到过,母亲嫁过来不久就给父亲带来了喜事,她怀孕了,当时卜者和侍医都说应该是个男孩。这个消息对于一生无子的父亲来说,应该是个天大的喜事。可是,等到自己出生时,本来老来得子,应该是阖府之喜,不说没有预料中的大肆庆祝,就连家人之间的道喜都没有。自己的出生就被定义为祸事,甚至自己要被父亲扔掉,以除祸根。
这归根结底还是齐君无野那位出名的叔父商人——也就是齐先君懿公的缘故。据说这位叔父很有个性,特别好色,而且不喜欢处子之身的少女,偏好妇人,尤其是刚刚生育之后的少妇。刚开始,这位齐懿公还局限在自己的后宫侍妾之中,可是随着即位之后越来越荒淫,自己的臣下妻女、自己的兄弟子侄的女人,没有一个逃出他魔掌,齐国上下都遍布氤氲。
而父亲本就活的憋屈,好不容易有了母亲这样一位姿色秀丽、天真无邪的爱妾相陪,才能稍解心中悲苦。若让兄弟齐懿公知道自己有了新出生的儿子,而且还是萧同叔子这样的美人少妇所生,那免不了就要有绿帽之忧,甚至是杀身取妾之祸,谨慎的父亲越想越害怕。索性图个自己安全,嘱咐家令将自己扔到柴堆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并嘱咐家老,勒令上下不准提一个字。
幸好自己真君之命护体才大难不死,家臣邴夏见自己所在的柴堆上常有狸猫来喂哺自己,以为是天命之子不该如此命绝,便同逄丑父、卢蒲就魁商量着一起将自己捡回家中养育。也就是这时,国人对齐懿公的荒淫好色到了恨极难忍的地步。而临淄城中到处流传着“狸乳圣君”的传说,这个传说便如殷商先祖吞卵生契、周之先祖履迹生弃(后稷)一般迅速传布到整个齐国,国人都以为自己如契、后稷一样,将来会是一位享有天命的一代圣君。因此,国人暴乱之中杀掉了叔父齐懿公,拥立了自己的父亲为君。否则,恐怕有生之年,父亲也就只能是个闲公子了。生下圣君的母亲,也被国人尊重,称之为“萧同叔子”。
没了好色的先君懿公,父亲即位为君,母亲便与父亲享了十几年的恩爱之福,自己那时年幼,因是独子,便经常在母亲跟前侍候,见母亲每每被父亲三言两语便逗得开怀大笑,自己站在一旁虽然不喜欢年老的父亲,却爱见放肆大笑的母亲。但在父亲死后的这几年中,母亲一直郁郁寡欢,原本爱笑的母亲,却变得沉默了。他想念母亲的笑声,想念母亲开怀时的面容。自己即位以来,想尽了办法,也只能博母亲一个无奈的强颜欢笑。
这一次,自己有把握,一定能让她开怀,一定能让她如以前一样放肆的笑出声来。一路走一路想,走着走着,便到了母亲寝宫。一改以前粉色华丽的外饰,父亲死后,母亲寝宫便撤掉了原本的丝帛围饰,换上了现今褐色的麻葛之布,让整个宫殿显得十分压抑。
见到母亲之后,齐君无野收起自己的心思。他在外是爱折腾的大国君主,但在母亲身边他仍然是那个孝顺的少年,恭敬地走到母亲身前一揖到底,躬身请安道:“母亲安好!”
萧同叔子已经习惯了自己儿子晨昏定醒(早晚问安),这时见他来了也不惊讶。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是知子莫若母,萧同叔子看儿子虽然问安恭敬却难掩饰一脸的兴奋劲儿,便知他心中有事。其实,她也能够猜到个大概,自丈夫去世之后,儿子做了国君本应该日理万机、无暇他顾,可是依然每日里寻机会来给自己讲个笑话、说个趣闻,有时候还摆弄些新的玩意儿来讨好自己。今日见他这般模样,定是有了新鲜的事儿来说给自己听,便强撑起笑脸问道:“我儿今日可是有什么趣事?”
见母亲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齐君无野一点也没有感到丧气。若是以往被母亲发现自己准备的东西来讨好她,心里定然会觉得没趣。但是今日,他有信心自己准备的东西,绝对出乎母亲所料,保准是她见也没见过的。因为心中有底,齐君挨到母亲身边亲昵挽着萧同叔子的胳膊坐下,一个二十出头身材魁梧的山东大汉,偎在萧同叔子身边,似乎是撒娇般说道:“母亲每次都能把儿子心思看穿,可是,这次母亲你定然想不到儿子准备了什么,保准是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萧同叔子身边的侍女都是跟随她久了的,早就习惯了自己公侯每日里来这国母处撒娇卖萌,否则若是别人看见,定然会胃中如翻江倒海、指不定还得倾斜而出。(呕吐)
在萧同叔子眼中,自己的儿子再魁梧、再高大,都盖不住他依恋自己、孝顺自己的柔软内心。所以,每次儿子在自己这里撒个娇,萧同叔子心中也能熨帖好一会儿,可以暂时忘却先夫与自己的恩爱之情,也就能够暂时放下斯人已去、独守空闺的寂寞聊赖。这时萧同叔子才真正心中有些高兴,她笑嘻嘻的看着儿子说道:“哪有母亲还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肚子里有什么想头,都不用猜。一准是今日见了晋、卫、鲁、曹四国使者,得了他们国内的趣事儿,想说给我听吧?”萧同叔子以前最是爱玩爱闹,经常出入宫中,甚或随着夫君到临淄城中寻些热闹,可是自先君惠公薨逝之后,便很少过问外边的事儿,她身边的侍女虽然都年岁不大,但是久在身侧知道她的喜好,也都随着国母一道身居宫中,绝少外出。是以今日虽然四使从西门穿城而过,轰动了整个临淄城,但是在母亲这里却是丝毫未闻。
当然,这也得益于齐君无野,在他看到四国使者的样子时,他心中就有了想法,在娱乐匮乏的那个年代,一般也就看个乐舞,或者出城打猎,要么就是投壶射艺,连双陆旗都没有流行开来的时代,能够安排一场华丽的表演,绝对是世人认知之外的事情,他都可以想象得到母亲见到这一场景时惊讶、好笑的表情。因此,庙见礼毕,他便吩咐主持宫中事宜的中大夫邴夏下令宫中不得宣扬今日临淄城中之事,是以虽然宫中其他处的宫人随齐君出宫知道此事的人很多,却一点也没有透露给萧同叔子身边的侍女。
“母亲四国来使,今日只在太公大庙中庙见致币,哪来得及私下宴会交谈,他们怎么可能有什么新鲜事儿说给儿子知道呢!”齐君无野见母亲一脸肯定的却猜不到,心中觉得有趣,晃了晃自己偎着的母亲右胳膊,半撒娇、半使赖的凑趣说道。
萧同叔子想了想,觉得也是,庙见致币那是国家大礼,又在太公大庙之中,平时连随意喧哗都不能,更何况在大庙中说些笑话、趣闻,那四国使者既然能够担任出使他国的重任,定然不是孟浪之人,想来不会在太庙中失礼说些新鲜事儿给自己儿子听。萧同叔子看了看身边的儿子,见他笑的狡黠,便刮了儿子的左颊,又试探性的问道:“莫不是使者今天致币之时,给你献了什么稀奇宝贝?”
“母亲,这怎么可能啊,致币的礼物就皮、革、圭、璧那么几样,哪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致币是献给太公和历代先君的,又不是给您儿子的,我怎么敢从太公大庙中拿祭祀之物出来逗您呢?”齐君无野见母亲怎么猜也猜不中,心中对明日之事愈发有信心,便得意的从母亲身边一跃起身,三步两步绕到母亲身前,恭敬的一揖之下迅即起身,假装一脸正经的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你拿出来老实告诉母亲吧。”萧同叔子猜了两次猜不到,心中着实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准备了什么。她知道儿子素来心思活,又见他假装正经却心中憋笑,这样一来反而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萧同叔子这时也很想知道儿子到底准备了什么,索性不猜了,直接笑着看着儿子问道。
“哈!”齐君无野等的就是母亲这句话,他百般引导,就是想要母亲自己心中起了兴趣,那时候她见了才能真正高兴。多年没见过母亲这样心急难耐的发问,他一时没忍住想要说出来,但心中突然一动,想着若是今晚就告知母亲,那她当下和明日高兴不高兴两说,说不定还得训斥自己肆意妄为、有失君道,那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就白费了。想到这,齐君无野便笑着回道:“母亲猜不到没关系,明日您只需来桓台正寝一看便知。”
齐君无野给自己的母亲留了个悬念,故意引得母亲心中着急却又不说,这样一来,明日见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一场大剧,必然惊喜万分,这样自己所要的效果才能达到。回完话,齐君无野便冲着母亲行了揖礼,转身出去之前还神秘的冲母亲眨眨眼,留下心中着急却又一脸懵的萧同叔子,自己回桓台去了。
这边萧同叔子好不容易心中起了兴趣,勾起自己多年未动的心弦,却见儿子眨眨眼走了,心里自然是着急,询问自己身边的侍女吧,她们也是一脸不知,一晚上辗转反侧,心里都在想着儿子为自己准备的什么?心里盼着日头快些升起,自己好出去见识见识。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又找回了当年在先君身边青春烂漫时无敌的好奇心。
另一边,齐君无野回到桓台寝宫,也是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心里着急想知道自己的安排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他想着这么久以来从没见母亲再有过一改往日的沉寂而若今日般的急切,他迫切的想要为母亲打开心结,只要明日她见到自己准备的大剧,能够放怀一笑,那压在心中许久的郁积便会释放出来,那母亲也就能够活得自在快乐些了。想着母亲明日之后便能够快乐起来,自己心中就很舒畅。
齐君无野命令随侍在侧的邴夏,令其告知宫门处的甲士和寺人,无论多晚,都要让逄丑父和卢蒲就魁进宫。他自己则在桓台之中一直等到后半夜丑时三刻,在焦急万分的时候,才等到前来复命的逄丑父和卢蒲就魁。看着眼前魁梧壮硕的两人累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齐君无野一边带着歉意安慰:“逄子、卢蒲,你二人受累了!快歇息歇息!”一边一脸焦急的想知道答案。
“公侯所命,臣等怎敢耽搁!”逄丑父和卢蒲就魁确实是被累的够呛,一夜之间跑遍临淄城全城,卢蒲就魁甚至跑到了临淄城的野外,把城中以及附近三十里内的国人、农夫都找遍了,才好不容易完成齐君的使命。因齐君命令无论多晚都要进宫回禀,他二人又连夜赶进宫中,从下午至现在,一粒米、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听到一脸焦急的齐君还安慰自己,逄丑父知道他心中着急知道结果,见一旁还在喘着粗气的卢蒲就魁难以回答,自己便匆忙将气息调匀说道:“臣与卢蒲大夫戌时初刻便在城中找到三人,但第四人却久未寻至,所以臣与卢蒲大夫商议,由臣继续在城中寻找,他则带人出城寻找,直到丑时,卢蒲大夫方才在城外寻到公侯所要的人,一边遣人告知臣于宫门汇合,一边带人返城。臣也于接卢蒲大夫消息之后,带领余下三人到宫门处等候。现下四人均已找到,在宫门外等候公侯之命。”
从丑时初刻至现在不过两刻钟多点,卢蒲就魁能从城外驾车赶到,确实是十分不易,齐君无野心下感激,便令卢蒲就魁与逄丑父到偏殿休息。待他二人走后,才走到邴夏身边,低声细语一番,邴夏虽然一脸诧异,他素来以忠心自许,知道这样做十分不妥,但君有所命,自己也只好照办,便转身去往宫门处寻那四人去了。
待安排好这些之后,齐君无野才舒心的一伸胳膊,躺倒在寝宫卧榻之上,面带笑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