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不亮,郤克便在儿子郤锜和家宰郤郑的服侍下穿戴整齐,早早地便在馆驿中与孙良夫、季孙行父、公子首以及各自副使盛服以待。郤克此时的心情很不错,虽说不知道齐国到底是否与盟,但是从齐君要大朝相见来看,足可以知道他对晋国、对自己还是很重视的。当然,这或许还要归功于鲁、卫、曹三国一同派使者前来。因此,郤克此时正热络地向在座诸位寒暄:“齐君特命今日大朝相见,实赖诸位君子之功,克不德,于此先行谢过!”说完起身团团一揖,众人也都客气回礼,声言这一切都是仰赖晋君和晋使郤克。
其实,卫使孙良夫也很是高兴,他昨日在高固的安排下于临淄城内出了这样的丑,大臣戏弄使者,这闻所未闻,是以孙良夫认定了高固是受齐君的命令行事。齐君如此狂傲恃大,孙良夫气愤之下本想在庙见之后即刻回国。可是,庙见之时看到齐君似乎毫不知情,那位年轻壮硕的国君脸上虽然眼中含笑但却自始至终都是一脸肃穆庄重,举止行动之间彬彬有礼,而且庙见致币之后,竟然还特命第二日大朝相见以示对四国来使的尊重和荣宠。这一番做派,让孙良夫心中也不禁嘀咕着昨日城内受辱是不是高固一人所为,齐君后来知道之后很是生气,因此才要以大朝相见的方式来弥补臣下的失礼。他还特别就此与郤克等人探讨过,他们也觉得极有可能如孙良夫所料。
当然,也有例外,季孙行父便疑心其中有诈。这位鲁国上卿,不但年岁长见多识广,而且还与齐国有世仇,因此对于齐国的一举一动自然加意收集了解。从季孙行父知道的齐君即位以来的行事来看,齐君无野应该是个血气方刚、恃勇好武甚或有些刚愎自用、做事往往容易冲动的年轻人。但庙见之时的齐君,与季孙行父搜集到的消息一点也不能吻合,甚或是完全相反的,就好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到底为何会这样呢?季孙行父知道自己的消息来源当属可靠,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人是会伪装的,但是他以往的行事却无法伪装掩盖,昨日所见的齐君是刻意隐藏了自己。今日高固于城内戏弄四国使者,临淄城几乎为之空巷,连太公大庙巷口都是围者如堵,那齐君怎可能不知道?以他少年人的秉性和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只有火上浇油,断无事后弥补的可能,那他为什么还安排大朝相见呢?再老谋深算的季孙行父,却也猜不到齐君无野的安排。
辰正时分,齐国上卿国佐在馆驿大夫的陪同之下,来四国使者所在的馆舍迎候。见四国使者脸上都带着喜色,知道昨日城中受辱之事在大朝相见的盛礼之下已经过去了。他是本国上卿,高固也是本国上卿,国佐不能就昨日之事向四国使者赔礼道歉,否则就是直认这是高固有意为之,所以见面之后,他尽量以诚恳的笑容和致歉的眼神一一向四国使者行揖为礼。四国使者也都心知肚明,知道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也不想在众人面前提起,所以也都带着知晓歉意的眼神向国佐恭敬回礼。
一番见礼之后,四国使者、副使才在国佐和馆驿大夫等人的陪同之下,驱车前往齐国公宫。因昨日闹剧之后,国佐特命将四使安顿在距离公宫很近的东门内馆驿,所以此时驱车前往也不过一刻钟便到宫门东门,随着距离宫门越来越近,四国使者从宫外远远的便能望见建在高台上的齐宫桓台大殿,巍峨入云,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之下,遍布金光,确实是有大国君王的气象。四使心中想,只此居宫便有如此气象,人宅相宜,建造这座桓台的人自然也是气度非凡,这也难怪当年桓台主人——齐国先君桓公能够于周室首次称霸。
车驾到了宫门口,国佐陪着四国使者向前走到早已在此等候的大朝执礼上大夫晏弱和中大夫陈稚身前,却见晏弱、陈稚二人面容难看,一边见礼却一边吞吐不清,似乎心中很是不安。国佐素来知道这二人都是朝中有智谋、行事稳重之人,因此才特意向齐君推荐由他二人担任此次大朝执礼,去没想到一晚上的功夫,这二人竟然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失礼、不知所措。国佐心中有气,便如没看见他二人一般,径直带着四国使者往宫门内走去。
这边晏弱、陈稚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二人也不是那没见过阵仗的,但委实这事儿太过荒唐,不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是连想都不敢想,也不会去想的。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时再不向国佐说明,一会儿闹出事儿来,自己二人就得替人填了这个坑、背了这个锅。见国佐不理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从后面紧跟上,晏弱走到国佐身侧低声说道:“国守,弱与陈子有事回禀,请您稍待!”
国佐生气他二人于四使面前丢自己的脸,本不待理他们径直走过去就是要羞臊一下他们,却见晏、陈二人紧跟上说有事要回禀,自己心中也突的一下,好像被重物撞了一下,隐隐生出不安来,便停下脚步,由馆驿大夫带领四国使者先往宫门走,自己驻足去听晏、陈二人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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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弱、陈稚见馆驿大夫带着四国使者先向宫门走去,心道完了,可是他们依然往前走去,这边国佐又一脸问罪的表情等着自己回事儿,便颤着嗓音、着急的说道:“国守,大事不好了!”这一声引得周边甲士、寺人纷纷向着他们看来,就连走在前面的四国使者也都回头来看。
“大朝之前如此慌张,成何体统?”国守见他二人说的如此慌张,心知不好,却也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礼数,才在出言呵斥之后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这一问,倒让素来伶牙利口的晏弱不知该如何回禀,只张着嘴,依依呜呜的说不出来。陈稚见晏弱紧张之下,竟然难于措辞,便抢到国佐身前说道:“国守,不可耽搁,快着人换掉今日的四位傧相吧,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傧相怎么了?为什么会出大事?”国佐一脸懵,心中也被晏、陈二人答非所问带的焦躁不安,他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竟然让这二人这般摸样,便也着急的问道。
晏弱方才被国佐一问之下着急的不知如何说起,这时回过神来,回头看一眼四国使者已经进了宫门,心中知道现下确实是完了,自己来到宫门时心中的匪夷所思、愤怒、不安、着急交杂在一起的那种压力,便在这一刻突然消失了,身心也一下子轻松下来,回过头来向国佐一揖道:“国守,今日四国使者身前傧相,不知是何人授意,竟然换了四人。弱与陈子来时方才发现,那四位傧相,竟然与四国来使身形相似。情急之下……”
“身形相似?”国佐一听晏弱说道这里,便已经知道要坏事,什么身形相似,他知道齐国大夫之中并没有与四国使者身形相似的,这身形相似不就是说找了四个跛脚、秃头、驼背、独眼龙来冒充傧相出四国使者的丑嘛,方才心中不安这会儿便被坐实了。不顾年高位尊,国佐转身便向宫门跑去,晏弱和陈稚见此,也只好跟着向宫门跑,边跑边说:“方才,我们二人一边派人往您府中回禀,一边也着人向宫中回报,但去您府中的家人见您已经去了馆驿,再折回来时便已来不及了,宫中也迟迟没有消息。国守,这是要出大事的啊!”国佐知道自己家住临淄城西北角,馆驿在东边偏南,自己早早起身便是为了能够迎候四国使者不失礼,他二人若派人去府中回禀,那自然是赶不上了,而宫中没有消息也是预料之中了,方才晏弱说“不知何人授意”,这“何人”在齐国断没有第二个人的道理,只能是宫中那位了。
他们与宫门本就相隔不远,因此国佐来不及多想,已经到了宫门里。抬眼看那四国使者愤怒的立于一旁,他们的副使栾京庐、臧孙许等人正在与馆驿大夫还有赞礼的中大夫邴夏理论。
国佐知道事已至此便如覆水难收,万难更改齐君无野这无礼至极的安排,只能硬着头皮帮他把这出戏唱完,希望自己的威望能压得住今日的场面,只要大家不言笑,这四位傧相的事儿自己也就跟郤克等人面前坐实了是国内的下大夫便是。他知道,只要咬定这四位是本国下大夫,然后礼数上周到些,那郤克等人也就说不出别的来,毕竟礼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自认国内乏人、无可凑数,只有这么四位“宝藏”人才,你们是使者都这个样子,自然也不能挑剔我们啥了。
因此,国佐定了定神,缓下脚步。走到众人近前深深一揖,抬头之时顺带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站立于四国使者身边的四位傧相,他心想这也确实不成样子。站在虽然跛脚但仪表堂堂、威势凛凛的郤克身边,那同样跛脚的老汉却是身形瘦弱、皮肤黢黑,双手笼在不合身的朝服衣袖之内,低垂着头仿佛犯了事儿被抓到官府问罪一般,怯懦之下又忍不住眼皮上翻去看身边郤克的脸色,这中无知小民与大国卿相站在一起,相形之下极不协调。
另外三位虽然没有那么黑,样貌倒也稍微端庄一些,但是年龄差距太大了。驼背的那位年轻人虽然身形高大、但看起来还没有二十岁吧,站在身形肥胖偏矮、弓腰驼背的老翁季孙行父面前,仿佛胖团子边上插了弯曲的著子(古代吃饭的东西,类似勺子,正好用来吃不好手拿的团子),显得滑稽可笑。孙良夫身边的那位秃头傧相到还好,但是公子首身边的那位却有意思了,公子首自幼是右眼眇因而佩戴黑色护目面纱,这位傧相恰是左眼佩戴护目面纱,站在公子首右侧(古代左为尊,右为介),两人面上黑色的护目面纱,便如凑到一起的一般,既惹眼又好笑。
不过这也怨不得他们四位,毕竟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尤其是那跛脚的老翁,本住在临淄城外,是齐国下大夫南丘氏的附庸,南丘氏管束奴隶一直比较严苛,他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儿,哪见过上差越过本家宗主就直接来抓人,还以为是本家南丘氏犯了什么大罪,要被族诛了。那老翁吓得半晚上都如死人一般任由甲士夹住双臂不用分说的带上车拉走,一路上只是想自己为奴一生,忍饥挨饿、辛苦的活了一辈子莫非就要解脱了?结果却是自己被带到一所大的门口之后,便也没人来打来杀自己。那老翁毕竟也活了半辈子,这样稍一镇定之后,倒也能四处张望一下,发现这处宫门外面还有不少人在等着,既有甲士,也有些别样的人,突然跟发现了宝贝一样,那老翁发现竟然还有三个衣着葛麻的人也怔怔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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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会儿,有个带头的甲士过来让他跟那三个人站到一处,这时他们四个见了面,互相看了看,却谁也没有琢磨出到底为何抓他们来。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也没人来问话,也没人来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就这么干站着。又等了一刻钟,才见有那衣着光鲜的人从宫门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衣服、水桶、皂角等东西,不问缘由上来就把他们扒了衣服,错愕之下发现竟然是要给他们洗澡。那跛脚老翁没进过临淄城,自然不知,由着他们搓弄。临淄城中那三个却是认得这些衣着光鲜之人是宫中的寺人,专门侍候国君的,这会儿竟然来给他们洗澡,简直如同说笑般闻所未闻。上下一通洗之后,又让他们换上大夫们穿的衣帽礼服(仔细描述一下这些礼服的样子)。这样一来,他们四个就更加迷糊了,这是要让他们当官吗?
天渐亮的时候,宫中主事的中大夫邴夏带着诸多赞礼官来到宫门处,让赞礼官们负责教他们四人如何走路,如何行礼,除了跟他们说“跟上”之外,竟又是多一句也不说,折腾了将近一个多时辰,虽然走起路来他们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不敢抬起来,行起礼来也还是滑稽的很,但在邴夏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跟那几位赞礼官说了一声有劳,邴夏便转身去忙别的事宜了。
面上看起来总算教会他们如何走路行礼,但是此刻站在诸位上卿使者的身旁,那气势、形象自然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国佐也不去管他们,只走到郤克他们面前,面带歉意却是语气郑重的说道:“诸位君子,鄙国国小人乏,素无贤者。”说完指着那四位齐君找来的“奇葩”说:“然此数位,皆是我国内世代赞宾之相,今日就请他们陪同诸位君子一道观宾受礼吧!”
郤克、孙良夫、季孙行父、公子首他们随着馆驿大夫先于国佐走到宫门里面,本来门口处人员较多,隔着众人也没注意到站在诸人前面的那四位“奇葩”傧相。但邴夏见他们来了之后,便将他们一一带到那四位身侧,这一来,郤克他们才注意到自己身边站着的傧相竟然跟他们活脱脱一个摸样,跛脚配跛脚,秃头配秃头,驼背配驼背,独眼配独眼。一时之间,惊讶,愤怒,出离怒火之后的脑中空白一片,季孙行父年龄大了,竟然差点一口气倒不上来晕过去,幸好旁边的臧孙许将他扶住。
郤克这些人的心情便如坐过山车般,在经历了昨日举城围观的愤怒、低落之后,经过齐君的安抚心中好不容易找回些自信,这时见到这四位傧相,才知道他们被齐君耍了。昨日高固有意在临淄城内出自己的洋相,今日又安排这样四个奇葩来站到自己身旁,一会儿还要大朝受礼,这样一来,不单是临淄城内的齐人要将自己这四国使者当作笑柄,齐君更是要在全部大臣之前将四国使者跟这四位傧相组成举世难见的奇葩组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戏耍他们四国使者。四国使者气的站在一旁,各自的副使见本国使者竟然要受此等大辱,便主动上前找那馆驿大夫还有邴夏理论。
孙良夫口中大骂“无耻,无耻之极!”季孙行父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口中喃喃的说着些什么,别人却也听不清楚。公子首气的要走,被郤克拉住。这时的郤克反而平静下来,此时他已经出离愤怒,他并不想听馆驿大夫还是国佐如何来解释眼前这一幕,他只想亲眼看看齐君无野见到他们之后脸上的表情,他要当着全齐国卿大夫的面,亲自向齐君无野下战书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