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招、郤至、郤毅在郤克使齐之后,本就在各自封邑之内将族中甲士聚集起来,按照其毋张、郑丘缓的指导加以训练。原本算着日子,是想等到郤克回国之后,在夏苗(夏季的讲武演练大典)时展示给郤克、晋景公及国人看的,让晋景公和国人都知道谁才是国之中坚。因此,他们算着郤克要归国的日子,眼看着夏苗之日也将近,便趁着夏季农闲之时,提前将车乘甲士带到了绛城。没想到,郤克没有提前派人回来告知出使情况和回国的日子,可他回来的速度比原本预想的要快一些,也是刚到绛城的郤氏甲士车乘此时还都在城中散处。
现在郤克复命回府之后按照解张的谋划定下计来,由郤犨、郤锜统帅随郤克出使齐国的卫护之旅百乘甲士,这些人刚行过饮至礼,还没来得及解散回家,是好召集的。而郤招、郤毅、郤至和其毋张、郑丘缓他们率领从封邑带到绛城的百乘甲士,这些人因为散处城中,所以一时召集不起来,到要费些功夫。因此,领命之后他们急匆匆离开郤克府中,郤犨、郤锜先到卫护之旅所在的大庙附近,郤招、郤毅、郤至则负责分别召集散处城中的甲士,郑丘缓和其毋张则整备车乘。约定好两个时辰之后,郤氏一族的甲士车乘将在绛城北门聚集,再由绛城北门经过虎祁宫,从东门出城,向齐国进军。
当然这一路线也是解张有意安排的,按说大庙附近靠近北门,卫护之旅都在北门附近,要是出城从北门是最为方便的。但是出城不是郤克和解张真正想要的,将郤氏甲士从北门到虎祁宫再到东门,这一路弯曲且长,正是要给晋景公和士会时间,让他们出面来拦阻自己。因此,待众人离去之后,解张又按照与郤克所商量的,迅速派家人将郤氏族众将要为本族宗主郤克复仇的消息散布到城中。郤克觉得阻拦自己的最好是士会,这样以士会之老谋深算,必然知道自己意之所指,到时候由士会主动提出避位让贤来会更好一些。因此,郤克、解张还特别关照家人一定要多多在士会宅邸附近活动。
这边郤氏一族在城中东叫西喊,迅速将绛城搞的乱起来了。城中的国人本来也还在饭后笑谈从宫中传出来的本国次卿郤克出使齐国受辱之事,突然之间城中四面喊声、兵器碰撞之声、车乘从门前经过的声音混在在一起,乱哄哄的一团糟,有胆大的人从门缝中向外一张望,见门前、道上满是带着弓箭、兵器的甲士车,便被吓得不轻。顿时城中的国人便被搞得紧张兮兮,还以为是要有造反的战事。好在很快便有消息在国人之中传布开来,说并不是兵士造乱,而是郤氏一族为了本族宗主郤克受辱之事,要集合车乘甲士去齐国复仇。这样一来,国人们安定下来了,因为事不关己,他们竟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悠闲,继续谈笑郤克受辱之事。
不过,这样一来,在绛城国人和下层士、大夫之中顿时便有了好多种不同声音出现。城中国人见不是造乱而是复仇,多数便都以为郤氏一族真的是有胆略、有情义,竟然为了宗主受辱而举族出动,据说还动员了本族好几百乘战车,纷纷认为这些郤氏族人真是不可小觑,本国的中坚就应该由像这样的族氏组成才对。有人还说能为了本族宗主豁出去的族众确实是了不起的,但是最厉害的还是像郤克一样的大族宗主,这样的君子得多受族人爱戴,得多有威望,才能让本族上下一致为了他一人而不顾生死,像这样的宗主出任次卿倒有些屈才了,本国就应该由这样的人来执政才能上下一心,让晋国重振先公霸业。
当然,底层国人看到的多是感性的,而城中的士、大夫他们久经官场,有些甚至还参与了今日白天的大庙复命礼仪,有些甚至在公宫中有些耳目。因此,他们消息来源要更广,见识往往要比国人更深一些。在这些人看来,郤氏一族为了郤克复仇,这的确是了不起的,但是却不见得能成气候,郤氏以一族抗一国必然会失败,见有情有义的郤氏族人走向死地,便不禁生出些怜悯之情来,有些与郤克有交往的故人,甚至还为这流下几滴泪来。
当然,还有那更高明一些的,他们从宫中得到郤克于晋景公跟前请命伐齐被拒绝的消息,晚间又见到举族出城伐齐这一幕,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他们看到的是这些郤氏族人为郤克举族报仇背后的原因,按道理,使者、大臣在国外受辱,正该是本国国君为他出头才对。因知道郤克请师伐齐被拒,他们便知道郤氏一族之所以要举族报仇,是因为晋景公压根不打算为郤克出兵,所以无奈之下郤氏一族才要自己为宗主复仇。一时之间,由国中大夫们宅邸中也传布出一些说法,有的说郤氏一族之所以举族为郤克复仇,乃是因为晋景公不为郤克做主,为君者不为臣下做主实在是有伤臣属之心。有的说,晋景公之所以不为郤克出兵伐齐,那是因为执政正卿士会出来阻挠,他怕像郤克这样受人爱戴的年轻次卿伐齐取胜之后取代自己,所以才百般阻挠郤克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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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消息一时之间在绛城大街小巷传布开来,也难辨真伪。城中荀、赵、士、栾等诸卿大夫之家原本不知原委,着急的纷纷派人打听,现在听着这些传言,与郤克、士会不睦的荀氏便高兴起来,乐的见他们争斗。赵氏自顾不暇,与自己无关的话,他们根本无心理这些事儿。栾书在家中听到这些传言,以他的聪明已经猜出来可能是郤克有意的安排,但郤克继任于自己更有利,他也愿意郤克借此机会上位执政正卿。因此,城中闹哄哄成这个样子,这几家竟然没有出来弹压,也没有入宫禀报晋景公,只在家里坐观事态发展。
城中的消息,传着传着,也就传到了士会府中。
本来,士会在虎祁宫正寝出言阻止晋景公即刻出兵伐齐,那是为了本国长远利益考虑的。他怕郤克疑心自己恋权固位,准备第二日私下里向郤克解释一番。是以士会晚间在家中正寝,正跟儿子士燮说到这件事,想着由儿子先去郤克那里解说一下,自己再找机会安慰郤克一番。父子两人正交谈时,却听宅邸四周有些响动,渐渐的越来越大,好像整个绛城城中四面都起了些吵闹、叫喊之声。士会年龄大了,听到城中起了这么些响动,心里便一阵突突,隐约有些不祥之感,便着急叫家宰士豹派家人出去看一看。
士豹走后,士燮见父亲面色不虞,便上前有意安慰道:“父亲不必在意,城中国人众多,遇到个大情小事,有时候便难免有些吵闹,想来可能是某家有喜事了,城中族人帮着庆贺吧,一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父亲上了年纪了,一定要时时宽心才好。”
士会一摆手,示意士燮先坐下,他心中可不是这么想的,绛城虽大、人众也多,但是多是卿、大夫之家,散处的国人也都懂礼数,而且每自黄昏便有宵禁,怎么会突然起了这么多叫嚷之声,隐约之间好像还有刀兵碰撞的声音。因此,虽然士燮出言安慰,但他心中仍然感到不安。
果然,不多时,出府察看的家人便匆匆赶回来,家宰士豹便带着那家人一道进了正寝。士燮一看一项老成持重的士豹一脸沉重,而那出外打探的家人脸上更是带着着急的神色,士燮心道一声不好,知道外头有变故发生。但士燮知道父亲年事高、心思重,生怕不知轻重的家人一股脑的说出来惊吓了老父亲,便抢在士豹和家人回禀之前,先出言半问半提示道:“城中怎么了,是不是那家大族有什么喜事儿庆祝呢?这可也太不成样子了,总有高兴的事儿,也得循着规矩来才行,怎么晚间还折腾起来了!”士燮士燮知道,自郤克出使齐国走后,父亲经常是彻夜难眠,因此他虽然料到这声音绝不是城中大族庆祝家中喜事儿才有的,却仍一边强笑着一边半是责备的指着外面说,就是要拦住家人回禀时一些不好的话头,让士豹回报的时候别一股脑的倒出来,好让忙于国事、操劳日甚一日的父亲心中安定一些,晚上也能睡得好些。
士豹自然时理解了少主士燮之意,正斟酌着用词准备先宽慰一下士会,原本垂首站在他下首的家人却抢先说了。那家人也不知是没有领会士燮的意思,还是被外间的事儿吓傻了,一听少主士燮说外间是不是那个大族有喜事儿,便着急的一口回绝,然后嘴里结结巴巴、扎煞着手连比带划的将城中如何四面都是甲士车乘,如何已经在北门聚集,正要向虎祁宫前进的事儿说了一通。末了,士燮还听这家人不知捡摘的,将各处传言一并倒给自己和父亲,什么城中如何传言郤氏一族要为了宗主郤克使齐受辱而出兵攻齐,还有传言说郤氏一族正要到虎祁宫中讨问晋景公为何不为臣下做主、令臣下寒心,也有说他们要到自己府邸处责问自己为何为了执政之位而阻止国君为臣下复仇……
一边家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外面的传言,这边士会坐在席上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久经世故,但是乍听这些传言还是难免心中着急,胸口起伏也越来越快。一旁的士燮看的心急,本想打断家人的会话,却没想到父亲士会已经先倒过去了。士燮三步两步抢到父亲身边,双手扶助父亲,士会才勉强从席上撑起身体,费力的抬起右手一摆,示意士豹带着那家人退下。那家人见自己回话把士会气倒了,早已经被吓懵过去,仿佛没看见士会摆手,士燮见状,低声断喝一声:“出去!”那家人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离开正寝。
“父亲,父亲,儿子这就派人去请宫中医者。”士燮一边示意家宰士豹去请医者,一边扶着父亲身体带着颤音着急的说道。士燮感觉父亲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十岁一般,扶着士会身躯的双手忍不住发抖。
“不用,不用,燮儿,为父有数。”士会知道自己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因此一边用手轻拍儿子士燮,示意他不要紧张,一边才用微弱的声音叫住士豹,正言安排道:“你先派人告知城中各处的城门监,不奉公侯之命不得开城。再速速派人去宫中通报一声,就说为父有要事,要即刻进宫面见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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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儿子这就派人告知各处城门监,但是父亲身体这么虚弱,如何能够进宫啊!”士燮见父亲身体这样了还惦记着要进宫,心中又急又担心,抢在士豹答应之前开口应下士会的安排。之后,又出言阻止他入宫。但是见士会一意摇头,执意要入宫,士燮实在不愿意父亲再操劳了,便又提出:“不如还是先由儿子入宫回禀公侯,父亲就在家中休息调养一夜才好,明日再入宫见公侯也来得及。”
“君子如怒,乱庶湍沮;君子如祉,乱庶湍已啊!”士会强撑着身体站起来,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边又像是跟用力扶助自己的儿子士燮解释一般,轻轻吟出一句诗来。
士燮在一旁听到父亲说的这句,是《诗》中的话。知道士会指的是这场乱事由郤克而起,要想平息这场乱事,关键不在于别人,在于郤克。郤克要是不能把使齐受辱的火气发出来,那肯定会给晋国招来祸事。现在即使让四门关闭,可以阻止他出城。但是这样的壅塞之法,可以阻止他一时,却不能阻止他一世。而且每次受到阻止,郤克心中的怒火便会多加一分,祸事也就会多严重一分。便如今日,明明是晋景公不愿意为郤克出兵伐齐,就因为父亲士会说了一句等一等的话,传言中便有了恋权固位的说法,说明郤克怒火的矛头已经不止是齐君无野,也不只是晋景公了,连带着自己的父亲一起,都被算在了他复仇的名单上。因此,士会才吟了这样一句诗,只有当郤克伐齐复仇之后,才能将这样的乱事彻底平息下去。
“可是,父亲,阻止郤克出兵的是公侯,不是父亲啊!再者说,出兵与否,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公侯说了算的,父亲此时入宫也无济于事啊!”士燮明白老父亲的苦心,以为士会是要进宫向晋景公求情,让他出兵为郤克复仇。但是,士会也知道要让郤克复仇就必须出兵,但是出兵与否却是晋景公说了算的,晋景公向来城府深沉,白天在虎祁宫他有犹豫,就说明晋景公是不准备出兵的。因此,就算此时父亲进宫劝说,确实也是无可奈何。
“燮儿,为父此去,并不是要向公侯建言出兵,而是要辞去中军将之位!”士会一边由士燮掺着身体向外走,一边向士燮解释道。
“父亲,这是为何?”士燮乍听父亲说要辞任中军将,也就是不做执政正卿、要退隐了。他知道父亲年迈,退隐也就当在最近的一两年之内。但是,这样的时刻,于今晚突然听到父亲亲自说出要隐退的话来,士燮还是有些惊讶。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燮儿,流言杀人啊!你听今晚外面传言,说为父贪恋权位阻止公侯为臣下复仇。”士会见士燮满脸惊讶,一边叹息,一边为他解释。
“父亲切不可听信外间传言,坊间之事怎可尽信,郤克也不见得就有此意!”士燮一听父亲说出恋权固位的话,便着急的打断士会,出言安慰道。
“郤克有无此意都没关系,这样的传言一出,你我父子可以不信,可公侯信不信?郤克信不信?荀氏、赵氏、栾氏他们信不信?其他国人信不信?”一连声的反问之后,士会禁不住长叹一声:“哎!为父总归年老了,早晚都是要隐退的。本来想着等郤克立了功勋,让他顺理成章的继任执政,便再等两年也无妨。可现下郤克着急复仇,国中又是如此情况,为父隐退倒也正是时候了。”
士会走到府门,见士燮面有不解之色,边由士燮扶着上了安车(上了年纪的人专门乘坐的,可以坐着)整衣端坐,才又解释道:“为父此时身退,于公侯、于郤克、于你我父子,都是有利的。”士会眼睛盯着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看穿这无尽的黑夜一般,足有移时,才说道:“一者,为父身退则能为公侯分忧,国人见我此时身退,自然以为是我先前为了权位阻止公侯为郤克出兵而心中害怕。为父隐退,其他的流言便止住了,这样事关公侯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二者,只有为父身退,郤克才能继任执政。做了中军将,那才是名正言顺的三军元帅。待他做了三军元帅,整顿军备、修卒补乘、发号施令,那时候三军才能顺服,伐齐才能取胜。否则,纵使现在同意郤克出兵,他也无此威信令三军听令,晋国可经不起再来一场泌之战(将帅不和导致晋国大败)。”
士会见士燮驾车频频点头,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最后才长舒一口气说道:“三来嘛,为父为公侯担此骂名,公侯自然心中有数,于你以后仕途也自然是有利的。就是郤克,是我主动身退让位给他的,郤克自然也要感恩于我。这样以后你在他手下做事,也能多受些照拂!”说到这里,士会握住儿子士燮驾车的左手,殷切的叮嘱道:“燮儿,你要切记,千万不要因为此事记恨郤克,他有他的难处,他若不向齐君复仇便无颜面再立于朝堂了,他也是被逼无奈的,你们原本就是好友,以后要更加亲近他,不要疏远他,也不要心存报复。燮儿,你要切记啊!”
士燮明白,老父亲这一番安排,为晋景公担骂名、为郤克让位,都是为了最后他们能够善待自己,心里清楚这都是父亲处处为了自己以后考虑。想到老父亲一生宦游坎坷,全靠他自己努力,小心谨慎之下才有了今日功勋卓著、身居执政之位,年老之后本该安享尊荣、含饴弄孙悠游度日才是,却没曾想,老来还在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费尽心机、处处谋划。眼见父亲这样的操劳,这样的关心,怎么能不让人感动呢。士燮一边听着父亲的解说,一边点头答应着父亲的嘱咐,望着前方夜路的眼中却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士燮稍一侧目,看了一眼车中端坐却是疲惫不堪的父亲,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听父亲的话,跟着郤克好好干,以后不负父亲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