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会由士燮驾车赶到虎祁宫时,晋景公已经事先得到宫门通报,宫门处的寺人见士会要下车,便忙跑到车前行礼道:“士君子无需下车,公侯知君子要来,特令小臣在此迎候,公侯令士君子可以乘安车入宫!”
士会一听,刚刚撑起来的身体便又坐回去了,若按照往常的日子,虽然公侯有命,自己也绝对不会僭越失礼。但是,今晚,他实在是无力再走,只好再坐回身去。一旁驾车的士燮见晋景公对父亲如此礼遇,心中多少有些安慰,总算对得起父亲深夜带兵入宫的一片真心。当然,士燮明白,虽然父亲可以乘车入宫,自己却不行,便主动下车,与那寺人一左一右在两边牵着安车的马匹向宫中走去。
士会一路上聚攒精力,待到了虎祁宫殿台之下,士会才从安车上下来。顺着眼前的台阶向上看,一抬头,才见到晋景公一脸焦急的站在殿门外等候自己,士会便加快步伐向上走去。
晋景公也是刚刚知道城中乱糟糟的竟是为了郤克受辱复仇之事,宫中寺人回报时仿佛城中要造反一般,弄得他心中又惊又气。这时,晋景公一改往日深沉的样子,见到士会顺着虎祁宫台阶上来,不待士会行礼,便急着向士会责问道:“士君子,郤克怎能如此!寡人何时说过不出兵伐齐,不过是要等栾京庐回命,稍待些时日而已,他一介大臣,如此按捺不住,成何体统!寡人已经遣人去寻他,倒要问问他寡人有何过错竟令他如此周张!”
士会见晋景公向自己抱怨,心中也是一阵苦笑,一边暗道郤克真是太着急了,一边也怨晋景公,心道出兵不出兵难道郤克会看不出来。自己提议暂缓出兵,那一是为了国家长远打算,二则也是见你犹疑,才主动提出,而且毕竟最后拍板的是你晋景公啊。所以,有今晚这一出当然要怨郤克没耐心,但也有一半责任是你晋景公不愿出兵和我的阻拦才闹出来的嘛。事情出了,现在反倒向自己抱怨郤克,真好没道理。但是,士会毕竟老成,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辞任隐退,这时就不好再向晋景公附和抱怨郤克的话头。走到殿前,站到晋景公面前,听他说完抱怨的话,才将自己从阶下上来时的粗气喘匀了,便循着礼数先向晋景公行礼道:“公侯万安!”
晋景公见士会这样一副做派,也知道自己方才是真的心急失态了,收了一下心神,向前一步,边双手扶起下拜的士会,边说道:“士君子不必多礼,寡人方才失态了!”
“公侯心中着急,也是为了郤克好。想他位居次卿,年当刚强,以后是要为国挑大梁的,现在却有些着急、沉不住气,《书志》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公侯是担心郤克以后国事上也如此慌张,那于国于家都是不合适的。公侯为国选才之心,老夫无有不知。公侯心中着急,也是自然的。”士会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先为脸上尴尬的晋景公化解尴尬。然后,才小心翼翼的为郤克解释道:“可是,公侯也不必过于担心。郤克是先执政郤缺之子,自幼沉稳,处事老练,而且忠直于国,心无二念。想他今日心急,定是为了在齐国君臣面前受辱之事。这件事,他一半是无奈被迫,另一半则是一片为国为公侯之心,还望公侯体谅!”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晋景公一开始听士会为自己解说尴尬,心中还很熨帖,但是听他在自己面前自称“老夫”,摆起了国老的架子,这已经当自己不是现任执政了,而是把自己当作退隐之臣了。而且,士会还主动要为郤克辩解。晋景公心道不对,这明显不是要来处理郤克的,分明是要为郤克继任当说客了。虽然晋景公知道,士会一退,郤克继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毕竟郤克年资少浅,荀、赵等大族肯不肯买账还是两说,他预备着是让年老的士会再领衔几年,然后再找机会出兵的时候由郤克挂帅,这样有自己和士会为他保驾几年,自然威信和功勋就都有了,那时候再由郤克继任才是最好的。一想到这里,晋景公心中便来气,自己精心为他继任找时机、做准备,没想到郤克竟然一概不理。此时听士会要为郤克辩解,便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士会见晋景公不搭话茬,知道他心中对郤克有气,自己只好再耐着性子去为郤克解释:“公侯,郤克此番受辱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辱人及身、以此为笑,那是倡优之辈的作为,连普通国人都很难做得出,齐君无野在大朝之时公然以郤克跛脚之事相戏辱,而且还让国中女子围观,是将郤克比作倡优了。这等事,归根到底,于他自己还好说一些,不过是丢些脸面。就是对于他郤氏一族,也不过是多受人指点耻笑。以郤克为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脸面去鼓动族人复仇。他必是觉得此次使齐受辱,是将晋国的脸面给丢在了齐国和天下人的面前,实在是无颜面对公侯和晋国国人。更何况,大朝之时受辱的不只他一人,还有与他同去的三国使者,他必以为是因为他自己才将鲁、卫、曹三个与晋交好的兄弟之国牵连了,是以他心中觉得对不起晋国,有负公侯所托,有愧于鲁、卫、曹三国使者,才会心急如此,他不是要为自己复仇,他是为公侯、为晋国、为了鲁、卫、曹三国使者复仇,郤克虽然着急了些,但是他这一片心,公侯还是要体谅的啊。”
士会见晋景公气急扭曲的脸逐渐缓下来了,便知他听进去了。这才一边为郤克解释,一边又为郤氏族人解释:“那郤氏族人虽然也过于大胆,但也是为着宗主受辱、为着晋国颜面才如此妄为的,虽然有些偏激了,但一片为尊上、为晋国的赤诚之心,还望公侯能够明察才好!”一口气为晋景公找回面子,替郤克和郤氏族人圆说举兵伐齐的理由,年老的士会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晋景公自然明白士会说的这些道理,圣人遇事也难免有气急之时。这时听士会耐着心思解释,自己也就坡下驴,说道:“士君子,寡人自然明白郤克心中所想,但如君子所说,寡人心中于郤克实在是寄予厚望的,他这么沉不住气,可令寡人如何是好啊?”
士会见晋景公终于说出心中的忧虑来,知他确实是气消了,现在只是为着自己辞任、郤克继任之后的国事担忧。士会心中打定主意,今晚既然要辞任隐退,就必须把郤克推荐上去,而且既然要退,有些话也必须要说透了,便朝晋景公一躬身说道:“公侯,恕老夫直言了。”
晋景公也知士会此番来,又称“老夫”,又为郤克不遗余力的解说,那是奔着隐退辞任去的。他知道士会老成谋国,虽然有世故油滑之处,但是对于国家大事向来都是举一望三,谋划周到,所以在他离任之前,也很想听一听士会最后的心里话,便上前握住士会的双手说道:“士君子有话但讲无妨!”
士会与晋景公君臣相知一场,也很知道这位国君确实是有志向、有成算的,自先君文公之后,几代先君都蹉跎度日,于诸侯间的威信日降,以至于泌之战为楚国大败,晋国几乎跌入谷底。现在,有这样有抱负、有谋略的公侯在,晋国复霸的希望自然就都在他一人身上,士会也是很想实现晋国复霸的梦想,只不过因自己年老,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现在晋景公握着自己双手,打定主意隐退的心中又多了一丝不舍,向晋景公稍一颔首,长吁一口气道:“公侯,老夫跟随五代国君,见过当年先君文公践土之盟,也见过当年先君灵公的胡闹不堪,见证了晋国自强大走向低谷。先君成公即位之后国内卿族内讧分权的弊端日显,泌之战大败正在于此,幸赖公侯以雷霆手段挽狂澜于既倒,经此数年,国势日复,当此之时,正是公侯帅三军佐王争霸的大好时机。”
晋景公听士会说的直接,并不避讳历代先君的功过和国内卿族之间的隐讳,而且在外人看来自己处置赵氏、先氏的一番狠手,士会确实是能够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虽然年岁相差甚远,但是心中也很有知己之感,便加意握了一下士会的双手,诚恳的挽留道:“士君子既然知道寡人的一番苦心,何不再勉力几年,与寡人一道复兴晋国之霸业?”
士会也知晋景公是真心想留自己,自己心中也不是一点留的念头也没有,但是形势在此,他不得不退。想定这一点,士会稳住神,知道此时不能给自己留退路,一咬牙说道:“公侯若想保现在晋国已有之形势,老夫自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若公侯想要复兴先君文公之霸业,就必须要用郤克!”
见晋景公目光深邃的看着自己,士会抽出被他握着的双手,向后一退,躬身正言道:“楚子于南边虎视眈眈,秦、齐环伺于侧,若无武备,复霸之事便无望。要有武备,三军需要用命,不可再有内讧争权之事。公侯近年来处置了先氏、赵氏,确实是令三军之中权争之事减少,执政六卿也算和睦相处,但是以老夫之见尚有不足,此时还未能达到如先君之时五贤臣与先君文公上下一志、戮力同心之局面。现今朝中,先氏之患已除,但荀氏尚在,三军六卿独占其二,若无此次郤子使齐受辱之事,纵然以后郤克再立有战功,荀氏也不可能乖乖听命于郤克。以老夫所见,若以常理、常法很难使荀氏等人驯服。但现在恰好是一良机,郤克使齐受辱如此,郤氏一族举族要为宗主复仇,国人都看到了他们郤氏一族上下一心的情况,也都会知道郤克能够让郤氏一族甘心效死,自然是一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的大臣,国人如此看,三军自然也会如此想,那郤克日后统军之时,自然也能受三军信重。而且,不但三军,就是国中大族、军中骁将,也会对郤克有新的看法。就如荀氏,虽然族大势众、军中多人,但是绝无如郤氏一般的凝聚力。匹夫之怒,尚且流血溅地,老夫以执政之身面对郤氏此举都要身退,荀氏等大族自然也绝不敢在此时撄其锋芒。这样,三军之内必然一心,只要三军一心,我晋国之勇士,自然天下无敌。”
士会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晋景公脸上的表情,见晋景公随着自己解说频频点头,便又接着说道:“再者,郤克答应助鲁除贼,此时要是继任执政,可与鲁、卫、曹三国联合伐齐。三国上卿皆受辱,伐齐自然会倾其心力,齐君理亏在前,齐人必然气短。而且,齐人与楚人相比,好大言而实则胆怯,齐军较楚军实力稍有不如。公侯复霸之路,如果一开始便与楚人交战,恐一旦有变会引发大乱,正好先伐齐国,一旦破齐,与楚争霸之时后方便稳固,而且一旦伐齐取胜,三军因当年泌之战战败而低落畏楚的情况也就不复存在。那时候,三军面貌焕然一新,公侯只需一声令下,伐楚自然势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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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会一番话,十分在理,晋景公听着也感觉内心澎湃,仿佛称霸如在目前、指日可待,却听士会说到这里,突然一声长叹:“可惜,老夫年迈,帅师出征之事已不可为……”
晋景公知道士会的意思,他这是要为自己儿子士燮在军中谋个职位。当然,晋景公也很明白,士会虽然隐退,但是只要他活着,在军中就有威望,于自己稳定三军大为有利。而且,士燮忠厚有谋,为人谦退,且与郤克、栾书等人交好,将他安排在军中自然也是十分合适的。按照正常执政正卿隐退,其子一般作为嗣卿先入下军担任大夫,但是士会前任荀林父在隐退之时,却将自己儿子荀庚超擢至六卿之一,现在荀庚、荀首在三军六卿中独大,是晋景公不愿看到的,所以心中一动,对士会安抚道:“士君子年高,确实不适合过于劳烦,率军之事如君子所说,就交给年当刚强的郤克他们吧。”晋景公自己这么顺势就把士会辞任之事答应下来,见士会脸上勉强一笑、但是眼底却在抽动,知他心中所想,便又接着道:“不过,君子之子士燮年岁与郤克相仿,而且很有能力,倒是可以继君子之后,入下军做个下军佐吧!”
这时士会脸上才绽开笑容,他知道自己为晋景公分谤、为国让贤的举动终于给自己儿子换来了入六卿的机会,这虽然在他预料之中,但是晋景公在自己面前直接应承下来,还是令他心中万分高兴。士会忙着拜倒在地,口中却懦懦的说不出话来,伏跪的身下只断断续续反复说着“公侯……老臣……”
晋景公见自己嘴上稍微有些折顿,便令这位年迈的执政正卿感激涕零,心中也是十分惬意。这时候门外寺人进来回禀,说郤克已经在正寝门外等候了,晋景公便一边搀扶起士会,一边令人将郤克和等候在外的士燮一并叫到正寝来。
“臣死罪,臣请公侯治罪!只族人无知,性子直率,还请公侯宽免他们,罪都在臣克一人之身!”郤克一进门便跪倒在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语气带着哽咽的说道。
“郤君子快起来,今晚之事虽有不妥,但也是你郤氏族人爱重于你这位宗主之故,寡人自然不会加罪于他们。”晋景公何等城府,与士会达成一致之后,这时只肯做好人,坏人的名声由着士会去担吧,此时便一意安抚郤克:“寡人不敏,本意想等栾京庐回命、助鲁除贼之后,准备妥当,再由君子帅师伐齐,不意竟不能为郤君子所知,乃至有今晚这一变故,是寡人之罪。”
“公侯……”郤克见晋景公自责归罪,便要抢着解释。可刚说一句就被晋景公打断了。
“郤君子,不必解释。寡人与士君子都知道君子之心,士君子已经向寡人请辞中军将,并力荐郤君子来担此重任,不知君子意下如何?”晋景公并不想按照常规与郤克再演一番君臣知遇的燃情戏码,只单刀直入,将士会请辞之事说出,并问及由郤克担任中军将之事。
“臣克定不负所望!”郤克见晋景公眼中清明,知道他于事情明白无余,现在再去学那好名之人,故作谦虚状的一推二就,毫无意义。晋景公要的就是自己能凭此事一身谋国、为他复兴晋国的霸业效全力,所以郤克只是一躬身,语气无比诚恳的说道。
“好,既如此,寡人就拭目以待!”晋景公俯身虚扶一下郤克,郤克先起身,再一揖到底,以示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