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肸回到城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施叔抱着施季的尸体痛哭,几乎昏迷过去的卢蒲就魁倒在一边捂着从割开的肚皮中流出的肠子呻吟,显然卢蒲就魁活下去的几率很小了,而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守军甲士在愤怒的咒骂着卢蒲就魁和齐军。此时的公子肸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是为了满城的百姓和守军答应齐君请和的要求?还是杀了卢蒲就魁来平息施季的痛苦和身边甲士们的怒火?
公子肸的心中很乱,可是脑袋中想到的不是眼前这些,而是想到自己这一生不就是为了长幼尊卑、嫡庶有序的礼,为了不向贼子低头的节气而隐居十七年的吗?难道当时的自己不知道,只要冲着自己亲哥哥——鲁国先君俀点个头、认个错就能被接受,身居高位、荣华富贵都是囊中之物了?可是自己为何没有选择高位、荣华,而是守着茅屋度过了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十七年,十七年的坚守难道就要在此打破吗?纵使自己原因为了满城百姓的性命,不顾卢蒲就魁杀害施季的罪行,那些城中的甲士、百姓他们能够原谅卢蒲就魁吗?他们愿意以施季的性命来换他们自己的性命吗?难道城中守军和百姓长年累月住在这里,难道他们不知道这里危险,不知道这里会有齐军来攻击自己?自己能为这些守军和百姓定夺他们的生死吗?
站在当下半晌,公子肸扭曲的脸突然转向卢蒲就魁,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他,突然大喊一声:“甲士何在?”
跟在他身边的亲信甲士,以及还在围观的甲士们,刚刚都在看着施叔兄弟二人和卢蒲就魁,突然听到主将一声大喊,一愣之下纷纷向着公子肸揖身称诺。
“将卢蒲就魁挂到城头旗杆上!”公子肸心里下了很大的决断,他决定以龙邑作为自己的终结之地。对自己来说,死在公孙归父和齐国人手中,也算是对自己一生反对齐人、反对东门氏的最后坚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看着甲士们将卢蒲就魁拖出去,公子肸心中才稍微平复了些。看着还在抱着幼弟尸体的施叔,公子肸走到跟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轻声地说道:“施子节哀!”
施叔心中也很复杂,一日之间,失去两位兄长、一位幼弟,尤其是施季还只有十七岁,没来得及举行冠礼,也没来得及婚配。一日之间,家中与他同辈的男丁就只有自己还活着了。此时的施叔心里已经麻木了,呆呆地看着公子肸安排甲士把卢蒲就魁拖出去,呆呆地看着公子肸走到自己身前,呆呆地听他安慰自己节哀。从施叔心里来说,他很感激公子肸没有答应齐君的请求,能够为自己兄弟之死而杀掉卢蒲就魁。但是,他也为因为自己一人而杀卢蒲就魁而将全城之人置于死地而自责。所以,此时的施叔心里一面是痛苦之极,一面是多少有些安慰,一面又是为龙邑城中之人命运的担忧和自责。复杂的心情搅得他五脏难受,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公子肸知道施叔心中所想,但是却无可安慰。只能就接下来的情况,向施叔做出安排:“施子,今天便是你在龙邑城的最后一日了!”看着施叔茫然的抬起头,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公子肸补充道:“你今晚便率领龙邑城中的原有甲士护送城中百姓渡过汶水,退到巢丘城吧!”
“啊!啊?”施叔听公子肸安排自己护送百姓撤到巢丘,心里有些诧异,隐约知道这位国内素传刚毅有节的公子要打算干什么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公子呢?您不跟我们一起撤往巢丘吗?”
公子肸自失的一笑,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心中定下来了,自己也就坦然了,也就能够按照心中的决定坚持下去了。公子肸看着施叔,淡淡地说道:“肸一生为先君俀即位不当誓不食君禄而隐居,于己来说虽然能够心安。但是对鲁国来说,自己这一生可谓是毫无用处。隐居的这十七年里,肸没有一夜不问自己‘当初自己的选择是否对?当初明知道东门氏是贼子,为何不能与之抗争到底?天生自己为公子,自己就这样织履一生,是不是愧对老天生肸之意了?是不是愧对先君育我之情了?是不是愧对鲁国养我之义了?’若是去年先君没有即世,肸这一生可能就在这样的自责中度过了吧。可是,老天却给了肸第二次选择,从季孙命我为龙邑封人的那一天开始,肸便决定要重新活一次,不再为别的顾及而退缩,要为鲁国豁出去一次,为龙邑而战,绝不做那愧对先君的公子!”公子肸满含热泪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畏惧:“施子,肸今日在龙邑坚守,也算能够勉尽自己作为鲁君之子的一点责任吧!”
“公子不可,龙邑乃是生我养我之地,要是非得有人坚守,那也应该是我,公子率军护送百姓,以后还能有所作为,末将愿率领龙邑守军坚守此城,与龙邑共存亡!”施叔虽然理解公子肸求死之心,为自己所执着的信念、为自己所生养的土地、为自己所热爱的人民而死,这是一位君子最好的死所。可是,公子肸毕竟是为了自己兄弟之死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施叔心中万分不安,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肸死于龙邑,哪怕是他心甘情愿!所以,施叔着急的阻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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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子,肸受命为龙邑封人,坚守此地也是君命所在!”见施叔还要坚持,公子肸一变方才的刚毅神色,面带祈求的说道:“其实,肸也有是有一些私心的。”指着身边的儿子公孙婴齐向施叔说道:“施子走的时候把婴齐也一起带走吧!”
还没等施叔点头,公孙婴齐早站出来跪在父亲身前,抗声说道:“父亲要坚守此地,做儿子的怎可离开,儿子愿随父亲坚守龙邑!”
施叔没有理会儿子的反对,而是继续对着施叔说道:“他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个有主见的,随我隐居多年,至今未嫁,若施子不嫌弃,愿聘做施子之妇,也算了却肸作为父亲的一幢心愿吧!”
不管跪着的公孙婴齐,也没有在意施叔张着嘴要反驳自己,公子肸自顾自的说道:“施子,齐君如果明日见卢蒲就魁挂在城头,城破便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施子一日之间连丧三位兄弟,若再战死在此,以后谁人来奉施伯之嗣?”说着这些的时候,公子肸的眼睛其实一直看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公孙婴齐,眼中是爱子之心,是不舍之情,更饱含着希冀之意。
施叔当然知道绝嗣是大不孝,公子肸说到这里,自己也就在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只能心里默念着“此生绝不负公子所托”而重重的一点头。
一旁的公孙婴齐已经泪如雨下,他知道父亲说的这些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如果不随着施叔离开,那么以后谁人来奉父亲的香火,谁人来祭拜父亲,谁人来承祀!不孝之大为绝嗣,自己作为儿子,看着父亲希冀的眼神,只能低头答应。
在施叔和公孙婴齐的带领下,一夜之间龙邑城中的国人有序的度过汶水。
齐君无野则是一夜无眠,陈稚和公孙归父带回来的消息称龙邑守将公子肸没有立刻答应释放卢蒲就魁的要求,心中便开始忐忑不安。陈稚自己是十分了解的,是个聪明的臣子,也会说话,不可能是因为他在交涉过程中出现问题导致公子肸没有答应自己的要求。而公孙归父,据一同前去的寺人回来禀报,尽管龙邑的公子肸和施叔恶狠狠的看着公孙归父,但是却没有说什么,公孙归父也是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所以,也不可能是因为公孙归父有意破话的这场谈判。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齐君无野心中开始焦躁起来了。
毕竟,自己给出的条件已经是十分宽容优厚了,对于任何人、任何城池来说,以一个战俘的性命换取整座城的无恙和城中所有人的安稳,这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条件。公子肸和施叔应该即刻答应才对,可是,公子肸却没有。寺人说公子肸是被龙邑之人叫走的,临走时神色少有慌张,那是什么让这位年过四十的鲁国公子心慌呢?莫不成是卢蒲就魁出了问题?这些问题在齐君脑中纠缠个不停,足以让齐君无野心中无比焦躁。
当然,齐君无野还没有料到第二日早上看到的那一幕会真实地发生。他以为虽然公子肸没有即刻答应,但是至少卢蒲就魁作为战俘,在当时不被释放也绝对性命无忧才对。在齐君看来,公子肸无外乎就是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回去思索一下答应自己的要求、释放卢蒲就魁,或者提出一些别的请求来再释放卢蒲就魁。第二种则是拒绝自己的要求,按照当时作战的规矩、礼仪来将卢蒲就魁囚禁起来,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做商议。可是,直到第二日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外面军士开始哄噪起来,齐君无野走出帐外,看到高固、国胜等人也都站在军士前面,看着不远处的龙邑城,他才反应过来,公子肸没有选择自己给出的两条路,他走了第三条!
被甲士们躁动的声音吵起来的高固、国胜一众将领已经先于齐君走到阵营之前,见齐君无野出来,他们才从阵前艰难的转过身来,慢慢走到齐君的身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让齐君无野心里慌得很。高固、国胜这样的将领,也不是头一次经历战阵,死人的事儿、血腥的场面他们见的也足够多了,是什么让他们也呆住了?让他们也难以置信?
压住自己心中的不安,齐君无野几步快走,拨拉开挡在身前的人群,不顾高固等人的阻拦,走到阵前,顺着众人眼神看向不远处的龙邑。
令齐君无野终生后悔的一幕,出现在他的面前。卢蒲就魁,他待之如兄弟一般的那个人,昨日还在跟自己笑言要第一个把象征齐君的“灵姑鉟”战旗挂在龙邑城头之上,现在却被挂在龙邑城头大旗之上。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在早上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的卢蒲就魁身后金光灿灿,但是身前却是一番惨象,卢蒲就魁的肚子被割开,血淋淋地内脏留在身体之外,双手被绑在旗杆之上,整个身体悬挂在那里,与身后金光灿灿的朝阳景象极不相符。
齐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绝不能相信龙邑人会在自己给的选择之外,去挑选第三条路——不和、不放,而是以这样的残酷的方式杀掉卢蒲就魁。
齐君心中说不出是愤怒、痛苦还是悲伤,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在地上。他忍住了,压住胃中的翻腾,也压住心中的感情。木木的一个人背转身,不再看龙邑城头上的卢蒲就魁。他走向不远处堆放的簸箩,拿起一个便向后走去。那簸箕原本是昨晚他召集高固他们,为了防止龙邑人不释放卢蒲就魁,定下以土填沼泽的计策,而准备的盛放干土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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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君一句话也不说,弯下腰,只是不停的用手将身边的干土划拉到簸箩之中,全然不顾自己双手被地下的土块弄到破皮流血。在好不容易将簸箩装满一整份干土之后,他一个人拖着簸箩,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阵前,走到龙邑北门的沼泽之前,将干土倒在沼泽里的泥淖之上,然后又返身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时的齐君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器具一样,重复重复直到最终累到在地。对齐君来说,这也许时最好的选择,不去思考,让疲惫把自己累倒在地,总比被心中的痛苦、悲伤、愤怒击倒要体面的多。
无声的沉默是最痛苦的。看着齐君无野无声的重复着装土、运土、倒土的动作,对齐军将士来说,这比看到城墙上的卢蒲就魁还要震惊,他们眼中的齐军是个乐观幽默的小伙子,是个生气时会暴跳如雷、骂的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年轻人。齐军将士,高固、国胜还有营垒中的臣属,甚至是邴夏和逄丑父,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熟知的国君竟然为了卢蒲就魁痛苦到这种地步。
原本的他们都以为卢蒲就魁只是齐君的一个幸臣而已,而齐君对他的宠信也不过是念点儿旧交罢了。连邴夏和逄丑父也以为齐军对他们和卢蒲就魁三人的宠信,只是比普通君臣更近一些的关系而已,尤其是这个齐君无野即位以来,他们从来不敢把自己和齐君无野想的过于亲近。
可现在,他们相信了,他们的国君是怎样的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这样的国君是能够为了自己的臣下担负起一切的,这样的人是值得自己为之拼命的,这样的人才是自己这些臣属们、将领们、军士们应该效忠的。
被这一幕震惊之后的齐军,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高固、国胜、邴夏、逄丑父他们带着头跟在齐君无野身后,也是一句话不说,也是只重复着装土、运土、倒土的机械行为。不到一天的时间,龙邑城北的沼泽地被填满了干土,龙邑城北的城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临”(春秋时期攻城时推土到城墙高度,方便攻城部队从上面进攻)。
没有休息,当晚,再出现在龙邑人眼中的齐军,没有昨日的喧哗、振奋,也没有白天一天高强度劳动之后的疲累,每个人都是沉默着,却又充满力量。这些齐军将士,听着站在“土临”之上的齐君无野铿锵有力的敲击着战鼓,默默的从“土临”上冲到龙邑城墙上,咬着牙、挥着手中的兵器,与城中的龙邑守军撕杀到一起。直到深夜,城中四处还都散落着双方受伤的甲士在各处呻吟。
第三日一早,齐君的“灵姑鉟”大旗插在了原本挂着卢蒲就魁尸体的龙邑城头之上,龙邑告破了!
但是,愤怒的齐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在龙邑略作休整,便又从龙邑出发,杀向巢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