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克第二日一早,便带同臧孙许、孙良夫在馆驿大夫籍游的陪同之下来到虎祁宫台门之外。籍游陪着两位使者在宫门等候,先由郤克进宫面见晋景公说明情况。
郤克一夜之间也想得很清楚,这次鲁、卫来请师,其实也是晋景公希望看到的事情,所以只需要自己把事实陈述一下,然后再略作请求,晋景公肯定会答应出兵的。因此,虽然脚有残疾,从宫门到虎祁宫正寝的一路之上郤克却行的比较快。
当郤克在虎祁宫正寝中向晋景公说出了卫国上卿孙良夫昨日傍晚来到新绛,连夜去见了自己,并且把孙良夫所说的鲁国、卫国新败于齐国,齐君无野正率领千乘兵车驻扎在卫国鞫居,而两国国君为此特派遣使者前来晋国请师,两位使者现在正在宫门等候一事向晋景公转述一遍。
晋景公闻听之后默然不语,早在去年年底,鲁国使者臧孙许来报鲁国三桓驱逐东门氏一族时,他就知道齐、鲁之战必不能免,而齐鲁开战也是晋国可乘之机,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但是,晋景公没想到的是齐国伐鲁来的这么快,而且还这么顺利,不但鲁国在龙邑被打败,巢丘城被围,甚至连来救援鲁国的卫国军队都大败而回。听郤克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一次卫国败的比较惨,接下来对齐国的战事之中,可能没法成为晋国的有力援助了。
这样一来,就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当初郤克从齐国受辱回来之后,带回了鲁国三桓要发动政变、驱逐东门氏一族时,按照晋景公所想,那时齐国必然伐鲁,而鲁国不需要出战,只要坚守城池,一时之间应该不至于大败。那时候,鲁国必定遣使者向卫国、曹国和晋国来请师,自己就顺势派郤克为帅,出动晋国兵车为中军,与鲁国、卫国、曹国汇合,组成联军以应对齐国。届时,以军事实力稍强的鲁国为左军,以实力稍次的曹、卫两国为右军,这样自己只需要出动兵车四五百乘就可以成事了。可是,谁也没料到齐军这么猛,一时之间不但攻城拔地,打的鲁军接连损兵失地,甚至连卫军也都大败。现在这个局面,就不是自己出动兵车五百乘就能解决的了!
郤克见晋景公在座中静听,期间一直看着外面,由着自己述说,却始终沉默不言。郤克一时心中着急,便避席趋前,向晋景公道:“公侯,那日臣克与卫国孙良夫、鲁国季孙行父、曹国公子首等一同使齐,在临淄受齐君无野和高固之辱。”一想到在齐国临淄城两次受辱的情形,郤克心中便按捺不住的火气,狠狠地言道:“当时,从齐君桓台宫门出来之时,臣克便已经与他三人约定,异日臣等必报此仇,否则有生之年再不渡河!”
话说出来,郤克才意识到自己语调高了不少,于君前有些失态。可是,抬头见晋景公只是微微收回目光,然后便双目盯着自己,眼神中却没有责备自己或者打断自己的意思,看起来似乎仍在思索,郤克便又接着说道:“后来,臣回到国内,也曾向公侯请师伐齐。当时,公侯也曾允诺于臣,只要鲁国、卫国倾心与盟,便可出兵伐齐!现在,不但鲁、卫已经与盟,而且还专门派使者前来请师。齐国伐鲁,还大败卫国,他们来请师这是循着王室旧例而行。因此,当前伐齐与否,这已经不是臣一人荣辱之事了。兄弟之国受伐,前来请师,依周室之礼,公侯应当派兵援助!”
郤克说着,便跪倒在晋景公席前,拜道:“臣克虽不才,然当日使齐之时,沿途对齐国风土人情还算了解。且臣即为中军将,为公侯分忧也是分内之事。因此,臣请带兵伐齐,以解鲁、卫之难!万望公侯俯允!”
“君子快快起来,寡人言出必行,即已经答应君子,又怎会食言呢!”晋景公起身离席,俯身上前一把搀起郤克,毫不犹豫地答道。
方才他已经想定,这次鲁卫来请师,自己一定要出兵了。这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有鲁、卫相助,自己只需要出兵谨慎作战,便有很大把握取胜,战胜齐国,中原诸侯就尽在自己麾下了,王室也会乐观其成,那时候天王使者一至,自己就顺理成章成为诸侯之伯——也就是中原霸主了。因此,出兵伐齐势在必行。
而且,去年郤克使齐受辱之后,曾经鼓动郤氏一族在新绛大闹一番,当时自己在士会、郤克面前已经允诺日后齐国伐鲁之时,就是自己出兵伐齐之日。现在,若再犹疑或者阻挠,一则失信于郤克,二则生怕他再闹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想到当时士会所说“君子如怒,乱庶湍沮。君子如祉,乱庶湍已”的话来,晋景公便一阵心惊,他可不想自己苦心多年才营造的六卿和睦的氛围,就因为伐齐之事而出现裂痕。所以,晋景公很快便打定主意要出兵,见郤克主动要求带兵出征,这才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郤克所请。
“既然君子愿意率军伐齐,寡人自然是放心的。但不知,君子此次打算带走多少兵车呢?”晋景公扶起郤克,两人重新落座之后,才开口询问道。
“臣惟公侯之命是从!”郤克知道,带走多少兵车可不是他一个臣子说了算的,还不得是晋景公给多少,他才能带多少。见晋景公如此发问,显然是心中有了主意,这时候自己说出的数字如果不合晋景公的心意,多了晋景公不愿意给,少了自己带着出去也没有底气。而且,自己贸然说出来,好像已经打好注意要算计晋景公的家底一样,这就有些擅专了,这可是为卿的大忌。所以,郤克干脆化被动为主动,我不说,由你晋景公自己说出来。如果兵车数量合适,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不合适,也可以再做争取嘛。所以,郤克略一停顿,便张口答道。
“君子不必过谦,此次出征乃是君子为帅,带多少兵车也当由君子参酌才好嘛!”晋景公一听郤克如此回答,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心里明白郤克这是怕自己疑心他揽权擅专,所以才以进为退。但是,戎车之事,本来就是军国大事,晋景公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也不想由大臣们来擅自插手,否则到时候又出现一批先毂、赵盾之流,那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诸卿平衡局面就又得大乱。所以,在这种军国大事之上,最好就是自己乾坤独断,省得君权旁落。
因此,晋景公在出言稍作安抚之后,才又接着说道:“不过,以君子之能,寡人以为有兵车七百乘足矣!”七百乘,正好是晋国三军兵车总数的三分之二左右。晋国三军,每军兵车之数虽然不尽相同,但大概中军在四百乘左右,而上、下二军则也有三百多乘。尤其是现在栾书为将、荀庚为佐的下军,原本是荀林父掌握的以荀氏族人为主的精锐之师,兵车也隐隐有四百多乘。晋景公心中明白,七百乘不多不少,也算是一支可观的大军了。而自己留下四百乘战车,加上善于城守的“三行”步卒在内,守卫晋国足矣。
但是,郤克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要更多的兵车,面对齐国千乘军容,自己这七百乘就显得有些不足。而且,原本想要依靠的鲁卫联军,在大战之前就被打成这个样子,说实话,在郤克心理,鲁、卫两国可以依靠的力量实在有限。自己若只带七百乘战车前往齐国,就有点太自大了。所以,当他听晋景公借着夸赞自己的话,说出只给兵车七百乘来,他心中略微计较一下,也不着急拒绝,只是委婉地问道:“公侯,臣之能,相较于先大夫缺,不知公侯以为如何?”
晋景公见郤克不忙着答应兵车的事儿,而是问自己郤克与他父亲之间能力的高低?虽然心中知道这可能是郤克给自己下的套,后面肯定是为了要更多的兵车。但是,在郤克发问的情势之下,晋景公也只能回答。所以,在稍微思忖之后,晋景公便坦诚地说道:“以君子之能,似略有不及!”
“臣亦以为如此。”郤克听后,没有失望,反而很自然地接口道。“然而,臣父先大夫缺在时,曾对臣说过他自己当年跟随先君文公伐楚,城濮之战时,他只不过是先大夫郤溱账下的一员偏佐之将。当时,见识过先大夫先轸、赵衰、狐偃、狐毛等人的谋略和勇力之后,臣父自认为远不能及。”郤克说着,话锋一转:“然而以先君文公之圣明,与先大夫赵衰等之贤能,尚需兵车八百乘,才能克敌于城濮,一举而收霸业。”
说到这里,郤克起身避席,走到晋景公身前一揖到底,郑重请道:“值此援鲁卫而伐齐之际,臣以为正是公侯取威定霸之时。臣自问能力不能及臣父之一二,更远逊于先大夫赵衰等。故,臣请公侯允臣兵车八百乘,以为公侯收取霸业!”
晋景公见郤克以他自己为例,比于其父郤缺和晋国贤臣赵衰等人,知道他这是甘愿自抑来说事。而且还拿这次援助鲁卫伐齐之事比作当年先君文公的城濮之战,当年先君靠此称霸,那显然是为了说自己也需要通过这次伐齐来取得霸主之威了。那也就是变着法儿的说,他郤克是比不上赵衰等贤臣的,你晋景公跟你祖父晋文公谁高谁低,那就只有你自己掂量着来说了。郤克此举,无疑是狠狠地将了晋景公一军。
所以,话说的虽然婉转,但是仍然让晋景公心里小有不快。不过,晋景公也是一代贤君,转念一想,只要郤克能够伐齐取胜,那也是给自己和晋国争光。而且,他也认为此次伐齐是能够与先君文公城濮之战相比的大事。一旦取胜之后,自己取威定霸也不是不可能的。因此,晋景公起身上前,俯下身来盯着郤克双目,语气诚挚地说道:“君子万不可如此自抑!”
说着双手握住郤克两臂,微微用力将其搀扶起来,然后才答应到:“寡人深知君子之能,虽比先大夫略有不及,却也是当世少有之贤才。但既然君子持重,为稳妥计,需要兵车八百乘,寡人自然是无有不从!”
郤克见晋景公允诺出兵八百乘,心中高兴,马上一揖道:“臣克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晋景公见郤克表态,也很高兴,两人礼让之下,又分别入席落座。
可是,在答应郤克请师八百乘之后,晋景公心中却仍然有些疑虑。其中最主要的是,晋景公虽然得知楚国一代雄主楚庄王在去年年底已经陨落,楚国现任君主楚共王年幼,政事都依赖其大臣。而据从楚国叛逃至晋国的楚庄王原来的重臣申公巫臣所说,楚庄王两位弟弟——子重、子反为了争权,将他申公一族几乎族灭,只有申公巫臣一人跑出来了。一时之间,楚国人人自危,生怕卷入这场权力斗争中,根本无暇他顾。
但是,虽然楚国有些内讧,可他们派往郑国、陈国的大军却还没有撤回,庄王之弟、楚国大将子重仍然驻扎在郑国境内。一想到当年邲之战晋国大败,晋景公就十分头疼,虽然没在战场上亲身领教子重的厉害,但是光从晋军败卒口中得知的消息,也足以说明这位楚国大将子重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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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晋景公心中把子重率军留在郑国,仍看作是封疆之南的一大隐患。心想,若他贸然出动大军去东方与齐国开战,楚国趁机派子重率军进攻洛邑,甚至北渡黄河直逼晋国南部。届时,再回军返救,一是来不及,二是马上就会陷入到齐、楚两大国之间的夹击中,那局势立变,晋国虽然不至于亡国,但称霸之事就要泡汤了。
有这一点顾虑,晋景公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向郤克说明了。郤克本来一心想着楚国内讧对自己伐齐有利,却没考虑到子重在郑国之事,这时听晋景公说起来,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所以,郤克也认为晋景公的疑虑不无道理。对他来说,虽然急着报仇,一雪个人之耻,但也绝不会自私到拿晋国的安危来冒险。
但是,现在鲁国、卫国的使者正在宫门外等候,长时间晾着他们也甚是失礼。反正晋景公也同意出兵援助,只不过有些疑虑而已。再说,出兵也不是一两天之内就能准备好的。所以,郤克建议不如先召见鲁、卫二使,对其稍作安抚,允以出兵,然后再慢慢商议如何应对楚国威胁之事。
晋景公一时之间也没有好的办法,便依郤克的建议,让宫人去传召鲁卫二使。
待孙良夫、臧孙许在籍游的陪同之下,从西侧客阶上到虎祁宫正寝廊下之时,在廊下迎候的郤克,上前与他二人见礼之后,才陪同他们三人一起进入虎祁宫南侧的正寝大堂。孙良夫、臧孙许一步入大堂之内,便用余光扫视了一番,偌大的五间正厅因为没有南墙,只有几根楹柱,因此阳光便直接照到大堂的每个角落。而大堂正中席上跪坐的晋景公迎着阳光,周身显得十分耀眼,脸带微笑,端正地坐在席上等候他们的到来。臧孙许和孙良夫见此,一边心中赞道“果然有大国之君的风范”,一边手脚行礼舞拜,口称:“君之外臣良夫(许)谨拜公侯万安!”
原本按照王室旧礼,天王礼绝百僚,现在到了春秋,诸侯地位不下于周王,所以渐渐地诸侯也是礼绝百僚了。所以,晋景公待二人行礼完毕,这才起身避席,走到二人身前,一探手将孙良夫和臧孙许虚扶起来,口中却连称:“二位君子快快请起。寡人匆忙之间,不及安排宴席招待二位,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君子宽宥!”
孙良夫和臧孙许见此,忙低首道:“公侯何来言此!外臣为本国之事,前来叨扰,未及通报,本就是失礼在前!”说完,两人再向身前站着的晋景公一揖赔礼,孙良夫借机向晋景公言道:“不过,外臣失礼也是迫不得已!臣来之时,蔽国新筑城已被齐军围困,而鲁国龙邑也被齐国攻破,鲁、卫皆有亡国之祸呀!”
说着,孙良夫一下跪倒在晋景公身侧,双手拽着晋景公蔽膝,口中泣道:“望公侯念及兄弟之情,立刻发兵伐齐,以解卫国社稷之危!”
臧孙许也跟着跪下,双手握住晋景公足下双履,也是一副涕泗横流的样子,叩首言道:“齐君无野蛮不讲理,肆意插手我鲁国国事,倚强凌弱,犯我边邑,鲁国也危在旦夕,还请公侯发兵援我!”
晋景公一见面,就被臧孙许和孙良夫抓着,一个握住双履,一个抓住蔽膝,无法行动,知他们是心中着急,有情可原。但是,一个卫国执政、一个鲁国上卿,竟然在他面前张皇失礼,仍然引得晋景公心中不快。不过,晋景公脸上的不快一闪而过,便一边伸手虚扶臧、孙二人,一边抬头示意一旁站着的郤克。
郤克也马上会意,上前俯身在二人耳边大声说道:“我公侯已经答允发兵车八百乘以解鲁、卫兄弟之危!孙君子、臧君子快快请起!”说着一把搀起距他最近的孙良夫。
而一旁的臧孙许一听郤克说晋景公已经答允出兵,而孙良夫也已经被郤克拉起身来,他也就很自觉地收了泣声,放开握着晋景公双履的手,在晋景公身前一顿首道:“外臣许代鲁国君臣拜谢公侯大德!”
孙良夫也反应过来,只是晋景公已经伸出双手在搀扶身前的臧孙许,他刚刚起身,也不便就再马上跪倒,所以就冲着晋景公一揖到底,带着兴奋的语调,口中一边谢道:“外臣良夫谨代卫国君臣拜谢公侯大德!”一边还不忘请道:“外臣不肖,愿帅卫国残军为公侯先驱!惟公侯之命是听!”
臧孙许不像孙良夫是一国执政,他只是一个上卿而已,鲁国的军国大事不是他说了算的。而且,来新绛之前,季孙行父虽然表示过要配合晋军伐齐,但是也没说要为先驱。更何况,现在鲁国情形到底如何自己还不知晓,若国内吃紧,那自己在这里表态之后,又没法真的出兵来配合晋军,岂不是失信于人!所以,臧孙许自然不能像孙良夫一样,当下就说出帅一国之军辅助晋景公伐齐的话来。但是,此时若不表态,也不能表现出自己请师的诚意,所以斟酌之后,臧孙许就以他自己为说,说道:“外臣许愿为公侯先导,鞍前马后,唯君命是从!”
晋景公一听也明白,知道臧孙许的难处,也不计较。见孙良夫和臧孙许这番做派,他已经明白了自此之后,卫国、鲁国算是真心归附于晋国麾下了。至于鲁国是否能够出兵协助,他心里已经不太在意了。
见晋景公答应出兵,孙良夫和臧孙许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再稍微客套之后,两人便由馆驿大夫籍游陪同先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