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虒祁会议(3)
士会等人听到晋景公的这番自抑剖白,自然不能缄默。
作为正卿的士会率先言道:“公侯之言,令臣等无地自容。典志有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为执政,本该为公侯分忧,协理百姓、守疆拓土以奉王命,今竟令公侯忧愧、天王烦扰,实乃臣的失职。”
说完,更是一揖到底,待晋景公离席来扶,他才起身。
右边一直端坐的郤克,见士会起身,随即也正身面向晋景公,接着士会的话说道:“公侯,士君子所言甚是。不过楚为蛮夷,早怀二志,当年先平王之时,楚子就已经僭号称王,后来又兼并我汉水诸姬。兄弟之国沦丧,我晋国先君先公莫不痛心。可同为王室辅弼的郑伯,不但不怀忧惧,反而弃先王“唯晋与郑,夹辅周室”之命,不与我先君亲昵,反躬身侍虎,以为王室之尤。是以,我先君文公有城濮之役、践土之会,以攘夷讨贰、训定诸侯。郑伯翻身悔悟,于王室众卿之前,亲自向我先君文公指天立誓‘效命王室’。可不久,我先君文公即世(春秋时期对于诸侯去世的常用说法),郑国即背盟,又委身于楚,邲之战竟然与我晋国为敌。”
郤克早年就受教于其父郤缺,对晋楚之争的历史十分熟稔,现今说出来,可谓是侃侃而谈,一时之间也让在座的士、荀、栾诸人眼前一亮,只听他继续说道:“现今,郑国既已背盟,陈国势弱,骑墙二属于楚也在预料之中。既然先王对我历代先君有“训定诸侯”之命,先君文公也有训郑之役,又曾与盟伐楚,则公侯自不必深怀忧介。”
言至此,郤克起身上前,郑重一揖,语气铿锵的请命道:“臣克不肖,当效法先大夫缺(郤克的父亲郤缺,对于去世的父亲,春秋时期原本是不能称名,只讳称先大夫的,但是在国君面前却必须要称名,故连称‘先大夫某’),辅佐士君子,与诸卿戮力谋楚伐郑,以为公侯分忧!”
荀首、栾书、荀庚听郤克侃侃而谈,至此听到郤克提及先君晋文公,也纷纷避席以示恭敬。待郤克说完之后,也都躬身表示:“次卿所言甚是,臣等愿戮力谋楚伐郑,公侯可不必忧介。”
晋景公听到臣下开言祖父晋文公,也不好立于坐中,避席起身,面向虒祁宫东北面文宫(晋文公宗庙)的方向,躬身揖手言道:“如郤君子所言,寡人自当效法先君,尊王攘夷,训定郑、陈。”
说完,顺势面向郤克和诸卿,继续发问道:“那郤君子,若如君子之言,可是要寡人出兵伐郑?”
郤克方才在宫门处与栾书早有分析,知道晋景公绝不会在当下出兵。因此,面对晋景公这一问,他也是有备而答:“公侯,臣克以为现在尚不可出兵伐郑……”
只不过郤克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一人打断。
原来,荀庚因为在路上已经问过荀首,知道晋景公不会当下出兵与楚作战。此时,一听郤克也说不可出兵伐郑,心中底气更足了。前面又被郤克等人闪了个措手不及,此时他便不想郤克一人独显其能,所以才越席而起。
不待郤克言毕,荀庚就向晋景公躬身行揖,慷慨言道:“先君文公城濮大战之时,先大夫狐偃曾言‘求诸侯,莫如勤王。诸侯信之,且大义也。’今天王遣使者来告,欲令公侯逐楚勤王,君上不可不应,不应则失王命,失王命则失大义,失大义与王命,则诸侯难亲,晋国霸业如何可复?”
这边荀庚的话刚刚说了一半,那边坐着的荀首内心就“哎”的一声叹息。他内心无语,深怪自己这个侄子是个急性子,路上跟他说了应该如何应对出兵与否的事情,可就是忘了告诉他稍安勿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的事。
这会儿一听荀庚说的话,更是感觉气闷。荀首心想,荀庚这么一上来就以“大义”“王命”来立说,不止前面的郤克,估计就连上头坐着的晋景公恐怕也要被这样的大帽子给整气恼了。哎,自己算是白说了。
荀首内心叹息还没结束,便听前面的郤克回身,抓住荀庚话中的漏洞,从容的打断荀庚言道:“少卿稍安,克不曾说不应王命。先王之命‘训定诸侯’,有训有定,自然这应王命也当有两途,先君文公之时除了城濮之役,更有践土之会。所以,当前应天王之命,当然可以即刻出兵伐郑逐楚,然而‘兵者,凶器也’,此毕竟非上策。”
郤克对着荀庚说完之后,又转身面向晋景公道:“我周室历来尊天命、奉德义,先王曾言‘天无二命,唯德是辅’,奖掖王室、寻好诸侯才是大德大义。”
这时见晋景公微微颔首,郤克便又接着说道:“因此,当下应该首选寻盟诸侯,令天子或者王使与盟,届时只消天王一命、公侯一应,中原诸侯自当皆来与盟。到时候,郑国、陈国必不能安于事楚了,更当会离楚以求全。楚既失郑、陈,北上之路便失掉内应,当然就不能肆意寻衅了。这样一来,大王之忧可解,公侯也不必忧介了!”
郤克对于荀庚争功之言,一点也没露出气恼的神色,只是努力的耐着性子为晋景公和荀庚解释。这样一来,荀庚的急切之心便被压回去了,而且郤克这样的应对,更是显出自己为人臣子该有的公心和气度来。
更何况,郤克顺手抄起德义这么一说,一来马上就回应了荀庚的大帽子。二来又可避免说出晋国实力未复,不能与楚国正面抗衡的实情,以免让晋景公难看。三来还可以光明正大的让晋景公去召集诸侯寻盟,以观中原诸侯的向背。
这一来,臣下就事论事、不事争权的氛围,正合了晋景公的心意。而且,他近年来努力处理内政,也就是想着他日能够成就霸业,这是郤克琢磨已久的事情了,现在被郤克委婉的点出来,心中感觉更是十分熨帖。
所以,晋景公听完郤克之言,熨帖之极,自然非常满意,心中大赞郤克有其父郤缺的君子风范。
确乎,郤克这些话,包括他在宫门处对栾书所说的“经纬”之言。虽然是他心中琢磨已久的,却也是郤克在他父亲郤缺身边长年言传身教之下,慢慢在心中积淀下来的。
除了这些之外,郤克能够在别人打断自己发言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从容不迫的心态去应对,这也是他父亲郤缺一再教于他的。
当年,郤缺屡次对年轻的郤克说,做卿相必得要有大胸怀,心中要怀着德义去衡量世间之事,不可以以私心、私怨而废公事,也不可内心过于狭隘,乃至于不能容人,不能容事。否则,不容人过,则容易与同僚生隙,一旦生隙,便不能和睦相处,或偏或党,就容易在朝堂之上滋生纷乱。
所以,郤缺临终之前还在告诫郤克,无论遇事还是交际都应该从容应对,循理而言。就这一点要他向士会多学一些,遇事要多看士会的处置方式。
郤克想着父亲的嘱托,看了一眼旁边的士会,自信方才的言说,并没有违背父亲历来的教诲。
士会此时也正看着郤克,他心中也有些感叹,以前还多少有些倔强直率,甚或有些暴躁的郤克,现在能在荀庚失礼打断自己之后,以平和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来,确实是耐心了许多,也长进了许多。
士会自己当年身受其父郤缺的帮助太多,他能够从秦国复归晋国,就是郤缺极力劝说之故,其后郤缺又多方提携自己,以至于他士会能够成为六卿之一,也都多归功于郤缺。
士会,一想到郤缺临终之前,也曾托付自己看顾他这个身有残疾却内心刚强的儿子郤克。因此,面对郤克的时候自己心中报恩的念头就时不时的冒出来。
实际上,士会年长郤克二十多岁,素来知道郤克志向远大,但因为从小残疾、腿脚不便而受人嘲笑,心中有怨愤,处事难免有失平和,于公务之余自己也多次点拨过他。现下看来,确实是孺子可教,心中感叹之外也多了些心喜。一来不负郤缺当年之托,二来郤克为中军佐,年少自己这么多,以后肯定要为中军将,执政于晋,果真能够平和处事,自己也算为国养士了。
士会边想,边向听着郤克所言频频颔首的晋景公,躬身说到:“郤子所言甚是,寻盟诸侯共辅王室确实是公侯尚德秉义之举,望公侯垂定”。
荀首、栾书也一并起身,与郤克、荀庚一起躬身向晋景公道:“望公侯垂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