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的哥哥是哑巴。这么多年一直无声地存在。
油头最先发现的他。在下剩的那条懒街。
中午的时候,大多数渔民都在湖里。很少有几个人在街上行走。街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油头已经是一个正经的大师傅,正专心地打虾笼。在篾匠铺子里坐着干活的油头,感觉阳光刺眼,抬起头看见了哑巴。哑巴正用手表反射阳光到油头的眼睛。
哑巴在无声无息中成了时尚先锋:西服笔挺、皮鞋锃亮。大喇叭裤的捆扎让屁股快被挤压得爆炸。
见油头回头来看他,眯起眼睛回避了下直射太阳,把手腕凑到耳朵上,好像是在仔细地听。哑巴仿佛能听到手表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无疑这是块漂亮的上海男式手表。
觉悟是在县城的街上发现的他。
觉如吵着要觉悟帮他去新华书店买一本《汉语词典》,恰好看见了哑巴被打,
一群人围着,一个男子揪住哑巴在打。这是个店主。气急败坏的样子。
觉悟挤进人群,拉开男子的手:“大哥,你好歹是个老板,何苦打一个哑巴。”
觉悟大体知道了原由。这是个买收音机的店,柜台上放了几个供顾客选择收音机。收音机放着单连芳的评书,有几个人正围着听得津津有味。哑巴也凑了上去。见这么多人围着,肯定了这是个好物件。径直去拿了。这会儿功夫,店主在找两节电池。围听评书的人以为收音机被哑巴买了,并没有感觉不对劲。店主听得单连芳的声音离开了柜台往外面走,就追了出来。
觉悟了解了情况就说:“收音机不是没丢的么?和这么个又聋又哑又傻的人计较,会败坏了大哥的人品。”
哑巴和光头的父亲上过船,下过湖。吃不得苦,也干不了活。哑巴没人管,起先在下剩的懒街游荡。后来混上早班车,并不买票。起先售票员赶他下车,他就抱着座椅死活不放手。在下剩乘车的来来去去的,就那些人,都熟悉,大家都下不去手。
哑巴习得了经验,只要不占了座位,就能免费。哑巴天天去县城,有时当天回,有时十天半月不回。
县城的成衣店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从汉正街运回来的服装挂在离新华书店不远的正街店里买。
哑巴还是如出无人之境。只是逐渐瞄准了没有人或者人群混乱的时候。在一次人们拥挤的时候,哑巴把手伸向了别人的口袋。
有了钱以后,哑巴特别大方,送了觉悟一件西服。这件西服觉悟穿了很久,直到从日本漂洋过海来的旧西服来到下剩。
花5元钱,觉悟买了件说是毛料的笔挺的日本西服。
觉悟在给觉如买《汉语词典》的时候,给自己买了双皮鞋。一直没敢拿出了穿。这次乘宏忍外出趟渡的机会拿出来穿。
大喇叭裤能扫起一片尘土,在觉悟的眼里那就是腾云驾雾的仙气。本来去师父的船厂,觉悟并不用经过油头家。觉悟还是想多走点路,多扫点尘土。
如果秀芹在家,尘土定会转换腾云驾雾的仙气。
油头在,秀芹也在。秀芹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打扮觉悟好帅。”觉悟对油头说:“晚上请你们看电影,《少林寺》!”
觉悟的师父也发了财,办起了船厂。王师傅看到觉悟穿着大喇叭进了船厂,眉头紧皱了起来。
还没等开口说话,只听得:哧~的一声,大喇叭被窜出木头的一颗钉子撕得粉粹。
觉悟的脸涨得通红。晚上,秀芹问:“你的喇叭裤呢?”觉悟的脸在夜色下依然通红。
没有流动放映队后,下剩有了露天电影院。水泥墩的座椅在觉悟的眼里就是一排排被砍到的树留下的树桩。觉悟和师父一次去外地买树,进了一次深山。合抱粗的大树被一颗颗,一大片地放到。一大片树墩沿山坡延伸到山脚。山脚的树墩就是前排的座位。第一排座位的前方,是一个水泥的舞台。银幕拉在那里。银幕像船帆一样鼓了起来。其实风不大。
卖瓜子、花生、香烟的四处走动。电影还没开始放映,在座位的中间架起盏大灯泡。油头说:“起码100瓦”觉悟说:“看那钨丝粗的,应该有300瓦的吧。把你油嘴照得亮闪闪的。”觉悟看见秀芹乌黑的头发根根闪着光。觉悟是拿眼角偷偷瞄过去的,被油头发现了。
油头说:“灯泡灭了,精彩就来了,今天的电影是彩色武打片。”
灯泡灭了,场子暗了下来。
日出嵩山坳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主题曲唱响后,人声减小。只偶尔有人头的投影在银幕划过。
是哑巴。
哑巴是不会买票的少数几个。哑巴见晚上的观众多,十分的兴奋。不断地面向观众,举起他的手腕,手腕处有一块会反光的紧致的上海男表。他在最前排,生怕遗漏一个没看见他手表的人。他在第一排前面晃动,第一排站了起来,第一排站起来后,第二排也跟着站起来......
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
觉悟和油头坐不住了。“别挡着我!”“自觉点好不?”“人家也挡着我了!”“我也没办法啊!”
人声嘈杂。但电影里的李连杰的父亲被王世仁所杀,从胸口喷涌的血,还是刺激着少年。
前排的两个年轻人打了起来。接着像许多年轻人踩踏着水泥的座椅在纷乱的人群中跳跃向前。油头也站上了水泥墩。水芹有点害怕地往后躲了躲,觉悟抓着了她的手。“觉悟,别怂!上啊,你们的堂兄弟们和老高家的兄弟干起来了。”油头对觉悟喊。
觉悟跳上水泥墩。看到前面的人群像浪涌一般,小孩子的哭声和妇女的尖叫声混在一起。
觉悟跳了几个水泥墩,突然不跳了。
大灯泡亮了起来,几个头颅在灯光下滴着血。哑巴在一旁咧着嘴,还不时地晃动着手腕。
秀芹看见觉悟金鸡独立般站在水泥墩上。
翘起来的一只脚上的皮鞋没了大底。
蔫头耷脑的觉如跟在油头姐弟的身后,赤脚走着,不停地有小石子磕得双脚生疼。
回到家里,觉悟举起皮鞋,对着电灯,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双皮鞋,是双纸做的鞋子。
本来锃亮的鞋面,已经裂开,露出马粪纸的颜色。另外一只鞋子的大底没有完全掉下来,看起来像一张鳄鱼的嘴巴。
这双鞋花费了觉悟偷偷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
觉悟用火柴点燃了一小捆稻草,迫不及待地把鞋子扔进了灶膛。鞋子燃起熊熊烈火,一会儿一小锅水就烧开了。被小石头伤害的脚丫在温水里,稍微得到安慰。
觉悟躺下了睡觉,秀芹惊慌失措的手和惋惜的眼神不断在觉悟的脑海放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