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沧歌早早的换上了昨日赵子庄差人送来的男子衣物,束起了冠带,她看着镜中的人儿堪堪的有了些精神气。
赵子庄看见她愣怔一下,险些没认出她来,他回过神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意道“好一秀气清明的小公子。”
“子庄兄就别打趣我了,哪里能跟子庄兄比。”
赵子庄性情平和,说话轻声细语时常氤氲着浅浅的笑意,这样一个温润之人外形却十分挺拔,他身量高大且纤长,尤其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沧歌的马还没被人牵回来,赵子庄便邀请她一块同乘马车,但她还是以不合规矩为由坚定的拒绝了他并坚持要自己骑马随行,赵子庄没办法只得命人又给她另牵了匹马来。
沧歌穿得很厚实,又戴着帷帽裹着面,倒没有感到特别的寒冷,她骑马跟在赵子庄的马车边上,赵子庄总不时开窗问她有没有受冻,让如果太冷了就不要勉强自己到车上取暖,沧歌听罢,拍拍胸脯自信道。
“没有的事,我好着呢子庄兄放一百个心。”
赵子庄几次规劝不成,她太过于执拗,他也只好无奈笑笑,不好再说什么。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一处府邸,马车停下,沧歌抬眼看去,只见那大门匾上写着汉林轩三个字样。
几个人方才下马,很快就有人迎了出来,赵子庄将一折子递了过去,那人接过打开看了看,恭敬的将几人往府内迎,道“赵庄主里边请!”
沧歌跟着赵子庄的后脚入内,穿过长长的弄堂进了里院,宽敞的空地上整齐摆放了许多张桌几,有人已经入了席,有人在热络攀谈有说有笑,还有人在喝茶吃酒品尝糕点,放眼望去尽是些品貌不凡的世家子弟,门庭若市满堂宾客好不热闹,看样子是个诗会。
这时沧歌远远见到一个男子,身着鹅黄雪狼袍,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白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顶着一嵌红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红玉晶莹润泽,衬得他的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一般。
那人手执一柄墨染江山玉骨扇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们这边走来,他与赵子庄寒暄了几句,就将他迎入席间就坐,看他这架势似乎是这汉林轩的主人,也就是这诗会的发起人。
待那人离开以后,沧歌小心翼翼的问赵子庄。
“待会诗会开始我需要回避吗?”
“不用,你就在这安静的呆着便可。”赵子庄说完,沧歌心领神会,默默的退到他的身后,安静的做起一个称职的保镖兼随从。
诗会正式开始,发起人制定了一项规则,先由主人打头,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命题作诗,而后倒满一碗酒任选在坐的一人与之同饮,被选中的那个人则也需重新抽取诗题即兴作诗,然后以酒水作承接媒介另寻下一人举杯对饮,重新抽提作诗以此类推,周而往复。
这个诗会上除了几个府内的小丫鬟,来参会的公子们携带的也都是自己的小书童,基本上眼过之处尽是男子。
男人们的诗会沧歌还是头一次参加,她安静的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人,也认真的听着他们作的诗,心下里不经感叹不愧都是文人才子,举止言行谦逊有礼就罢了,各个一表人才,羽扇纶巾满腹经纶还都作得一手令人拍案叫绝的好诗。
轮到赵子庄时,他抽了一命题为思乡。
他思酌了片刻,面露难色道“我一直身在江北家中,从未有过离家的思乡经历,这题于我而言有些难度……”
沧歌见赵子庄思考了良久,接了命题以后半天没有出声,想来是不知道要怎么作这首诗,沧歌便斗着胆出声道。
“公子,这题眼可否让我试一试……”
沧歌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正正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当下所有的目光纷纷落在沧歌的身上,赵子庄方才皱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面上攀上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扬了扬声,替沧歌向在座的众人解释道。
“我的这位随从自小身世坎坷波折,又常孤居异乡,想来“思乡”这一题眼令他有感而发了,赵某匮乏这段人生阅历实在作不出什么引人共鸣的诗词怕让在座各位见笑,不妨让我的这位小随从试试看,大家以为如何?”
话落,坐上的人均无异议,反而都打起了精神纷纷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个赵子庄带来的小小随从有什么能耐。
方才那位身着鹅黄雪狼袍手执骨扇的庄家宛然一笑冲着他二人道“无妨,小兄弟请作。”
得了庄家的准许,沧歌便不在磨蹭,侃侃开口。
“思沾道暍黄梅雨,乡信爲凭谁寄去。魂随逝水归何处,归作霓裳羽衣曲。故人何惜一行书,夜梦潇湘润衣襟。”
沧歌顿了顿复道“此作名为《归难》。”
沧歌话罢,众人皆露出了惊喜赞赏的神色。
那名叫汉达的也就是汉林轩的主人,朗笑着鼓掌道“好一《归难》!话说子庄兄,你身后这位小兄台是什么来头,竟如此深藏不露……?”
赵子庄回身看了一眼此时正垂头沉默的沧歌,知她不想过于张扬,方才作诗不过是看他半天憋不出一句来给他解围罢了并不是当真想出风头。想到此他转头对那汉达道“他自小离家孤苦伶仃,我见他功夫不一般便收了他在我府上做事。”
“也真是难为了你,小兄弟可愿意加入我们的诗会?我们这里不看身份地位,以诗会友,欢迎一切有才华的人。”
沧歌对上了赵子庄的眼睛,想来她也不知道汉达这是在唱哪一出,赵子庄冲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意,轻轻点头示意她无妨,可以加入。
当下沧歌便被看了座,赵子庄替沧歌喝了酒,又将酒杯交于另一人,最后几经辗转又落入沧歌的身上。沧歌起身去抽题眼,看到那题眼她顿住,迟疑了良久,直到有人旁敲侧击的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
好巧不巧这次她抽到的题眼是“怀柔公主”,指的是满禾,她顶着满禾名号嫁给江北祁其实说的也是她自己,为自己作诗?这不就等于让她自己评价自己嘛?
“小兄弟迟疑了这样久,可是不知该如何作此题?”问话的是席上另一个素不相识的紫衣男子。
沧歌也不隐瞒,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这时,还未等沧歌向他们申请拒掉这个题眼,就听旁边坐上的赵子庄温柔的声音传来。
“方才你代我作了思乡,这回换我代你了。”
赵子庄适时的帮她解了围,沧歌望向他,他给她一个定心的笑这让沧歌霎时间有些恍惚,好像他似乎知晓自己的身份一般,不然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何要这样处处帮扶于她,收留她也就算了,供她吃穿住行也就罢了,竟还同意定时给她发放俸禄作以后的盘缠用,佛祖似乎都没他慷慨。
赵子庄长手扶额稍加思索了片刻,道:“深锁春愁不见人,寒宫寂寞落红尘。香消玉陨今何在,浅醉花间梦里身。流水高山古寺钟,清风明月旧时宫。深林野径无人到,一片落花飞鸟空。此作名为《忆怀柔》。”
赵子庄代她作的的诗,竟堪堪的勾起了沧歌在江北皇宫里生活的点滴回忆,即便是已经脱离了那座囚笼,但那段经历于她而言太过于深刻,以至于每每回想起来,除了席卷而来的那些深深的寂寥和每日每夜的胆战心惊外,余下的便是对自由和解脱的向往。
江北修和江北祁的脸浮现在脑海扰得沧歌一阵心烦意乱,想到江北修,就又想起那日的大雪天,那一刀她下了很重的手,江北修应该被伤得不轻吧,也不知现在伤势如何了是不是特别怨恨她…她本意并不是真想杀他,只是当时他横在自己和江北祁中间,她想通过威胁的方式逼他不要参与进来,只没想江北修竟不会躲开那一刀,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刺了下去,倘若他就这么死了,江北祁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吧。
赵子庄的诗令在座的一群大男人无比动容,这是沧歌没有想到的,忽闻一人感慨道“家父曾在宫中见过这位怀柔公主,说是容貌生得极美想来也是位绝世佳人,可惜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方得了圣宠却无命消受。”
又有一人道“听说皇上因为满贵妃的死几度伤心,已经有好些时日未上朝了精神状态实在堪忧,满贵妃住过的院落也迟迟没叫人撤去每日还命人打扫,可见皇上对满贵妃也真是用情至深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皇上宠爱满贵妃是人尽皆知的,但江北前不久刚攻下古魏在这个节骨眼上满贵妃却忽然暴病而亡,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害,谁说不是呢,更奇怪的是满贵妃死后陛下虽伤心,但仍旧有心思积极的清除古魏余党,将古魏皇室子弟全部赶尽杀绝,显然是不打算给满贵妃留情面啊。”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情意是真,红颜薄命是真,只怕帝王无情也是真。”
汉达抿了口杯中桃花酒接话道“要知道皇上多年来也只宠幸过这一位妃子,好不容易铁树开了花,谁曾想红颜薄命,满贵妃在世时没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今后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忘了旧爱宠幸新欢。”
“这还用说吗,铁树好不容易开了次花,不可能再开第二次了。”
“我觉得不然,毕竟是一国之君,儿女私情哪比得上江山社稷重要,再说,这以后的王位怎么着还是得有人继承的,满贵妃无后,皇上不可能不考虑朝廷的未来。”
沧歌静静的听着一群大男人八卦她和江北祁压根就不存在的“爱情”故事,什么铁树开花,什么伤心欲绝,叫沧歌这个当事人听来不忍心中发出阵阵冷笑。
他是吻过她没错,他是与她同床共枕过没错,但她一直清楚那绝非是爱,倒像是对她高高在上的恩惠和施舍一般,如果这也叫爱情的话那这世间的情爱就全都搬不上台面了。
这样虚假的爱意没有任何人想要。好在他们说了一会,便跳开了这个令人糟心的话题,毕竟人已经走了,在过多的评论是对逝者的不尊,在座的人不约而同的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诗会到中途,汉达命人上了些外观看起来十分精致的雪花糕与核桃酥,还有一些其他好些吃食邀会上的诗友一同品尝,那汉达还特意嘱咐沧歌全当是以诗会友,不必见外拘谨。
她看向赵子庄,见他冲她浅笑点头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沧歌看着桌前的热乎糕点,感觉真有些馋了便朝四下看了看,见在场的人都忙着热络寒暄基本没人注意她,她便偷偷的摘下面罩捻起一块雪花糕塞进嘴里心满意足的吃了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当她一个人吃得高兴,忽然眼前多出了一双玄金色的靴子停在她跟前,她抬眼望去,映入眼帘是一名面生着一双独特狭长凤眼的男子,男子面上带着不明意味的笑意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沧歌停下了动作悄无声息的咽了咽口水打量眼前的人,见那人右边的眼角下长着一颗小而精致的朱砂痣,虽然小却不容人忽视很容易就被看到,他穿着金丝重工内里,浅紫色祥云暗纹外袍,腰束着金色宽边锦带,腰配一汉白玉虎纹玉佩,左手食指上还戴着一白玉扳指,通体修长,立得笔直。
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看沧歌心里不由的发毛,她生怕被人认出来想把面罩重新戴上,可是这样一来万一人家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岂不就显得十分的刻意和无礼反倒不好,想到此,沧歌只得硬着头皮迎上这名陌生男子的目光,祈祷他不认识自己。
男人发话了“我看这位小兄弟模样生得好生俊美又满腹才情很是欣赏,子庄兄他当真是你府上的随从?以前我怎么从未见过?”
沧歌心里紧了一下。
赵子庄笑言“王兄过誉了,这位小兄弟是前不久才来的我府上,别看他眉清目秀骨架看着也小,但武功却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他一个人能撂倒几个壮汉。”
赵子庄不知道她的功力是不是真有他说的这么神乎其神,他只是觉得自己对外把她说得越夸张,就越难让人对她不是男儿身的身份起疑。
“子庄兄,能否将这位小兄弟给我,让他做我的跟班?哦当然了,子庄兄可以随意出价,或是用什么做为交换都可以。”
那人话落,沧歌震惊不已,吃惊的看向赵子庄,沧歌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和赵子庄开口要人。
赵子庄倒是不慌不忙。
“王兄啊,不是赵某不愿意把他给你,你是有所不知,最近我的布庄不大太平常有同行滋事,有时候赵某亲自巡店时还会遇到不少棘手的问题,全靠这位小兄弟帮我摆平了不少麻烦事,说句实话有他在身边护我周全我才能安心,所以王兄,恕兄弟我难从命了,这人你要不得。”
那人不依不饶。“我用二十间脂粉行与赵兄做交换,赵兄你看如何?”
沧歌从赵子庄口中得知这人姓王,心下里疑惑赵子庄已经明白拒绝了他要人的请求,这姓王的男子为何还这般不依不饶的向赵子庄要人?
“唉,王兄便不要再为难我了,这位可是我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除了他我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合适之人了,就算是用五十间一百间王氏脂粉行作为交换赵某也没法跟王兄换人。”
“可……”
那人还欲接着向他讨要沧歌,恰时汉达走了过来,他熟洛的与那王姓男子说起话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就将那王姓男子给支走了,沧歌见状赶忙重新将斗笠戴上,默默的瞥了一眼边上的赵子庄,他依旧面上带笑,平静饮茶,好似方才的那一出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直到诗会结束后,沧歌跟着赵子庄走出汉林轩准备打道回府,这时沧歌见四下无人难耐不住好奇心问他。
“方才那人是谁为何会同你讨我,我一个小小随从值他用二十间商铺作为交换吗?”
“说是要你做跟班,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许是看上了你。”
“看上我?可是我已经乔装成男子的模样了,他是何时看出我其实是女子的?”
赵子庄郑重的摇了摇头。
“非也,那人喜好的就是男子。”
“你是说那人有龙阳之好,以为我是男子刚好看上我了?”
赵子庄笑着点头“没错。”
沧歌忍不住拍了拍胸脯“幸好方才你没答应!若是你答应了,他把我带回去发现我根本不是男人还浪费了他的二十间商铺指不定要如何对我呢。”
“沧姑娘说的什么玩笑话,赵某怎可能会把你随意交出去呢。那人名叫王衍,家中世代经脂粉商行,他的名下经营着有几万家商铺业务拓展到别国,他虽有容貌才情,但私底下却是个不折不扣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他取向男子便在府中豢养了无数被他诱拐来的穷人小子供他日夜淫乐,他但凡见到长相俊美,阴柔妩媚的男子就以商铺诱之,那些被他看上的男子大多数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基本上都乖乖的做了他的侍宠。我因业务之故与他多有来往,我知他不会轻易放弃跟我要你的想法,你要多小心他才是!”
沧歌听罢大为震惊。
她知道有钱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奇怪的嗜好,比如怜新厌旧在外头风流快活的,又比如恋童恋足的,但像王衍这样的,用商铺为诱哄骗男子做他男宠的她是平生第一次见,这也就罢了,她想不到的是这样的事情竟还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赵子庄说有许多穷苦人家的男儿为了那点在王衍看来不足挂齿的钱财,放弃尊严和身段委身于他,那些人里不乏有些并无龙阳之好的却还是要奉承于他,想到这里,沧歌便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和厌恶之感来。
她同赵子庄道“只要子庄兄不会屈服于他把我交出去,我是不可能会跟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