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一些事儿 第73章

时光后来一直后悔,刚去的头三天,面条包子没能可劲造。管理员没说错,从第四天起,就开始了“窝逮子”时代。开始吃着还有点新鲜劲儿,天天吃就不是味了。棒子面不是当年的,有股说不出的霉性味。再赶上停电,蒸的半生不熟的,更是难以下咽。没过一个星期,吃饭的时候挨屋看吧,一个个被噎得直翻白眼。学生们带来的各种营养品提前派上了用场。大队供销社在一个月里各种点心罐头被抢购一空。和别人不一样,时光倒是不太在乎,也没有能力和条件去在乎。缺营养的不是肚子,而是脑子。从刚出学校门起,怕见熟人的病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白天夜晚常作的梦。他一直对周围的人缺乏好感,因为他认为人们给他的痛苦多于快乐。没人能想到他也有自己的清高:别都看不上我,能让我看得上的人也不那么容易。可好不容易看上的人却给了他更深重的压抑、窘迫、忧郁和自卑。时光没想到的是,在这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成了村里、实验班当中的知名人物。不光赵克,包括所有村里的人见面都正眼瞧他了。

这天早上,一来到队里的场院,时光就看见小队长刘宝贵一脸的不高兴。小队长一正两副,刘宝贵和狗皮褥子是两个不脱产的副队长,每天都是正队长——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中年人——站在场院当中派活儿。

40年后时光再想起当年的情境,觉得比起什么宗教文化、饮食文化、时装文化,十九世纪70年代北京郊区农村生产队每天的派活儿也是一种文化。据考证,这之前,和这之后,相同的情况我国农村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于关注中国农村发展的专家们而言,这种形式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每天早上,派活是这么开始的。

正队长披着件上衣当中一站,周围是芸芸众生全小队社员,男人们或蹲着或靠墙站着,卷着大炮抽着烟,女人们手里忙着针线或毛活儿。芸芸众生虽然嘴里聊着张家长李家短的,可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瞟着队长,而队长这会儿绝对眼睛不往任何人身上看。一些头天已经派好活茬儿的人走过他身边小声地问着什么,队长眼睛仍然派头十足地看着别处,牙逢儿里挤出几个字来,一般能决定着此人心情、去向。比如:那块地先甭翻了;或是:还那儿吧。有更简单的,摇头:喔——喔。点头:嗯。等烟抽足了,开始派活儿,也是这种文化最精彩的部分:谁谁谁去那儿那儿,谁谁和谁谁干什么干什么……其中奥妙颇多。不仅在于队长那种主宰一切施舍众生般的优越感,还在于社员在派活儿前的忐忑和企盼,派活儿以后的有喜有忧。有的心花怒放竭力压抑故作不以为然,有的怨气冲天而又敢怒不感言。谁与队长远,谁与队长近,人人心里都有个小九九。社员们走出场院的时候,互相漫不经心地搭着讪,得着便宜的绝对不敢卖乖,而没得着便宜的却绝对要甩几句风凉话。其实在当时,社员们只有一个念想儿,就是想着法儿的少受累多挣工分儿。各路活茬儿得干的漂亮,得都能拿起来嘹,可那只是评工分时候说事的,平日里头可决不能“大搂儿”着干。凭什么呀,头一镐是给书记的,二一镐是大队长的,三一镐大队会计的——这些主儿都脱产……少说得到七八什么九十镐才是给自己的,才不呢!生产队的官小,权不小,实惠,滋润,比县长一点不差。由此,社员们在评工分改选队长的时候六亲不认,大打出手也就不足为怪了。

时光第一天在河边遇到过的瞎子老头,在三小队可算个特殊人物,没人知道他身世,可能知道没人说起。大概因为他吃斋念佛,懂点风水阴阳八卦和中医药理,队里上上下下对他很是尊重。他不干活却每天早上按时来队里,往不被人注意的墙角一站,听着队长派活儿,听着别人聊天,并时不时的插上一句半句,往往恰到好处。这之前时光去小河边,又遇到过瞎子。对他那些神神兮兮的话似懂非懂。在时光眼里,瞎子是个迷。

这天早上,时光来到场院,走过瞎子身边,瞎子扬着头说:

“来啦?”

时光吓了一跳,发现周围没别人,知道的确在和他说话,就随口“嗯”了一声。

瞎子笑笑说:“昨日个你怎么没去?我想着把头年村里闹鬼那档子事给你唠唠呢,那档子事可有点儿意思。”

时光这才相信瞎子不但在和他说话,而且知道他是谁。难以想象,他有第六感觉!

这不是在小河边,时光没敢和他多说话,看着刘宝贵那非同往日的脸压低了声音说:“……过两天,我,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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