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个男人
歪桃山脉,蛇关。
高居峰顶所筑的寨门外,一伙身着精良甲胄的马匪正将数口黑漆漆的大箱子抬入寨门。
箱子很大,长四尺四、宽二尺五、高度也将近半人高,这是装载布匹的标准衣货箱子。原本只需两人抬起,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口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箱子竟是需要五六个人并肩,才能抬得动,看起来,里面的货物若不是夹了石子,就是有意添了重量,哪怕是上面盖布下面藏盐的贩盐箱子,也没有这般重实吧。
为首的那位马匪头领正和身前一位身着汉人服饰的商队管事,在寨门前细声交谈着。
待耳语完毕,并挥手让手下抬出了整整一大箱银锭交于货主之后,两人交接完毕,汉人商队管事拱手作揖,带着一帮商队力工,抬着大宝箱,徒步下了山。
山下,微光摇曳,连绵数里。
一行上千人马的商队正在山脚下的关闸外,打着火把,静静等候着山上交割的管事。
月色下,领头那辆马驾之上,一杆大旗迎风列列作响,旗上有字,是商队东家的姓氏,名贵的蜀锦旗上绣有一个大大的单字——范!
途径辽西边境的商队有很多,大多都是明朝山西的晋商,边地行商,利润是丰,可也危险,一般乡镇级的小商队,也不敢年年来此,毕竟是明末时期,边地形势极为复杂,一着不慎人货两空之事,也是不乏个例。
因此能来此经商的商队,无疑不是各地州府之中拥有上百武装家丁,势力网冠绝当地县城的名门望族之势力。
在这些商队之中,有大有小,小点的商队也有数十人马,大点的百来人甚至数百人的大型商队,都有不少,而在这每年往返辽西边境一带的百支商队之中,能够拥有上千人马,每次走私都携带数万两货物的巨型商队,可屈指可数,单就这一个范字,就能知道,这商队是何家。
晋商八大家之一,汾州介休县范氏!
待得那位范家管事下山远去,只剩一目的马匪头领,朝着东边方向,遥望着脚下无边无际月色幽暗的茫茫丘陵,眼睑不断跳动,阴沉的面上一丝疼惜与忌惮之色,交相浮现。
作为横亘在辽西边墙外二百里之长的丘陵山脉,歪桃山脉虽然称不上什么天险,但境内还是拥有不少山势陡峭、孤峰绝崖的巍峨奇峰。
而在这之中,蛇关所在的蛇山,无疑是途径商队中难以避过的一道天险。
这是一座海拔将近百六十丈之高的山峰,位于歪桃山腹地,是小凌河径流途中,八个大马匪占据的关隘之中,位置最好的一座险关,过往商队若要翻越歪桃山前往蒙、金一带进行贸易,无疑此关是最好的选择。
因此,此关在歪桃山一带劫收的过路银,那可是真正的月入数个斗金(按金银比价,一斗金相当于现今物价,一千五百两白银左右),因此才成就了其歪桃山第一马匪的名号。
从万历四十年开始,这伙人,就是这一带素有凶名的马匪之一,不过那时他们还不是筑关在蛇山,而是盘踞在蛇关身后的低矮丘陵之中,属于收二道银的那种。他们原先就是当地的一支土著部落,拥有好几个村寨,精壮也有三四百之多。
原先这蛇山算是他们部落“承包”给相邻部落,按约定,每年收些盐铁茶叶、粟米粮食什么的,以作“租金”即可。
辽东局势恶化之前,朝廷还没有实行最高规格的经济封锁,走私不挣钱,因此那时当匪子,也不咋热门,纯粹属于“公益性质”,就是图个卖山货方便,很多关寨属于沿途集市性质,马匪也是半匪半农,没事还要下山种田呢。
(是啊,那时马匪不强,通常没几个敢劫人家武装商队的,大多都是挖了山货找商队换粮食的。而且有些商队人马多的吓死人,一言不合,人家还反过来抢你,能不是做公益么。古代做生意,是下品行当,正经人都种田考科举去了,谁没事干这行。能发家起来的,哪个东家早年不也是腰悬砍刀,胸前纹着喜洋洋的社会狠人。)
可辽东局势恶化后,形势瞬间不一样。
突然间,不知怎的明朝就不行了,在这八百里辽地一带,突然就没有之前那样“武德”充沛,逮谁按谁了。
之前东北第一砍王“李砍王”只要向集团总部那边发个话,那边明朝赶紧派人送马送甲胄,军饷粮食一应充足。兵强马壮的李砍王,看见关外哪个部落不爽,没有孝敬,逮到就是一顿社会毒打,更别提那些叫嚣着“驱除尼堪,恢复大金”的嗷咧分子,逮到就让你全家躺板板。
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偌大的明朝忽然就不自信了。
明军“老大哥”忽然就关闭了马市,禁止与外族通商,口口声称不带你们鞑子玩了。世代依附明朝自家墙上还挂着“温良恭俭让”的铁汁们也没奖励了,桀骜的嗷咧分子明朝也不管了。
而且从此以后,数年都不曾见他们更换军械,甲胄也是紧身了许多,都是性感的低胸装。他们的马匹也是愈来愈瘦,好像都快载不动这帮片警了。
这些都不提,主要是大明不跟咱们做生意了,连茶叶和盐都不卖给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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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让这帮铁汁们着急坏了。
这可怎么办,前些日子下单的铁器、布匹,转眼快递站就关门不送了,这踏酿德,打差评都不知道去哪打去。下单的时候,不是说好让老铁双击666,一口一个家人们、亲人们?如今怎么翻脸就变卦了呢。
——这一切的原因,还要从万历十五年说起。
有人说,这是历史必然,一旦中原王朝虚弱之际,关外那旮沓,总能出几个奇才的嘛,这是人为因素,毕竟努尔哈赤是一代天骄,碰上他,谁也整不过。
实则不然。
话说塞外一带,都有英雄崇拜,哪个部落酋长家生了儿子,都要高喊:嗯,吾儿他日必是一代草原雄鹰或是关外苍狼,等等如何。
固然,努尔哈赤此人确实是一位罕见的军事天才,一位天生的领袖人物。可实际上,历史从不缺英雄,英雄是时代、是机遇造就的,与个人意志有关系,却不是必然关系。
不是到了哪个时候,哪个域外异族就要出现一位不世出的领袖,靠着充沛的武德在中原王朝的统治后期,开始兴风作浪。塞外之地,从不缺英雄,明朝两百多年历史中,每隔十几二十年也总有个别领袖就要站出来,凝聚四方部落,挑战汉人王朝的权威。
不过大多都碰上了明朝的强势期,明朝还没发力,这些人就倒下了,以卵击石的结果,就是光速被打脸,于是只得乖乖磕头认大哥。此类领袖命不好,年轻气盛的锐气一旦受挫,从此雄心不再。
极个别者,如蒙古达延汗那种,能够在明朝步入王朝中年期,体大而僵的时候,迅速整合漠南蒙古各部,强横一时,兵强马壮,明朝亦惧其兵锋,史称蒙古“中兴之主”。
但也终究只是称雄当代,霸道一时,终究抵不过大明血厚的事实,待这座老迈的国家机器发动起庞大的后备储备,不断输血后,也能给你活活耗死。
因此,真正原因是明朝统治阶级内部经历了一轮反动势力的高压回弹,朝堂政局动荡,继而影响了边地将帅的行为准则和御外政策。
结果就是,那些从不安分的异族野心家,由此开始蠢蠢欲动,互相攻伐加剧,明朝无力阻止,眼见边地有加速统一之趋势,继而改变了明朝的对外方针,由合作互市,变成了高压封锁。
直到后期,一把梭哈的万历皇帝,索性直接躺平了,来了个三十年不上朝,说劳资乱花钱,不顾国本不立长子也好,让你们说去吧。紧接着,朝廷开始缺钱,又一次陷入财政赤字的恶循环,将士们讨薪困难,边地武备松弛后,朝廷才会想着扶持努尔哈赤那种羁縻土司身份的代理人,充当制衡关外势力的平衡手。
——因此,不是那个东北第一悍匪的原因,这,一切都要从“那个男人”说起。
都知道自盛唐以后,历代君主为了防备将领做大,重文抑武,这是政治生态。古往今来,在外领兵征战的统兵将帅,无论才华多么耀眼,都需要后方文官大佬的支持,李成梁也并不例外。
可原先站在李成梁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个亲手缔造了万历中兴,以超凡的政治智慧和罕见毅力强行为大明续命数十年的那个男人,倒下了……
历来改革先行者,身后的下场都不好,且一个旧有王朝的后期改革通常都会被王朝暮年强大的“惯性”所淹没,这惯性很大,大到不是一种人为的力量或者是制度的约束,而是整个社会,资源分配者与被剥削者两种利益阶层的羁縻对抗,每个身处前者而出身的人,想要改变王朝末年的暮气和颓势,很难跳脱出自身利益阶层的羁绊,不少改革,往往也只是昙花一现。
因此,到了一定的时候,除了改朝换代,用一个底色干净的班底为团队,彻底打破整个社会的阶层桎梏,使整个社会的阶层开始重新流动,继而生产力关系重塑后,剥削阶级与受剥削阶级壁垒大开,底层百姓踊跃跳出阶层桎梏,各行各业都朝着心中的“一个亿小目标”,积极迈进,社会再现欣欣向荣的活力,国家才能重新强大,名族再复昔日荣光。
这才是唯一的方法,除此之外再无他法。